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执念已生
长明灯的灯芯不合时宜地炸开了一瞬,犹如明灭的花落在灯台上。
哪吒的眉心也忍不住一跳。
他的笑容一滞,瞳孔微缩,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你叫我什么?”
“爹爹。”小姑娘不扭捏了,神色坦然。
室内长灯温暖绵长,她的声音又软又糯,满是依赖与眷恋。
可哪吒紧抿着唇,头一次知道什么是惊慌失措,灵魂震颤。
他下意识退开一步,凝视着她的眼睛。
“谁教你这样喊的。”他的声音有一丝微乎其微地颤抖,呼出一口气才继续道,“我不是你爹爹。”
小敖泠轻咬下唇,似乎也愣了。
她年纪小,从未出过山谷,所见所知都来源于哪吒与黎生,是很好糊弄,可此刻却异常头脑清晰。
“可是,别人都有爹爹。黎生说一直陪着我,爱着我的人就是爹爹,难道你不是吗?”倔强又疑惑的反驳倒是掷地有声。
想着想着,反而有些委屈起来。
那天她问黎生,为什么自己没有爹爹。
黎生吃惊地回答她,一直以为哪吒就是她爹爹呢。
“只有爹爹才会从小这样照顾你,爱护你。”黎生当时在啃桃子。
“可是,他是哥哥。”她想了一想,反驳黎生。
但黎生没有兄弟姊妹,只有父母亲。年岁也小,鲤鱼一族都是散养着,哪知道什么哥哥不哥哥的。
“没听过什么是哥哥,但每个人都有爹爹,有娘亲。”黎生伸手将桃核丢了,池面泛起的清浅涟漪扰乱了她的心。
是了,她还没有娘亲。
越想越委屈,敖泠看着哪吒,眼眶里盈了点点泪光:“难道我没有爹爹吗,为什么,你不是我爹爹?”
她原本想着,她从来没有叫过他爹爹,黎生说这样一点也不孝顺,毕竟爹爹从小照顾她,做妖精的也要懂得感恩。
可他不愿意承认是她的爹爹。
难道真是因为她没有喊过他,所以他生气了,不要她喊了。
“不是”哪吒艰涩开口,“你——”
他被这一堆爹爹来爹爹去绕得心里堵得慌。
眼眸微晃,眼中倒映着小姑娘的影子,心中很怕她说出更离谱的话。
“不是?”她这下真的哭了,“所以,我没有爹爹,不止,没有爹爹,还没有,娘亲!”
所以,她确实是和他孤零零两个人在山谷里。
她以为他是她爹爹,想着就算没有娘亲,至少有他也好。
可是原来她什么也没有。
一难过,结巴的小毛病又犯了,说起一句哽一下,她落下的泪刺痛了哪吒的眼睛。
哪吒总算有了动作,弯下腰半蹲着去替她抹眼泪,他的手上有茧,磨红了她的脸,又慌乱地捻了衣角去替她擦。
可他知道,方才他心中竟涌现了一丝名为害怕的情绪。
他怎么能是她爹爹呢?
她不能将他当成她的父亲。
他陪着她长大,带她读书习字,教她功法仙术,竭尽全力对她好。
全都乱了。
那些依赖,那些眷恋,怎么能成了亲情呢?
哪吒咬着牙,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黎生说的是吧?”
敖泠原本哽咽着,突然福至心灵:“不许,找她,麻烦!”
小姑娘鼻腔里哼出来的声音,因为刚哭完,还是又嗲又软,可偏偏语气严肃,暗含警告。
很有一番从前的脾气了。
他只能咬着牙将一团火往肚子里收,冷着声又忍耐:“不找她麻烦。”
他真的很想找。
气疯了。
最后他还是只能先哄眼前的姑娘:“阿绫,不是每个人都有爹爹和娘亲的。”
她哪里会听,啜泣着看他,哭红的眼中只有不信。
哪吒叹了一声:“你看,我也没有。”
他想让她读他的心,最真实的答案原本埋藏在胸腔,可是他早就没了心。
空落落的胸膛里,是她用一条命换回来的一线生机,是冰凉的定魂珠在流转。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哄她。
“敖宝儿,只要活在世间肆意潇洒,就算无父无母也无妨的。”
“我们还有彼此。”
秋风萧瑟,已然是深夜,桂花绵柔的清绻香味儿顺着月光蕴入屋内。
他将怀中的小人儿好不容易哄睡着,见她眼角残留的晶莹泪珠,顿了顿,替她轻柔地吻去。
哪关风月,不过柔情。
叹了一声,哪吒独自起身。
今日本是仲秋,团圆之日,皎洁的月如圆盘映入幽深池水中,随着涟漪破碎成一片混沌。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他将她的遗物一一收集起来,当作念想。
可要说是遗物,她也几乎没留下什么,仅有的几件也是他送给她的。
她那会真如她所说的,孑然一身,龙族已不是亲缘,东海已不是故乡。
后来他去了一趟东海,替她将本命法宝双刺拿了回来。
彼时东海百废待兴,几乎是拜他大闹一场东海所赐。
敖沿初袭龙王之位,又要处理敖广与敖泯的丧事,一分好脸色也没有给他。
听闻他是要拿回敖泠的武器,更是气怒,直言敖泠乃是东海公主,法宝也是海藏之宝,凭何拱手让人。
他也动了怒,原本就看东海龙族不顺眼,不由冷笑质问:“你们何曾将她当公主看过?昔日海藏之下如何待她的,陈塘关前又是如何说她的?!”
