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玻璃之痕
在伽德雅,玻璃是很贵重的东西。
书上写过,如今整片大陆上有上千万的人口,只有少数御精灵懂得如何让沙子在火焰的洗礼下变成流光溢彩的水晶。牧精灵无数次的想要获知这个秘密,甚至愿意用驯养猎鹰的技艺来换。然而,书上写着,因哈泽东城区那些骄傲的工匠们坚决不肯放弃他们营生的手段。
阳光透过印花玻璃照进书房,那玻璃上美轮美奂的凸起浮雕将无色的阳光分解成令人着迷的七彩。
再美妙的阳光也只能照亮这大厅的一部分,幽蓝色的石台如同山一般稳重,它的根基与地板融合在一起,仿佛一棵承载岁月的石头树桩。阳光没法让这青悠悠的石台展现出一丝一毫的明亮,它仿佛是时空的沉淀物,无声、沉重、如鲠在喉、黯淡无光,它是那么宽大,从房间一侧的阴影中一直延伸到另一头的黑暗中,只有中间的一段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抬起眼皮。
书卷,纸张,地图,镶着金丝的羽毛笔,最上乘的紫黑墨汁,银质的餐盘上咬了一口的千层酥……还有修长苍白的手指,略略颤抖着翻动书页……
“黑羊平原三大领八次人口普查,人口上涨20%。”
“皇家财政收入同比增长4%。”
“荒地开垦律下降,手工业从业者持续增加。”
呼……手工业啊……制玻璃的那些人吗?
沙子是很坚硬的东西,炼金术书上简单的看过一点。但是玻璃却如此脆弱。书上说,十年前因那卡德领突发洪涝,消耗了十万个沙袋。沙子,挡住了洪水,现在却挡不住无形的阳光,身价却翻了几万倍。
尊贵的东西必定脆弱,美好的东西必然无能!
“六塔学会建议禁止占星术,奏请摄政王,三审三次回绝。”
“城防卫队要求增加经费用于下城区安保监视,奏请摄政王,一审通过。”
“禁刀法案进入最后审议,限城防卫队一月内清缴下城区全部私人武器,限税务部两周完成东西城区‘开设私人兵器税通知’,奏请摄政王,一审通过。。”
“因那卡德领教区计划修缮下城区所有基础神殿,依据‘皇家虔信宣言’,白鹿使安道尔恳请皇家财政负担40%的费用,奏请摄政王,三审三次回绝。”
皇家虔信宣言……雅尔德大帝亲笔写的……有句条款怎么说的来着?应该有复件在这间屋子里吧?
背后的阴影中,一排排的石头书架上,本应落尘的书卷一尘不染。书架的边缘上,穿着长袍的人像或持着书卷,或捧着尺规,或对着太阳观看植物的嫩枝。那些浮雕刀痕深刻整齐,那是刻在时光里不褪色的痕迹。
书上写过,那些是十二白剑中的智者,这个帝国璨若星辰的理性之光,在六塔还未成立的岁月里,就是他们在收集世界的点点滴滴。
阿尔戈特大帝,拉宾皇帝,雅尔德大帝,安娜女皇……都读过这些书卷上的字迹,他们对这个帝国的每一点设想,都曾落在这里,刻下痕迹……
皇帝,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知的人,这样他才能恐惧于自己的无知。
读!学!记住!思考!永不敢停歇……只要你停下,你就再也配不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就有无数人窥伺它!
苍白瘦弱的手指知道,那些法令早在一周前就应该送到自己面前,而不是已经盖上了神圣的印章之后再让自己看一眼。但是他必须看,必须知道这个国家在发生什么。行省大会就在这个建筑的另一侧开展,而本应是主人的自己却只能躲在这个书房里,在先祖的庇护下苟延残喘……
苍白瘦弱的手指费力的伸向书架高层的书卷,石头书架上的智者——绘制帝国疆域的制图师巴瑟连顿·德利德——正握着自己的望远镜冷漠的看着他。
这一切有什么用?玉玺已经盖下了,无论宣言上写着什么,摄政王的法令都是事实了。
可是我,必须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摄政王错了?知道他无权占据皇位?知道他违法了?
