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锁链碰撞的声响将戊巳惊醒。
他不知在这个逼仄的地方待了多久,意识在清醒与沉沦中翻滚了七八回,门开了。
一点明亮到刺目的阳光从打开的门缝里钻了进来,在地上投影出星星点点的模糊光影,眨眼间似燎原的野火般蔓延开来,轻而易举便将满屋牢不可破的黑暗驱散得干干净净。
戊巳佝偻在墙角,下意识将头埋在双膝之间。
他的眼睛太久没有见过光亮,一时间刺痛难耐,眼前白茫茫一片,无序且杂乱的白点在他的双眸中随心所欲地胡乱变化,阻隔他视线的同时,也让大脑阵阵眩晕。
在双耳鼓胀嗡鸣之中,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叫他的代号:“戊巳?”
“是。”
身体自发行动起来,不顾满身的酸痛难耐,膝行至来人的脚下,摆出已经被训练成本能的跪姿。
无赦的目光依次扫过墙角、地面,和戊巳血迹斑斑的双手,面无表情地宣布:“梁王要见你。”
梁王……
戊巳迟钝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主人。
主人要见他。
戊巳弯下脊背,额头抵着粗砺的地面,低声应道:“是。”
“廿一,你和圩三一起把他收拾干净,给他换身衣服,然后把他压去梁王府。”
无赦吩咐完就转身离开。
他是影卫统领,送人去梁王府这种事情用不着他亲力亲为,若不是戊巳有些特殊,他都不用特地走这一遭。之后他还要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向圣上禀明,因此押送戊巳这种小事便交给他信得过的廿一即可。
“是。”
目送无赦离开,廿一和圩三走上前去,一人一边将戊巳从地上拽起来,半拉半强迫地带着人离开。
临行前,视野终于变得清晰的戊巳回过头看了一眼屋子。
那里早不复先前的干净整洁。他跪过的地方染上一片难看的黑褐色,大约是膝头的衣物磨损后,那附近的伤口开裂不小心滴上的吧。
在半干血迹的旁边是两条新添的血痕,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墙角,戊巳这才后知后觉,他膝盖处的皮肤应当是磨破了。
再然后,戊巳还发现,他呆过的墙角处零零散散沾了不少血,从他背靠的墙壁,到脚下的一小块地面。
真奇怪,他是什么时候跑到那个角落里的?又是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血?
戊巳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企图找到一点头绪。
只可惜,一无所获。
“我在……那里面待了多久?”他问道。
廿一答道:“九个时辰。”
统领的命令没有规定完成的时限,出于某些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头的原因,廿一非但没有催促戊巳,反而停了下来,等戊巳看够了,才重新上路。
至于那间沾了血的屋子,自然会有其他影卫来将它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戊巳有些失神。
九个时辰,连一天都不够,他却恍惚觉得自己已经被关了一辈子。
没有人说话,三人安静地穿过营地,来到一处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四面都是住人的矮屋,正中是一口井。
廿一将戊巳推到井边,命圩三打一桶水上来。
戊巳配合地撕去身上所有衣物,赤/裸着身体地站在井边。
这还不够。
他解开身上沾灰的纱布,除去所有包扎伤口的布料,直到确保身体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这才停下手。
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将戊巳毫无遮拦的身体照得一览无余。
长年累月的残酷训练让这具肉/体劲瘦修长,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流畅的肌肉安静的蛰伏,随时都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多年藏于阴影让戊巳的肌肤呈现出苍白,日光照耀下,那些或深或浅的疤痕无处遁形,彼此交叠,密密麻麻爬满了戊巳的身体,有些未愈的新伤边缘隐隐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正缓缓向外渗着血珠。
最严重的当属他的左侧下腹,这么多天的奔波之后,当初跌落悬崖时白骨贯穿过身体的那个伤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红肿发热,有了化脓的迹象。
廿一收走从戊巳身上剥下来的布料,看一眼正在恶化的伤口,随后收回视线,后退几步。
圩三舀起新打上来的井水,一瓢一瓢往戊巳身上泼。
现今不过是刚进谷雨,远不到立夏,邺京地处北方,虽然已经断雪,但天气远不到暖和起来的时候。
就算日头高悬天际,依旧驱不散晚冬的寒意。
冰冷的井水冲在身上,很快带走戊巳身上所剩无几的一点温度,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嘴唇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惨白,肢体亦因寒冷而分外僵硬。
偏偏身体的主人恍若未觉,只是低着头,沉默而安静。
井水用了一桶又一桶,直到戊巳的身体都被冲洗干净,圩三这才停下手,将准备好的抹布连同一套新的黑色劲装递过去。
戊巳接过来,熟练地套在身上。
里衣,短褐,长裤,腰带,绑腿,束腕……
里衣的布料说不上柔软,摩擦过脆弱的伤口,带来绵延不断的疼痛,用不了多久,白色的衣物就会被血洇成鲜红,然后黏在伤处,让伤势加重。
但新的衣裳套在身上,就算只能维持表面的得体,对戊巳来说也已经足够。
接下来,便该去见他的主人了吧?