敖沿一张脸僵白,反驳无力,最后只是哑口无言,却看到了他腰间佩挂的荷包。
“这是”敖沿伸手想夺。
他挥手将敖沿掀开了。
那是敖泠为他绣的,岂容龙族之人染指。
他们那么肮脏龌龊,不配动她的东西,荷包不行,双刺也要替她拿回来。
敖沿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最终却是让出了路。
“小九的法宝我给你”敖沿语气中满是晦涩,看了他一眼,“李哪吒,你可知道龙族相赠龙鳞是为何意?”
他愣了一瞬,面上没有表露,只是攥紧了荷包,里面的龙鳞坚硬无比,触之生温,轮廓贴着他的手心。
“你手中的,是最靠近龙元的那一片龙鳞。龙族只有遇到了愿与之相伴一生的人,才会将这片龙鳞交予他。”
字字句句,让他恍然,又让他心如刀绞。
原来他犹在珍惜她亲手绣给他的荷包,却不知她已经将更珍贵的东西给了他。
她原来早就想与他相守一生。
可他却害死了她。
他也想与之长相厮守的小姑娘,因为他而死。
内疚与绝望将他包裹,窒息令人喘不过气。
而敖沿的神色复杂万分,竟还含着一丝同情。
他已不记得那日是如何走出的龙宫,只觉得天色混沌,晦暗难明,再无颜色。
后来,燃灯道人给了他希望。
他盼了很久很久,那些岁月又长又煎熬,好在最后真的将她盼了回来。
可是
她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当初她是怎么张牙舞爪要找他报仇,找他出恶气的。
也不记得当初她是怎么在万千海将,陈塘子民前,为救他周旋的。
连带着当初海祀节下的天灯,将军府中的星辰,乾元山间的日落,桩桩件件都不记得了。
甚至那片龙鳞,也已经融入她的身体了。
记得这一切的只有他自己了。
哪吒闭目,眼前只有一片寂静混沌,焦躁的灵气愈发浓烈,压在他的心口,甚至不自觉开始在周身四散。
然后戛然而止。
他再度睁开眼睛,目光触及大开的院门。
小姑娘不知何时醒了,正在门口静默地瞧着他。
月光如霜,清辉月色笼罩在她的脸庞上,她的眸间晦暗难明。
她连鞋都没穿,赤足踩在冰凉的玉砖上,让人看着心里可怜。
“怎么醒了?”
行动快于言语,他已经纵身去抱起了她。
她的体温冰凉如水,拂平了他焦躁的情绪,却让他心中有一丝难言的苦涩。
“哥哥,我们去睡吧。”她的声音娇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顿了顿,低声说了句好。
四散的灵力慢慢回拢,原本被灵力波及的莲池已经滚热,莲花枯萎,如今才渐渐凉了下来。
一切似乎无事。
可哪吒很快知道并非如此。
又是一轮冬月,敖泠才将最近新练的心法融会贯通,面露踌躇。
他看出了她有心事,又怕是什么不好的事,眉角抽疼,没有说话。
“哥哥等春日天暖后,黎生一家便要往东海迁徙,我也想去。”
他捏碎了手里的玉盏。
小姑娘吓了一跳,没敢吭声。
哪吒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力才让面色缓和下来,呼了一口气:“为何想去?”
她从前花了那么多心力与东海对抗,才得以与东海撇清关系。
如今她却说她要去东海。
敖泠咬了咬唇,看了一眼他的脸色,才软着声音解释:“黎生说,鲤鱼族有一个传说,只要跃过龙门便能化龙,她想尝试一番。”
呵。
一个比一个荒唐。
且不说鲤鱼跃龙门是无稽之谈。
就说黎生那小鱼精前世便是被龙族害死的,如今却想着成为龙,实在是世间轮常,万事讽刺。
哪吒牙尖发痒:“那是她想化龙,与你何干?”
“”
“你也想化龙?”他这下是真的冷了脸。
敖泠不想,她不喜欢龙。
虽然黎生总和她说,蛟精是最为接近龙的存在,传说修炼千年便能“走蛟”沿江入海化龙,怎么看都比去寻从未有人见过的龙门靠谱,劝她好好修行,早日由江入海。
但她好好修行是为了和哥哥一样厉害,一点也没想过化龙的事。
因此面对哪吒的质问,她只是摇了摇头。
哪吒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好待在山谷里。”
他近日见她一手双刺舞得游刃有余,正琢磨着要不要教她学剑。
小姑娘当年在翠屏山上舞了一套剑法,惊艳无双,至今还记在他心中,清晰无比。
可是后来她将自己的一柄流刹剑融给了他。
所以他最近还在想,要为她再寻一把好剑。
可是敖泠还是摇头。
“我想和她一起去,我想去看看山谷外的世界。”
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一时寂静,哪吒眼中的晦色翻涌,不自觉铺开一阵震荡的灵力。
他原本是修得火灵之法,郁气浓重之下,灵力滚烫无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灼热浮躁。
敖泠后退了数步,似乎难以忍耐。
这一幕落在哪吒眼中,更是心火郁结。
为什么要躲开?
不只要躲开,她还要离开这里,又要离开他身边。
昔年骗他的都不够,如今也是如此。
他已经要忍不住问她了,却见敖泠蹙着眉闷哼了一声。
所有外放的灵力悉数收回他体内,灵力反噬的痛楚异常清晰。
漫入骨髓,呛入心肺,哪吒喉间腥甜,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很慌乱,站起身去扶她,几乎是立刻去哄她:“敖宝儿,是我太过心急”
执念已生,心魔反噬,他等了千年才等来她,爱恨嗔痴的欲|念早已在心中滋生。
他恨自己无法控制心魔,明明她就在他身边,鲜活又真实,他却还是这样患得患失。
可她拂开了他的手,重复他的话:“敖宝儿?”
他一只手僵在原地,见她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神色没怎么变,还是那样娇娇软软的模样。
只是清眸间带着迷茫,甚至有一丝疏离。
“我不是什么敖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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