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后妃（四）
美寇血肉模糊地被抬出来，国王满脸皱纹，哭天喊地，表情极其夸张。
美寇想起了小时候菜市场一个老婆子，每次跟人讲价的时候也是这样，哭天喊地嚷嚷有几口人要吃饭，然后趁人不注意偷卖菜的几根青菜。
她扭过头去，闭上眼睛。
国王嚷嚷：“医官！医官！快来看看美人这是怎么了？”
一身道袍的国丈挡在他身前：“陛下，小女身体不适，赶紧将她抬回寝殿吧。”
国王连连点头：“对对对，国丈言之有理。”
寝殿里热热闹闹一群人围着。
医官上好药之后，国王正想抱一抱美人，眼前忽然多出一条黑色的长虫，黑漆漆的眼睛正对着他的鼻子。
他定睛一看，竟是王蛇！
国王差点从床上滚下去，被侍从扶起来：“美人快撒手！这是毒蛇！”
美寇点了点蛇头：“陛下别怕，瞧它多可爱，不咬人的。不信你摸一摸？”
国王又站远了两步，为难地看向国丈：“国丈你看这？”
国丈仙风道骨地一挥拂尘：“陛下不必担忧，此蛇并无危险，可放心触碰。娘娘喜欢，留下也无伤大雅。”
美寇笑眯眯看着白胡子花花的乌秀，应声道：“父亲说的很是，陛下不用担心，若您实在不喜欢它，妾身就不带它见您。”
她说着叫人来抱黑蛇下去，可黑蛇不让别人碰它，一碰就警醒地支起了脑袋，一副要攻击的模样。
美寇叹了口气：“唉，看来小黑一时离不开我呢。”
国王领着一群人，屁股都没坐热就要离开：“美人好好歇息，寡人朝政繁忙，下次再来探望你。”
美寇抿着苍白的唇笑了笑：“谢谢陛下，陛下真好。”
国丈落在最后，无言地看了美寇一眼，后者张扬地与他对视。
等到所有人离开，美寇小声笑了起来，对着黑蛇认真道：“刚才是逗你玩的，你还叫乌秀，好不好？”
黑蛇恹恹地吐了吐信子。
王殿上。
国王坐在王座上，右边坐着国丈老道，彰显非凡尊贵的地位，左边是王后，神情依旧桀骜。
下面站着丞相，正在汇报大将军出征周边小国的事情。
大将军是王后一族的人，骁勇善战，举国皆知，每次有战事，第一出战人选就是他。这一次当然不例外。
王后听到自己阿弟的消息，红艳的唇骄傲地弯了弯，丞相面上神情也如出一辙。
就连国王，虽然别有所思，依旧点头表示赞同。
这是和以往一样的战争，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胜利。
唯有一个小变故——
国丈出声了。
他先是赞颂一番丞相世家的功勋和高贵的地位，最后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
“小儿乌秀眼界粗浅，还未有幸见过我比丘一国的大好河山。不知丞相可否在军中添一匹战马，好教乌秀领教一番？”国丈笑着看向了丞相，两相对望，各自算计。
王后下意识地就要出言否定。
丞相却抢先一步：“可。”
国王笑眯眯地一锤定音：“如此，就在下一场雨之后行军。”
王后被禁足，王宫变成了美寇的天下。
乌秀说的不错，不到两天她的伤就好了，为了让老国王多愧疚一点，美寇躺在床上，可怜兮兮地哼唧了快半个月，直到今天才躺不住了，打算出来走走。
她带着一群侍女来去如风，把王宫大大小小的角落快摸了个遍。
走累的时候，在一处佛堂停下。
宫里最多的就是佛堂，里面的比丘不认得她，却认得她的衣服，上了杯茶就匆匆退下了。
美寇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打算往里转转，一个侍女拦住了她：“娘娘，里面的法师们正忙。”
虽然嗤之以鼻，但是她无意冒犯别人的信仰。但如果有人高高在上地指点她，那么她就不能答应了。
美寇抬起侍女的下巴，发现这还是一个老熟人——莲。
“上回还没被打够？”美寇笑了笑。
被发现了也不逃回王后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被抛弃了。
莲不说话。
但是她的脖子是梗着的。
美寇最讨厌硬骨头，尤其是自认为高贵的硬骨头。
莲不是自命清高，不是真的认为自己高贵，而是在心中贬低和践踏她的尊严，以此来衬托自己高人一等。
“既然你这么厉害。”美寇将黑蛇从自己的袖子里掏出来，一圈一圈地挂在了莲的脖子上：“那么你就陪它玩吧？小黑性烈，最不喜欢别人扰它睡觉，千万别出声啊，否则被毒死可别怪我。”
莲僵着脖子不敢说话。
美寇笑盈盈地推了一把莲，她差点摔在地上，硬生生地撑住了，只怕吵到脖子上的黑蛇。
