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门惊变
甲午年壬辰月丁酉日,申酉之交。
郑州。
残阳似血,天地余晖。原本一片祥和的古城煞时间天昏地暗,天边一团黑云冲来,惊起鸦蝠乱飞。
宋宅院墙高耸,中间一座虎座门楼,两边玉石雕花牌楼,颇见宏伟。这时门前一根幡杆无风自断,惊动了宋伯虎出来瞧看。
那幡杆足有碗粗,质乃枣木,虽天地间闷热难当,黑云低垂,孕育着一场雷暴之雨,但其时并无风来,居然齐中折断,断处连筋带节。宋伯虎沉吟半晌,暗感征兆不祥,遂叫门役紧闭门户,自己匆匆返回书房。
他取来龟板,焚香一炷暗祷,取火灼龟,看上面两路火路,是个凶象;再用两枚铜钱占了一卦,亦是大凶之卦,暗自心惊,却隐而不宣,不露声色。
命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到了夜里,一家人围桌进餐。菜尽家常,却是大家喜吃的,宋伯虎一口也吃不下去,抬头向自己四个儿子一个个望去,自感大难临头,却也心中大慰。
宋伯虎发妻早丧,生有五子,大儿子晚锋远早年离家出走,至今音信杳然,二子晚楼、三子晚江、四子晚灯个个出类拔萃,英武过人,五子晚塘年尚垂髫,体质孱弱,却也聪慧。
饭后,宋伯虎将四个儿子叫进书房,四人也瞧见父亲面色凝重,知有要事要讲,都躬身谨听教诲。
宋伯虎开言道:“自古以来便有正邪两道,天地间正气长存,但不免邪气伴生。有时正盛邪衰、天地光明,有时礼崩乐坏、魔长道消,但终究邪不胜正,彼时天下太平。咱们宋家乃驱邪四大法师世家之一,世代奉行正道,以斩妖驱邪、除魔卫道为己任,就算是妖孽横行、乱魔狂舞的年代始终是维护正道的中流砥柱。到了我这一代,‘金顶斗法’胜出,受大家抬举奉我为‘盟主’,又受朝廷荣封为‘护国大法师’,实乃光宗耀祖之事。不幸出了晚锋这个逆子,为妖术所惑,误入歧途,居然一走了之,至今下落不明,多半是多行不义,伏天之诛。尔等将来即使遇到挫折,也要坚信邪不胜正,万不可步其后尘。”
四子齐声称是。
宋伯虎又道:“为父心血来潮,要试试尔等课业如何。为父精于相术五法中的星相、堪舆、占卜,又兼擅天师道法、奇门阵法,但天人之学虽毕生难以穷尽,本来晚锋资质最佳,继我绝学,定能发扬光大,可惜自弃于人,明珠投暗;尔等资质差了那么几分,难以分心旁鹜,遂各习一门,假以时日勤能补拙,亦可出人头地。晚楼,你习堪舆之学,试为一论,咱宋宅风水如何?”
