第47章 一个答案
五莲池中,诡谲赤红的莲花似火焰燃烧,绯然摇晃,点燃了一片沉寂的池水。
少年面色冷如修罗,肃杀彻骨,原本漆黑的眼眸如今也被妖冶的赤色浸染,随着池水的些微波动晃出明灭的光。
他沉默了很久,眉角紧皱,双拳紧握,原本挺直的脊梁此刻微微发颤,清绝孤傲的身姿瞧着也向下晃了一下。
最终他开了口,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与艰涩。
“师父,求您救她。”
双膝跪地,脊梁下弯,一身嚣张肆意的红衣落败,原本桀骜乖张的少年学会了求人。
太乙真人的心也在那一刻颤了一下。
他的徒儿哪吒,一生倨傲不驯,向来无畏无惧,从不向任何人低头,就连削肉剜骨之痛,都没有吭过一声。
又怎能从他口中听到一个“求”字。
可如今,他就是这么无措又脆弱地在求他。
像是懵懂的孩子弄丢了心爱之物,又像是迷途饥渴的旅人如遇最后的甘霖,抓住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如此不管不顾。
可是
太乙真人嘴唇翁动半晌,最后只能叹了一声:“哪吒,我救不了她了。”
他真的救不了她了。
十七年前,哪吒降世,卦象无一不是显明此子天生命犯一千七百杀戒,唯有将天赐灵珠融于己身,方能化险。
他从一早便知道敖泠会死,灵珠伴生,伴其生,护其死。
可他看着那个小姑娘眼底的光明明暗暗却从不熄灭,纵然受了多少苦难,也永远不肯向命运低头的模样。
他也动摇了。
这个小姑娘多像哪吒啊,一样坚韧不屈,一样刚毅顽强。
凭着一股韧劲走到如今,众叛亲离之下也无畏无惧。
她受得苦比哪吒还要多,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丝光亮。
为什么哪吒要生,便要她死呢。
她也命不该绝啊。
得知哪吒金身被毁之时,他夜不能寐,在金光洞一连卜了三卦。
可三卦皆是死局,无一例外。
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哪吒不听,颤着声还在追问:“您能救我,就连我金身被毁,魂魄散尽亦能救我,为何不能救她呢?”
但太乙真人只是闭了闭眼,最后开口的时候已是一片平静:“正是因你魂魄皆散,又无肉身可依,唯有伴生灵珠才能化解”
哪吒眼中的光忽明忽暗,期冀在一片池水间化开,最后又消散。
他自嘲地笑了声。
是啊。
她是为他而死。
那么决绝,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可他怎么能怪她无情。
她说她很疼啊,那一刻他被她凄哀的语气感染,差点恍惚得真要放手。
可是,他怎么能放手。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怎么能让他那么在意的小姑娘就这样消逝在世间。
“哪吒,这是命。”太乙淡然如初的声音字字诛了他的心。
他眼中最后的一丝光熄灭了。
他知道师父是为了唤他清明,可他做不到了。
他承她的灵珠,噬她的骨血,才得此重生。
在他胸膛温凉却有力的灵珠在缓缓跳动,在告诉他一切是真的。
是命。
是他血洗东海的罪,是他天犯杀戒的孽。
更是他投生陈塘关十七年,无情残忍的父亲,最后给他的报复。
谁让他不孝忤逆,谁让他在父命与师命中徘徊,最终孤身一人,受此迫害。
他双拳紧握,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最后颓然松开手,眼中却是猩红一片,似凶煞恶鬼。
他从未有这么痛过,痛到心中如尖锐刀割,喉间腥甜,涌出一口血来。
“哪吒”太乙真人又唤了他一声。
可这次他眼中不复清明,愤恨冲天,怒火几乎将满池红莲点燃,耀耀如血光。
薄唇微张,他的声音已是凉薄如冰:“是李靖。”
那日李靖携亲兵而来,敖泠正去东海,金吒正回将军府,法庙中唯有母亲一人。
母亲跪下来苦苦哀求他,头磕在地上,额角撞得血红一片,他却一脚将她踢开。
“贱人,果然是你在此为那个孽障建庙!”