费力的跳跃,就是拿不到那本高高在上的书!
是的!我必须知道……我必须读过每一本书!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妈妈不会回来了,不用怀疑了,她死了!而你病了,连剑都提不起来,这个流银厅里每一个会说话的生物都能随时随地杀了你!
我是皇储!我是伽德雅未来的皇帝!
可是你连一本书都拿不到!
最后孤注一掷的跳远,手指终于碰到了那本书,书本顺从的滑下来,少年笑了。
然而厚厚的书本直接拍在他脸上,他因此失去了平衡,资金的披肩太沉重,他摔倒了。
书籍噼里啪啦的滑下来,砸在他病弱的身上。
“殿下,皇储殿下!您怎么了?我的天啊,您怎么不叫我啊!”
胖女仆听到响声,风风火火的冲进来,她的脚就要碰到那些台阶,就要越过石台来搀扶自己……
“站住!诺瓦!”
少年恼火的揉了揉自己发涨的头,眼泪在眼里生生缩了回去:“你不是皇族,你要是敢踏上这些台阶走上圣书台,就要处死!”
诺瓦胖胖的脚立马刹住车,在台下紧张的张望:“可是陛下,您为什么要翻那么高的的书?多危险啊!最起码我可以叫秘书们来啊。”
“啊你真是蠢”少年爬起来:“他们来了就会逼我回牢房!”
“胡说什么呢?陛下您真是的!”诺瓦小声搓着胖手嘀咕着:“那可明明是卧室,您的卧室里随便拿出个尿盆都能够我们在东城区买个豪宅,您可知道啊,我们这些农家姑娘都是睡樟麻的床啊,大人说那些樟麻可以驱虫,可是您知道那个味道吗?简直就是啊……”
“行了行了别说了!”少年回到书台上摊开书:“你唠叨这些干什么?”
“不是您让我跟您说点普通百姓的事?说是皇帝得知道人民是什么样的……还有……”诺瓦翻着眼皮,回忆那些句子:“什么‘皇帝必须承认无知’啥啥啥的……”
“啊……但我不是叫你有空就说啊!”图拉真皇储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樟麻是什么?”
“哎呀陛下连樟麻都不知道,陛下真是没见识啊~~”诺瓦一下来了精神:“不过也不怪您,您这从小在白银琥珀堆里张大的卡德赐福之人自然没见过,樟麻就是野地里长的一种草,种子纤维能纺线,我们老百姓都用那个,便宜、干净、就是不如您这丝绸好看……”
“这种东西农业简报上怎么没有?”图拉真从书堆里拉扯出一本册子翻了起来。
“陛下您不用查了,这玩意没人种~~”诺瓦自顾自坐在台阶上,吃起坚果来:“现在都推广种棉花,商人不愿意收樟麻,棉花都成捆的买。”
“为什么?”
“咱哪懂啊陛下”诺瓦小心的把坚果壳收好,不能落在地毯上:“商人要屯什么,老百姓就只能种什么~~”
看着无法无天的啃坚果的女仆,图拉真搓了搓脸:“诺瓦啊,你说说,别的贵族家少爷,从小伴大的女仆都是苗条乖巧的淑女,怎么我堂堂皇储就摊上你?”
“哎呀陛下,您这话说的!”诺瓦气急败坏的爬起来:“我13岁就伺候您,小时候您还说我长得多好看,说长大了跟女皇陛下说娶我,吓得我差点以为要因为禁忌的爱而被杀头了!您这会改口了?”
“我那时候才10岁,而且我哪知道知道你长大了这么能吃?”图拉真重新翻起书来:“行了,有什么新闻吗?”
“陛下,这个新闻您得下来,我不敢大声说啊。”诺瓦一下神秘起来。
“皇储小时候的丑事你都敢说,还有你不敢说的?”图拉真头也不抬。
“那陛下我可说了……”诺瓦压低声音,四处看了看确认大厅无人:“拉米迪亚勋爵全家被灭门啦!说是被下城区的匪帮给抢了,屋子里到处都是血,仆人都死光了。发现这个事的是本都且萨尔的女儿哈柯,现在吓得昏迷不醒啦!”