晚楼向父亲躬身一揖,朗声说道:“宋宅居于平阳之地,虽无山势之利、水流之益,坐南朝北,地基方正,间架整齐,得山川之灵气,受日月之光华,地灵可保人杰,故财多丁旺。”
他虽说得头头是道,宋伯虎却只是摇头,未予置评,瞧向三子晚江道:“人命秉于天,则有表征于体,盖性命之著乎形体,吉凶之表乎气貌,此乃相人之术。晚江,你习相术,试为为父看看流年。”当下铺纸拈毫,书下自己的生辰八字。
宋晚江拿笔排下运限,饰了五星,乃道:“父亲之格,辰中禄马,极富极贵。入巳为天元,入丙为煞,时上庚金,坐着天罡,月令带煞。子平云:‘煞不离印,印不离煞,煞印相生,功名显达。’辰中两点癸水,露出太旺,财官得令。七十岁交了壬戌就贵不可言,权倾天下。再查五星看命:正丑宫玉堂临照,火罗居于福德,福禄随身,功名盖世。再看面相:父亲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福禄宫肥厚,乃大富大贵之相,正与之相应。晚江绝非奉承逢迎,乃依书直说。”
宋伯虎一声干笑,道:“天地间一种气机,使万物莫不在变化之中,此变看似无常,实则有常。人之心镜光明,随物洞照而不遗纤毫,圣人察相知机,天地万物,过去未来,尽在心中;相机而动,故能趋吉避凶。切忌拘泥于书本,而不知变通。且看为父虽是富贵之命,然月令带煞,子息艰难。宫中木星犯主,鸿雁萧条。文昌不入垣,并无官运,太阴星独照妻妾宫,主孤鸾无依。唉,为父平生一意诛邪,杀伐太重,有伤天理,虽财运亨通,终不免泰极否来。”转眼瞧向晚灯,道:“晚灯习奇门阵法,为父问你,今夜阳尽阴盛,太白星移位,主有刀光之灾,应在郑州分野。如有大敌来袭我宋家,摆太乙火龙阵,汝当如何克之?”
晚灯道:“万物归于五行,五行相生相克。若敌人用火,我则用水,摆一个天一水蛟阵。门前院后各置两口清水缸,护院一律束避火甲,外罩水青色衣衫,执分水峨眉刺、九龙取水枪。”
宋伯虎道:“敌阵已成,才曲突徙薪,未免失之晚矣。”脸色显出不悦来,说着话瞧向五子晚塘。
此子少小体弱多病,且厌武喜文,遂教他辟谷、灵修之道,以期壮其根基,健其体魄,弱冠成年后送龙虎山进修道法。虽近来屡有人言及他长相与自己悬殊,并未在意,又念他于兄长孝悌有加,仍是喜爱。也不知能否渡过此劫,再授他天师道法,不禁悲从中来,哽咽一声对他道:“晚塘,诸子之中唯你最弱,少小多病,故常以霍去病封候拜相的故事激励你。观命相也唯你福运久长,但你命中带煞,犹胜乃父,艰险之处非常人所及,大难不死,则必有后福。为父有一言相赠:‘天命有定,自须认清大势所趋,顺应天命;但也不可一味认命,所谓知命却不认命,凡事也要尽力而为。’我现试你‘口耳相传,心心相印’,你听着!”
宋伯虎闭目调息,隔了一会儿开眼叫晚塘把手掌给他,双手虎口相掐,掌心相对,略一用气,已然感知,微微一笑,道:“晚塘心有灵犀一点即通,故进步还算快的,听到了为父适才的密语。”
晚灯道:“我也听到了,是不是天……”
宋伯虎打手势忙截住他的话头,道:“不可说!切防顺风之耳听了去。”
晚灯不解道:“咱家机关重重,防范严密,连只鸟也飞不进来,谁会听了去?”宋伯虎道:“敌人不一定非要亲自来,说不定咱宋家已混入了对方的奸细。正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你法术高强,武功盖世,也不可能窥测别人的真实内心,不得不防。为父在彼处放置着几件物事,汝等平安过了今晚,一定要去取出来看。”
宋晚塘忽然明白了什么,稚气未脱地道:“爹爹,是不是有敌人要来?你是大法师,谁也不怕是不是?”
宋伯虎淡然一笑,道:“今日幡杆自断,为父起了一课,算来是为父的生死劫要到了。为父当然不怕,不过此次来敌非同小可,不得不郑重待之。为父曾经算过,一生历经数劫,皆能化险为夷,平安渡过,唯有这一次生死劫最是凶险,能渡则生,不能渡则死。不过为父已在宅院四周布下‘天罡七煞阵’,又有宝莲圣灯保护,敌人没那么容易攻得进来。汝等非其对手,万不可硬拼,为父近来炼成三粒避神丹,服之可于十二时辰内隐藏元神,即使敌人使出‘搜神大法’也难找到。汝等藏身暗窖,各服上一粒,尚能得保一命。”
众子自知父亲向来说一不二,只有顺从安排而已,只是他说避神丹只有三粒,四人如何分配?