美寇满意地拍拍手，兀自进了里面。
她来过这样的地方。
像是坠入水里一般，经文声涌入耳朵，几乎要溺毙美寇。
听着依旧心烦。
美寇趁人不注意，钻进了更里面。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引入了活水，水下是鹅卵石。
甬道尽头有数层石梯，石梯上有一个王座，镶嵌着宝石和玛瑙。
宝石和玛瑙中间，坐着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肃穆。
小女孩盯着水流发愣，见到有人来，迟缓地想了一会儿，话中带着稚气：“你是谁？见到神女为什么不跪？”
美寇嗤笑出声：“你又是谁？问别人的名字之前，报上自己的名字，这才是礼貌和尊重。”
女孩虚心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清楚你那里的规矩。我叫库丽女神。”
“库丽就是库丽，为什么要带女神两个字？”
女孩想了想，固执地说：“就是库丽女神。”
“好吧库丽女神，你为什么坐在那上面，不闷吗？下来坐坐吧。”美寇难得有兴致找了片空地坐下，与小女孩聊两句。
库丽道：“女神生来就要坐在金座之上，受万人叩拜。女神生来高贵，不能走路，只能做金轿子，女神的脚下不能沾染任何脏污。”
小小年纪，背了一堆大人的话。
美寇点评道：“迂腐。人生来都是一张白纸，没什么分别。只不过有人投胎好，有人投胎不好。女神没什么高贵的。”
她淡淡地瞥了一眼库丽的脚，那上面被套着干净精致的鞋子，道：“人生一双脚，就是用来走路的，你连路都不走，那生脚还有何用？不如给需要的人用，这才有点像神女的样子。”
库丽缩了缩鞋子，双脚被宽大的裙摆盖住了。
美寇忽然又问：“哎，你这么久没下过地，该不会是连路都不会走吧？”
库丽想了想，会的。
三岁之前，她会走路。
在阿爸阿妈的怀抱里来回奔跑，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给予的一切，她的脚踩过家乡的小河，小鱼从她的脚背上游过，滑滑的，痒痒的。
但是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温习这种感觉了。
直到今天，她又回忆起那段时光。
于是她尽可能认真地请求：“你能抱我去水边吗？我想看一看小鱼，这里太高了，看不清楚。”
美寇支着脑袋，摇了摇头。
库丽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静默了一会儿，库丽忽然说：“下雨了。”
“你怎么知道？”这是在屋子里，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我闻到了潮湿的味道，还有鱼儿在游动。”库丽指着甬道水边的躁动不安的小鱼，补充道：“一场细雨。”
过了会儿她又问：“你见过下雨的样子吗？”
当然见过。
美寇看着摇头：“可怜。”
库丽想了想问：“什么是可怜？”
美寇拍拍裙子站起来：“不知道什么叫作可怜，这就是可怜。”
库丽听不懂。
但是她觉得神女的威严受到了冒犯，严肃道：“神女不会可怜。”
“我走了。”美寇不想跟她争辩：“老东西在下雨天腿疼，我得去献个殷勤。”
“谁是老东西？”库丽问。
美寇朝她挥了挥手：“宫里的王。”
库丽点点头：“我知道他，每年都在我座下磕头，原来他叫老东西。”
美寇噗嗤笑出声：“可别当面这么叫他。”又道：“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他给我磕头。”
“你也是神女转世？”库丽想了想又摇头：“女神只有一个，你不是神女转世。”
“真的走了。”美寇不想再说。
“你明天还会来觐见吗？”库丽问。
“有时间就来，到时候把我的小黑蛇拿给你玩。”
等到美寇走后，库丽重新将视线投向那片河水，鹅卵石躺在水底，鱼儿游来游去，和往常一样的景色。
可是，向来有意思的河水似乎失去了它的韵味，变得不再那么吸引人了。
库丽女神惦记起那条素未谋面的小黑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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