“啊?那凶手抓住没?”图拉真一下坐起来,拉米迪亚勋爵是帝国最倚重的外交官,一直是母亲的左膀右臂。
“说是已经找到凶手,灰狗在抓了,不过陛下……有点事你得知道,这个您真得下来我跟您说……”诺瓦嗫嚅起来,一脸为难。图拉真没办法,只能走下书台,跟诺瓦站在阴影里,仔细听着窸窣的耳语:
“都说拉米迪亚勋爵的女儿伊柏林下落不明,可能被匪帮杀了……可是您还记得跟我总一起玩的那个女仆薇拉吗?领主大会晚宴那天她负责给摄政王斟茶,她说她从门缝里看见伊柏林不知怎么就跟摄政王他们在一个房间里,然后……”
“然后什么?”图拉真皱起眉。
“然后,伊柏林再没从那个房间里出来过……第二天,就说勋爵一家死光了!”
图拉真瞳孔缩进了一下,他摸了摸下巴,自顾自走回书台坐下,盯着窗口的玻璃发呆。
诺瓦将胖壮的身体缩在阴影里,不敢说话。
“诺瓦,我该吃药了,回去吧。”
六圣徒……下城区……
哈柯乖乖的吃了饭,洗了脸,换了干净的长裙。就坐在房间里发呆,窗外的天空开始变暗。仆人端上了萤石灯,哈柯随手翻了翻诗歌集,然后就安静的摆弄起檀木梳子,对着镜子整理头发。
仆人看着,松了口气,大小姐终于老实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哈柯嘴唇一直在无声的抖动,絮絮叨叨的念叨:
六圣徒……下城区……我得找到他们,我得找到伊柏林……我得去下城区……可是我该怎么去?
南边是下城区,但是有分区墙隔着,自己肯定是过不去城门的。守城的军士都是爸爸的人,如果爸爸叫自己老老实实待着,那些人也不会放我过去……
我需要帮助,我需要有人肯带我去下城区。除了伊柏林,我还能相信谁?
说道信任,哈柯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形象居然是一双琥珀色的明亮眼睛……
沙漠精灵的那个贵族,给她写情书的那个人,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是他在上城区,在使馆那边,不用过分区墙就能找到他。如果他肯的话,自己是可以去下城区的!
如果他不肯呢?
那他就不爱我,爸爸说的就是对的!我就不再想他了。如果他肯,他就给伽德雅立了功,爸爸就会承认他。
以哈柯的小脑袋看来,这似乎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么接下来……就是用伊柏林的方法!
仆人们不再看着她,去筹备晚饭了。妈妈也准备晚餐前祈祷,哈柯有一刻钟的时间无人打扰!
床单!被罩!天啊这玩意怎么拆下来的?
哈柯从来没有自己摆弄过床铺,被罩被她弄得闷在脸上,喘不上气来。幸亏人的潜力是无限大的,哈柯七手八脚的还是无师自通的把被罩拆下来,然后困成绳子从窗口顺出去……
远征!远征开始了!
晚霞中,少女颤颤巍巍的站在窗台上,她精心打理的长发早已因为一番折腾而散开,夜风吹拂着,棕色的长发映衬着上城区的华美的晚霞。
也许窗户并不高,但这是哈柯的悬崖。
她并不知道,这悬崖下是另一个世界,另一条路。害怕摔伤的恐惧是唯一能够维持她安逸生活的保障,那脆弱的恐惧一旦被跨越,她就不再是美好快乐的贵族少女了……
她不知道,她不可能知道。
她想起伊柏林给她讲的冒险故事,那些女冒险家,就比如只身翻越西方高山的女英雄娜丽塔,也握着树藤站在悬崖边,长发被夜风吹拂着。但是那悬崖,并没有阻止她迈出脚步……
哈柯试探性的提起长裙,笨拙的探出脚。当她捏着床单把自己轻盈的身体送到窗户外的时候,她几乎要哭了。她想要回去,但是她发现,自己的小胳膊保证自己不掉下去就已经很吃力了,她没有能力往回爬……
向下,不需要力气,只要她控制住速度……但速度比她想象的快多了!