宋伯虎立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沉吟道:“丹药配制不易,最近才得了三粒,又不能分零,剂量不够难以发挥药效,这且如何是好?”
晚楼道:“我年长,力气大一点,就由我陪着父亲应敌,药让给三位弟弟服吧。”
晚江也道:“二哥力气大,功夫不一定比我高,还是我陪父亲应敌。”晚灯道:“二位哥哥不必争了,我会奇门阵法,正好助父亲一臂之力。”
晚塘奔到众人之前,拉着父亲的大手道:“我听过孔融让犁的故事,作为年纪小的我,好东西应该让给哥哥才是。”
宋伯虎见四子相让,大为感动,说道:“如此为父就算死也无憾了。这般,晚塘福星高照,自有贵人助他解厄,便不用服此神丹。为父另派你项叔叔护在你左右,他武功高强,可保你无事。”当下取出神丹,与晚楼、晚江、晚灯各给了一粒。
诸事交待已毕,便嘱令众人各归寝处,略作收拾,待子时后藏身暗窖。他则点燃宝莲圣灯,堂上悬上照妖镜,静待这个灾劫到来。
晚塘刚回到卧房,二哥宋晚楼携酒而来,对他道:“强敌来临,咱们却什么也不能做,令人好不懊丧。五弟陪二哥聊聊心事如何?”
晚塘欣然奉命。他虽年幼,却也羡慕诸位兄长慷慨侠义之风,常常一起饮酒高歌,所以二哥一杯推来,便一饮而尽,说道:“二哥,你说咱们都不去暗窖,与那敌人拼了如何?”
晚楼击节赞道:“好五弟,风采丝毫不逊。我等暗下相约,不服那劳什子的避神丹,要与敌人刀尖碰麦芒。趁此闲暇,便与五弟闲扯几句,二哥还记得那日遭妖人伏击,要不是你机智报警,便没有今日的二哥了,二哥敬你一杯。”
晚塘道:“咱兄弟一母同胎,恰似一手之五指,报警相救,那也算不得什么。”
两人喝了几杯,晚楼道:“大敌当前,小酌即可。”遂辞去不提。
隔了一会儿宋晚江也携壶带酒而来,说道:“好五弟,你三哥要和你喝一杯。去年三哥得一怪症,诸药无效,从游方郎中那里得一偏方,父亲略通医术,见之也不免惴惴,五弟一声不吭,竟然为我试药,害得肚子疼了三天三夜。今日又相让丹药,三哥心有不忍,亦不服之,与五弟共进退何如?”
晚塘道:“我本是一个药罐子,再服一剂也不得死,小事一桩,三哥如何还挂在心上?”
二人各喝了一杯,晚江告辞而去,不久宋晚灯也来了,竟然也带着酒。晚灯也回忆起有一次与晚塘上山采药,为毒蛇咬中脚脖子,晚塘赶紧给他用嘴拔毒,为此昏迷三天,几乎丧命。这次说什么也要冲锋在前,为晚塘挡刀。两人聊了几句,也分了手。
晚塘心道:“咱兄弟四人居然想到一块儿去了,常言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四兄弟同心共德,不愁赶不走敌人。”
项海龙紧衣短靠,一身劲装,手持一柄厚背阔口的砍刀,护着晚塘进入一间单独的暗窖。宋伯虎安排四个儿子藏身不同的暗窖,以防遭贼人连锅端。
晚塘豢养了一只灵犬,常伴于左右,取名“不离”,此时避难暗窖,更不舍分离。
外面狂风骤起,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倾盆而下。但一入暗窖,万籁无声。项海龙持刀而立,戒惕地盯着地窖入口,他平素寡言,此刻更不敢与少主一语,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晚塘伏在“不离”身上,心想“不离”嗅觉灵敏,一有敌情,必有感知,到时一同杀出,助父亲及诸位兄长一臂之力。