母亲脸上血和泪交织,她何时有这么狼狈过,可仍在凄声求他:“哪吒是我们的孩子,是我怀胎三年才生下的孩子啊!”
“住嘴,那是妖胎!”他一巴掌掌掴过去,“便是你诞下妖胎,害我陈塘关水深火热,受此妖孽祸害!”
大火烧断梁柱,步伐踏碎花土,李家的刀枪搅毁了一切,最后他的母亲死死拽住李靖的衣角,指甲崩裂,衣衫尽是鲜血。
“李靖!你我夫妻三十载,你如今要杀我儿子,你是要逼死我吗”
李靖顿了脚步,却不是为她停留。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在意的只有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
“金吒给你的?”他语气冰冷,扯住她的衣衫,将玉佩夺了过来,“又一个逆子,竟还有一道禁制!”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摔碎了那块玉佩。
“不要!”殷夫人呕出口血来。
但围绕着金身前的浅色光晕终于消散,李靖的笑容冰冷又无情。
“是他欺人太甚,我已将一身骨肉俱还与他,他却逼母亲死,逼我死,还逼敖泠死!此仇不共戴天,不报誓不为人!”
哪吒眼中的火光犹如实质,杀意涌动如潮。
毁他金身,欺他母亲,如今还逼死了他最在意的人。
他如今只想将李靖千刀万剐,那薄情寡义之人,万死都难辞其咎。
“不可妄动,弑父之罪有违天命!”太乙真人在呵斥他。
可他手中的火尖枪燃着灿异灼华的紫焰,融了流刹剑的火灵,交映生辉,燃断五莲池的一片清净。
无人拦得住他。
再回将军府,三昧真火扬如血霜,炙热风中涌动的是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
在敖泠手中还显得绵弱生疏的乾坤圈和混天绫,重归真正的主人之手,威力惊人,所到之处硝烟炸开,血海汪洋一片,风刮过尘埃之下,犹如人间炼狱。
哪吒火尖枪往前一挑,磅礴骇人的灵力裹挟着熊熊烈焰撞入亭阁,将原本精巧的雕梁画柱击得粉碎。
出来迎战的却是金吒与木吒。
“李靖呢?”他周身烈焰,燎燎星火跃动。
金吒眼中的惊喜一晃而过,随后是难以名状的复杂神色涌现:“哪吒,你要做什么?”
他要杀了李靖,为敖泠报仇,为他自己报仇。
可他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一声,枪尖挑上金吒眉心,金吒没有躲。
“为何不躲?”哪吒终于忍不住,厉声质问,“李靖呢?让他滚出来,我要杀了他!”
金吒似乎猜到了,眉角皱起,似乎很是挣扎:“父亲已经得了风声走了。”
乾坤圈在空中盘旋而下,哪吒眉眼冷厉无光,已是将金圈套住金吒的颈脖。
凡人的脖骨脆弱无比,他只要再使一分力,面前的人就会悄无声息地倒下去。
哪吒似恶鬼修罗,满身血迹染遍红衣,嘶声诘问:“是不是你们放走了他!”
李靖厌弃他,恨不得他死。
可金吒不一样,他确实敬金吒为兄,如今也要与他作对,要维护那个无情虚伪之辈!
只有敖泠会永远站在他身边,只有他的小姑娘在陈塘关前孤身护他周全。
可她死了,因他而死,因这样麻木残忍的李家而死!