仔细想想,怎么会有人教一个贵族少女如何打结呢?
系在床头的床单是哈柯笨拙的绑好的,如果用力一扯,可会松动。所幸哈柯是个轻巧的少女,这个松动直到她挪动到一半的时候才开始发作。
哈柯本能的尖叫起来,但是根本没办法止住下坠。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狼狈的趴在地上,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哈柯!你怎么回事?你这是……天啊你还学会……”
响动引来了一大堆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床单乱七八糟的拧成绳子堆在自己身边,自己趴在地上喊疼,谁都看出来自己在做什么。
“哈柯·巴林安德!你知不知道你有大麻烦了,我告诉过你不准过问伊柏林的事!”母亲提起长裙大踏步的走过来:“你怎么学会任性了,你想变成伊柏林那种野丫头吗!”
“我只想知道伊柏林没事!”
哈柯运足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母亲楞了一下。哈柯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
“我害怕……我怕得要死……所以我只能自己去确认……”哈柯把床单甩到一边,抽泣起来:“否则我……会害怕一辈子……你们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对不起。”
院子边上的马车刚刚套好,准备去流银厅接本都且萨尔。但没人知道哈柯想做什么。
于是哈柯跑了起来,泪水甩了出去,混在棕发里不见了。仆人们反应过来,却来不及抓住她。哈柯如同伊柏林那样跳上马车,笨拙的用尽全力抽了一下马匹。马受惊了,开始嘶鸣。哈柯并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于是马接着发狂的跑了起来。哈柯惊叫着,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马车在院子里横冲直闯,仆人们根本遮拦不住。哈柯试图控制马的方向,但是她根本不会。终于,马车冲出了院子,在官道上飞驰而去……
“快去找老爷!快!”母亲吓傻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平时只会打扮吃甜点看小说胡思乱想的乖巧女儿会做出这种举动。
“可是……马车没了啊夫人!”
“去借!要么就跑着去!滚!快去!!!”母亲急的口不择言。
仆人们答应一声,四散去了。
贵族的马匹都是训练过得良驹,从前生活在草原上放牧的牧精灵尤为如此,他们的马浑身银色,没有一根杂毛。终于,在疯跑出去几条街之后,两匹马想起自己的身份了。
咱们是贵族马啊,瞎跑是不是有点跌份?
于是就在哈柯已经吓得语无伦次泣涕横流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
要不是腿软了,哈柯早就连滚带爬的逃下车哭去了。
于是在街上尴尬的傻哭了半天之后,哈柯意识到再不跑就会被抓回去了。街上已经有人开始看她了,在上城区,她这种浑身脏兮兮的漂亮姑娘太扎眼了。
怎么办?我不会赶马车啊……
“马儿啊,你们……能不能去使馆那边……不是说老马识途吗?”哈柯傻兮兮的用鞭子捅了捅马屁股,马儿打了个响鼻,没动。
口袋里的水晶闪了一下,哈柯连忙把水晶取出来。
半透明的水晶震颤了一下,哈柯听到了似有似无的耳语
“我来试试吧……跟我来……”
于是莫名其妙的,马匹开始动了起来,哈柯吓了一跳,连忙握住缰绳。
“你们去哪?”
没有回答,马跑了起来,分界墙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哈柯紧紧握着水晶,浑身颤抖。马匹跑的很稳,仿佛他们知道该去哪。
最终,在巨大的排污口前,马车停了下来。
这里是上城区的贵族最不屑来的地方,地面已经不再是十字路,而是磨平棱角的粗糙石板,很丑。
怎么催促,马匹都不动了。
哈柯无奈的跳下车,天已经黑了,夜风吹过来,她有点害怕。
这是……哪里呢?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草丛那边传来了骚动,她惊恐的往后退去。随后她惊讶的看到,夜空下那琥珀色的眼睛。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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