他酒量本浅,或许多喝了两杯,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为一阵金戈碰击声惊醒,此时已是白天,自己趴身在一壮汉背上。那壮汉脚下狂奔,身上衣襟为汗水血水湿透,认得是项海龙。
晚塘见他胳膊等处受伤,吃了一惊,叫道:“项叔叔,你受伤啦!快放下我,我给你裹伤。”
项海龙道:“少主勿忧,咱们逃到安全之所再说。”说话间后面一枝箭破空声呼啸而来,瞬间即至。他急低腰缩项,那箭刚好贴着头顶穿过,箭梢带掉几根头发而去。
晚塘这才知道后有追兵,立即回想起爹爹及诸位兄长应敌战况如何,自己说好了与他们并肩战斗,居然不争气地睡着了。他正想向项海龙打听,项海龙突然身子一挫,向地上猛扑而去,原来他大腿中箭,这一箭穿肉断骨,令他无力再奔。快要倒地前,他双手拉着晚塘胳膊用力向前一掷。
这一掷将晚塘甩出老远,穿过一个矮坡,落于一个谷草垛上,复又滚了几滚,隐入齐身的乱草丛中。
晚塘知道项海龙已然无幸,而追兵追索得紧,并非伤悼之时,一入草丛便快步狂奔。正是风大草摇,不致让人看出踪影。但不久一声狗吠让他心中一紧,头顶高处一只秃鹰盘旋而来。敌人居然派出鹰犬,看来非把自己抓到不可。
耳边忽有个声音道:“有东西还没找到,要留这小鬼活口……”
晚塘听出敌人就在附近,吓得不敢稍动,从草间偷眼觑去,只觑见几个黑衣人如同几个影子晃动,根本瞧不清面目。
几声犬吠传来,晚塘暗自一喜:“是‘不离’的声音!”转而忧道:“此刻它若来找我,为敌人发现,都会没命的。”他这么想着,却听“不离”的叫声远去,那几个黑衣人喝犬呼鹰,都向远处奔去。
晚塘略舒了口气,钻出草丛来见项叔叔。
项海龙尚未绝气,强撑起半个身子,道:“少主,在下不能护送你了,你……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晚塘心中难过,道:“项叔叔,我爹爹、三位哥哥呢?”
项海龙双眼瞪视前方,满是恐惧之色,似乎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口中却道:“总之你往南走,去你蒋世叔家,过几日你爹,还有你三位哥哥会来接你的……”
晚塘听他话意有不合情理之处,哭道:“你说谎,他们已经被人害死了……”
爹爹倘若安然,必不会让项叔叔护送自己千里迢迢投奔蒋世叔。
果然听项海龙道:“少主聪明过人,他日定能报仇雪恨,告慰主公在天之灵……”
晚塘听到这里,突然血冲脑门,立即昏了过去。
他生来血气虚弱,时常走着走着便昏倒了。项海龙久在宋家做事,也见怪不惊了,忙为他掐人中救醒过来。
晚塘哭道:“爹爹走哪里也不叫上晚塘?一家人走路有说有笑,也热闹些啊。”他虽早有此担心,仍希望这不是事实,实在很难相信,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和爹爹、哥哥们阴阳相隔了。拉着项海龙的手道:“你告诉我,害他们的仇人是谁,我要找他报仇!”