“你若不说,我便杀了你!”哪吒目眦欲裂。
“杀了我,哪吒。”金吒声音凄苦,挣扎与苦涩交融,也是力竭不止,“是我没护住你,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哪吒握着枪的手收紧,骨节作响。
他已然杀红了一双眼,就像是修罗杀神,无人能挡。
可明明乾坤圈没有动静,金吒仍是颓然倒地,呢喃出声:“父命如何能违,可我也恨他,恨他却不能杀他成全我吧,我死在你枪下,不算委屈。”
哪吒没有动,但木吒伸手握住了火尖枪。
滚滚烈火烧灼着木吒的手心,可他似乎没有一丝痛意。
木吒叹了一声,神色哀恸又淡漠:“大哥,这次是你错了。”
他一向是夹在中间的那个,劝完李靖劝哪吒,有时还要劝劝金吒,似乎他永远没有自己立场,只能不断劝慰别人。
明明有幸拜在普贤真人门下,师门和善,家宅却不宁,他一向少对家事揣度,可这次他却有了了断。
“我也错了。”木吒看向金吒,“父亲更错了。”
全都错了。
虚伪,摇摆,挣扎。
逼得家宅不宁,逼得母亲离去,逼得原本镇守陈塘关的三弟如今倒戈相向,再不认此处是家。
血海浓雾,翻腾飞滚的三昧真火已将总兵府烧成一副枯败屋架,尘埃烟灰遍地,不时响起轰然倒塌的声响。
木吒一字一句,心如死灰。
“如今家不像家,人不如人此后完成伐纣大业,我也不愿再回来了。”
他最后成了透彻大悟的那个人。
只是挑开了火尖枪,逼开了金吒脖子上的金圈,沉默半晌,最终只说了一句:“弑父是仙门重罪,李靖有千般错,可大逆不道的果需你自己承受。哪吒,为了你自己好,就收这一次手吧。”
金吒错愕不已,灵识混沌:“你也”
究竟是谁错了。
金吒第一次感到迷茫,昔日运筹帷幄堪比神算子的他,此刻却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与心凉在蔓延。
哪吒冷笑了一声,笑意森然:“收不了手了。”
事已至此,父子反目,兄弟阋墙,还怎么收手。
风火轮生于足下,他的红衣飘然却簌簌惊心,乾坤圈化为金镯于他手腕,混天绫托着两个染满血迹的护身符丢在金吒身前,残败又狼狈。
“你的东西还给你,我今生与李家再无瓜葛。”
他的声音恨意彻骨,句句冰寒。
外头有山鹊唧唧啾啾的叫声,金桂飘香,萦绕窗台经久不散。
一缕日光透过窗棂,正洒落床榻边沿。
哪吒缓缓睁开一双凤眸,面色如常,可气息略有不稳。
周身已经不知不觉蔓延着浮躁焦灼的灵气,似乎要将阳光下的浮尘一并点燃。
他深呼吸一口气,放出灵识往外探去。
敖泠正在池边与小鱼精玩闹,夏末后莲花渐渐落败,他没有刻意用灵气去养着,任由四季分明的景致在山谷间轮回。
小姑娘倚在莲池边的青石前,正用手在拨弄着初秋的第一捧金桂落花。
她笑语连连的样子才将他心中的阴郁拂去了些。
今日是她的生辰,他决定去厨房备些好菜,为她庆生。
才刚起身,敖泠含娇的声音就顺着秋风飘进他耳朵里:“我这样喊他,他会喜欢吗?”
哪样?
他不禁凝了神去听。
她是对着黎生在说话,语气略带迟疑。
“当然会喜欢呀!你想,你还从没这样喊过他,他心里恐怕还有些失意呢!”黎生的声音很激动。
小姑娘这次顿了很久。
“你放心啦,要是你永远不开口喊,他才会心凉呢!”