项海龙道:“少主,你年纪尚幼,武功低微,远不是他的对手,此去徒然送死,正遂了对头之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只须记住仇人的名字,他叫鬼……,”说到这里,忽然听出黑衣人去而得返的脚步声,脸色一变,催促晚塘快走,挣扎着起身,挥刀向黑衣人来的方向迎去。
晚塘知道项叔叔在用性命换自己安然逃走,敌人的目标是自己,只有自己逃之夭夭,项叔叔便不会与敌人拼命,敌人也可能放过他。
他看着项叔叔踉跄的背影,心中一酸,高声叫道:“项叔叔,你快逃吧,我一定不会让他们抓住的。”叫罢毅然快步奔入树林。
在荒效野林胡乱跑了一阵,他自觉黑衣人难以寻及了,便停下来想:“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去哪里?爹爹他们是不是真被害死了?也不知道‘不离’怎么样了。”
正想着,树林里穿出来一只金毛哈巴狗儿来,细毛红眼,身上略有血渍,挨近晚塘又蹭又擦,呦呦低叫,正是自己的“不离”灵犬。
晚塘大喜,蹲身抚摸着“不离”,见被猎犬咬伤了几处,好在只是皮肉之伤,忙用溪水洗净,找些白茅根、艾叶之类草药捣成药泥,为其止血敷伤。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它包着抱起,一步步向城中走去。
入城遇人一问时日,已是隔着一日,到第三天了。宋晚塘立时明白,那晚三位哥哥相继找自己喝酒,实则不约而同将“避神丹”放进酒里,都给了自己一个人服了,而他们没有藏着元神,才不幸遇难。三粒避神丹,一样的只有十二个时辰的药效,怪只怪自己当时没有瞧出三位兄长的用意,早知如此,不该都让自己服了,还能多救两人。
晚塘自怨自艾不已,不觉间已到宋宅前的巷口,为眼前的景象几乎又一次昏倒:宋宅烧成一片白地,满目疮痍,高墙大院变成残垣断壁,黑木焦炭,兀自余烟未尽,风来扬起阵阵炭灰。
巷口围了一堆人争看热闹,这个道:“烧得好惨,全家二十一口,没一个活着逃出来。”那个道:“宋法师为别人捉妖驱魔,自己却敌不过祝融火魔,落得如此下场,看来他也是欺世盗名之徒,法力也是寻常。”
还有人道:“这只有怪他太有钱了,为富不仁,招惹上了仇家,若早散了家财,也不会有今日之难。”
晚塘在一旁听了心中难过,宋家世代以捉妖为业,法术高强,远近首屈一指,无数次斩妖除魔,为民除害,达官贵人争相重金相请,遂积得巨万家赀。父亲虽非乐善好施,却也绝非为富不仁之人,他时常周济穷人,施舍僧道,又说施恩不忘报,做了好事也不留姓名,如此别人当然不会知道。
他想上前与那人争辩,但大批敌人正到处找他,也许街上便有敌人的眼线,他虽年少,也知道忍一时之愤,留着性命报仇。
他收拾起内心的痛苦、悔恨和愤怒,异常平静地离开了。
夜如死一般的沉。
天香楼离宋宅不远。
晚塘来到楼下,确信无人尾蹑后,从楼底一座石狮子嘴里取出一个布包袱。翻开包袱,里面有一个玉玦,一件金甲宝衣,还有一封书信。他展开书信,借楼上灯光来看,其上略云:
“吾儿见字如晤,当知为父已不在世间,须保全性命远走天涯,他日学得惊人艺业,报仇未晚。玉玦系为父随身佩带之物,与汝纪念,永志勿忘;宝衣一件,价值十金,既为防身,来日寻到恩主,亦可报恩。另有药方一剂,汝体弱多病,服之有益。蒋世叔器量狭小,爱财如命,恐不能相容,万不能与之往来,关东孔家与吾结姻,其女玲珑与汝指腹为婚,汝当克日前去投奔。吾儿寄人篱下,切记忍耐,家祭之日勿忘多烧钱纸,以免为父泉下悬望。”
晚塘读罢这封遗书,只觉胸中如堵,眼中早已珠泪横流。才知原来父亲早就算出自己会脱此劫难,信中殷殷嘱托,舐犊深情,字字令他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这时楼头落下数个黑影,仿佛死神降临,杀气笼罩天香楼方圆数丈。
那黑影挡住了楼头的灯光,晚塘立即察觉到不妙,他迅速抄起包袱,钻进石狮子旁的耳门。