敖泠这才轻声应了句好,有些忸怩地不肯说话了。
哪吒更觉困惑,揣度着她想喊他什么。
他从窗内去瞧她,她才初初褪去稚童的身量,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扎了两个双髻,明眸皓齿,雪肤粉裳,娇嫩的腿尖儿露在外头,正用一双玉足轻点池水。
看得他心中一紧,牙尖发痒。
气得。
推开窗去,他的声音略带严厉:“天气初凉,不许玩水。”
真不令人省心。
虽然她如今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可天气到底转秋,池水冰寒,哪里还能去池边过凉水。
靠在桂花树边的小姑娘闻言一顿,撇了撇嘴,将一双裸露在外的脚尖缩回裙里。
“他好凶。”黎生压低了声音,凑去敖泠耳边。
“还好。”她想了一想,“他很好。”
但天生热情的小鱼精很为同类打抱不平:“你是小蛟精,天生亲近水,玩会水怎么了嘛?我爹爹从来不会管这么多的。”
“不是,他只是,关心我。”
黎生没话说,知道她一向维护人,转了别的话题。
“好嘛,那我们去摘石榴吃吧。”
“好。”
但哪吒却突然觉得有点头疼。
他将小鱼精放在敖泠身边,是想全当年一场故人之情,若她此生还能恢复记忆,至少能补全些遗憾。更何况他看得出来她很亲近小鱼精,连带话都说清晰了很多。
可是,总觉得他家小姑娘会被带坏。
真不知道她们整日凑在一起说些什么。
不过小姑娘维护他,也让他心中挺愉悦的。
哪吒想着,叹了一声,犹自去了厨房。
如今做饭成了件得心应手的事,很快便做好了一桌色味俱全的好菜。
但两个小姑娘玩起来总是顾不着时辰的,直到日暮西垂也没见着人影。
哪吒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点着木桌沿,看着一桌她爱吃的菜,恍惚生出一丝错觉。
似乎自己成了翘首以盼她归家的父亲。
可才起了这么一丝荒唐的心思,他面色便冷了几分。
因为他没有父亲,敖泠也没有。
父亲一词于他们而言,是讳莫如深的怨恨,是禁忌深渊的愤怒。
他们此生都不会再喊出一句父亲。
“我回来了。”
小姑娘在门口娇娇地喊了一声。
她身上还是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是龙族生来所携,清隽绵长,还未靠近便会萦绕鼻尖。
哪吒眼中的冷意顿时散开,郁气化为柔情,不自觉勾起唇。
“坐下吃饭吧。”他语气温柔,含了笑意。
可敖泠似有些踌躇,在门口顿了一顿,看见桌上的珍馐才忍不住走过来,咽了咽口水。
她说起些无关紧要的:“黎生回家了,我摘了石榴。”
说罢将豹皮袋里几个鲜红皮润的石榴一并放在桌上,石榴长得好,各个圆润,她用手捂成一团,才免于让果实滚到桌下。
哪吒觉得她似乎有些奇怪,心中起了三分疑惑,却未显露。
他给她递了筷子:“今日你生辰,可有想要的?”
其实他已经备了礼,犹觉得不够,想听听她想要什么。
她笑得很甜,明亮澄澈的眼中满是他的身影在闪烁:“你送的都好,都喜欢。”
哪吒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会给她更喜欢,更好的。
他欠了她一颗灵珠,永远不会忘。
莹蓝色的光晕在屋内散开,略微清凉的灵气铺荡,他掌中凝出一颗稀世灵珠,轻柔地放进了她的手心。
是他前些日子从昆仑山寻来的寒玉魄,花了数日锻造成法器,又将心口一半的定魂珠灵力融入此间,为她做的生辰之礼。
有些还不来了,可他想用尽全力做到。
“喜欢吗?”
他看着灵珠的灵力充盈,那其中还有他为她布下的保命咒,一点一点融进她的身体。乾坤圈也绕在她腕上,助她调息灵力,与灯火交映,熠熠生辉。
可敖泠有些愣住了,忽然贴近的那股灵力熟悉又亲近,似乎在叩问她的灵识,带着她窥探到不曾见过的冰山衣角。
她颤了颤手指,没有吭声。有什么思绪从她识海中一闪而过,也没能抓住。
再仰头看少年人时,他的身姿清朗,眉眼如画,一袭红衣烈焰灼灼。
他是谁呢?
她知道答案。
小姑娘敛了眉眼,声音温细嗫嚅,似乎敲在哪吒心间,让他浑身僵硬。
“喜欢谢谢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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