这里有道暗门。天香楼是个戏楼,虽非宋家产业,也有宋家的资助,宋伯虎曾秘密在此修建了一条秘道,以备他日急用,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晚塘与三位兄长曾在父亲的带领下在这条秘道中演练过数次,事到临头,却只有晚塘一人得以用上。
秘道的出口在街口,这里街巷错综复杂,如鱼入大海,很难追及了。
晚塘一口气奔到一间废庙里藏起。他竭力平息气息,那些黑衣人鼻子比狗还灵,要是自己气喘得粗了些,也会被他们找到。看看怀中的爱犬还在,一双眼睛警觉的瞅着四周,庆幸它没有在自己慌乱中落下。
晚塘到现在仍然不能接受父亲兄长死去的现实,很难想象前几日还一家和气,有说有笑,如今便只剩下自己一人,形影相吊。
——也不算孤独无依,还有“不离”相伴。
他自幼修习念力,善于调节内心,虽慌不乱,虽恨能忍,虽难过却也懂得自我慰藉,因此别人都说他少年老成。
他想项叔叔说得对,自己一个孩童手无寸铁,现在报仇无异以卵击石,枉送了性命,自己是三位哥哥用性命换来的,从今日起,不光为自己活,还要为爹爹和三位哥哥而活,而且要好好活着,快快长大,学好武功,有朝一日能大仇得报。
他将玉玦戴着脖子下贴于前胸,将金甲宝衣束于衣内,最后将那封书信揉成纸团塞嘴中吞下。
忍痛偷生,除了难过,还有父亲遗言的教导。他已将信中之言字字铭刻于心。
报恩之事他曾听父亲提过,父亲年少之时曾涉江湖历练,血气方刚,满脑子斩妖除魔,在江西遇着骷髅老人,独自跟踪前去挑战,反被他打伤。回途中失了盘缠,流落街头,幸遇一公子哥儿惠借黄金一两,方拣得一条性命回家。但此后携金回去归还,那人已不知去向,多年来一直着人访查也是无果。父亲常说为人要讲信义,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又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临死之时也未忘了此事,让自己穿着宝衣寻访恩公。
至于说“蒋世叔器量狭小、爱财如命”,尚属事实,但后面“孔家与吾结姻,其女玲珑与汝指腹为婚”,却似乎故意正话反说,与孔家订亲的是二哥,与蒋家小姐指腹为婚的是自己,爹书写至此难道是糊涂了么?
他想了想觉得如此紧要之事,父亲绝不会糊涂,当是怕书信落入对头手中,循此线索找到自己。
宋孔两家世代交好,后来不知为着甚事反目,“万不可往来”其实说的其实是孔家,该去投奔的其实是蒋家。本来宋家在本地尚有几个叔伯表亲,父亲不让投奔近亲,也是怕连累他们。而蒋家也是正道四大世家之一,又与父亲交情莫逆,托庇于他,可保自己平安。
晚塘明白了父亲信中所指,知道该做什么,心中畅快多了。
信后还附有一剂药方,让晚塘日日服用,名为“乾坤一锅汤”,并列明药材份量:“远志一钱、生地三钱、独活一钱、半夏六钱、当归五钱、月季根三钱,煎水熬制。”
晚塘久病成医,常与药材打交道,庶几乎算半个大夫,一看其中药性相冲,方子并非对症下药,治自己的虚症,或许也暗含文章,但究竟暗示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便只记在心头。
当务之急是查清仇人是谁。不知道仇人是谁,又向谁去报仇?项叔叔只说了一个“鬼”字没有说完,这世上本没有鬼,爹爹和三位兄长自不会为鬼所害,当是名字、外号以“鬼”打头。
对头的身份是打家劫舍的匪贼,还是爹爹生前得罪之人呢?宋家称雄一方,朋友遍天下,寻常蟊贼自不敢打他的主意。也应该不会是邪道中人,多年来正邪两道相安无事,尤其近来正道勃兴,邪道之人轻易不敢挑起事端。
不管对头是谁,他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一定会斩草除根,再派人追来,到时不难查清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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