戊巳将目光投向廿一。
廿一将人带到其中一间屋子里。
戊巳觉得奇怪,但他没有去深究,掐灭心中不该有的好奇,带着一如既往的顺从和沉默走了进去。
哪怕这里面是什么难熬的酷刑,他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全盘接受。
出乎意料的,戊巳在里面找到一张老旧的木头桌子,十分普通的样式,桌上放着一个窝窝头,和一碗热汤。
他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不解地看着廿一。难不成廿一带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吃点东西?
他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没见过廿一,实在想不出理由让廿一对他这么照顾。
若说这是送行的最后一顿饭……戊巳心中苦笑一声,他们这些死士、影卫,脑袋从来都拴在裤腰带上,哪来的送行饭?
“快吃,吃完去见梁王殿下。”
廿一丢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不知是在院门口守着,还是去处理那堆布料。
戊巳走到桌边坐下。
窝窝头是拿粗糠做的,说不上好吃,即便嚼了半天还是噎得慌,唯一的好处就是耐饱。
热汤入腹,滚烫的感觉从内腑蔓延到四肢,戊巳舒服地喟叹一声,略略活动一下舒缓起来的肢体,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和干渴消失不见,自暗无天日的九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戊巳大约能猜出这些吃食是谁准备的。
他的师父,衍九,影卫营中负责训练新人的一名教习影卫。
当初,便是衍九将还是乞儿的他从街头带回了影卫营。
细究起来,衍九从没承认过这层关系,不过是平日里对他稍有照顾。
在他被梁王贬为死士之后,若不是衍九时不时送来些药物和吃食,甚至在他伤重的时候挤出时间来看他,戊巳估计早就已经被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算算时间,衍九已经到了可以申请脱离影卫营的年纪,而他此去梁王府,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他和师父,除了这顿饭,大约再不会有交集了吧。
这样也好,戊巳垂下眼眸,慢慢收拾好桌上的碗盘。
自加入影卫营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二十又三年,他已经拖累了对方这么长时间。衍九离开影卫营后,除非背叛,这里的一切都不再与衍九相关联。
不论他戊巳是生是死,总归不会再连累到师父。
推开门,廿一和圩三已经等在门外。
梁王府。
毕竟是当朝亲王的府邸,没有人敢怠慢。府内三步一亭五步一楼,曲折蜿蜒,看似不显,却让内务府费劲了心思。
戊巳静默地跪伏在地上,等待主人的传唤。
廿一去觐见梁王,他的身边只有序三守着。
但即便是内力被封,感知大打折扣,戊巳依然能感受到府中影卫对他的戒备。
事实上,从踏足梁王府的那一刻起,戊巳就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却又散发着不祥的东西笼罩在整个王府,无迹可寻却又切实存在。
这让他想起了十里村已经被剿灭的鬼车。
若非除妖师或阴阳眼,哪怕鬼车就在王府上空盘旋,府中的人除了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之外,只怕找不到半点端倪。
而除妖师……
戊巳紧咬着唇内的软肉,不多时就尝到了腥甜的血的味道。
除妖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他忘了自己的不告而别了吗?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走了进来。
“戊巳……你居然真的没死……真是太好了……”
那人蹲下身来,嘴里说着欣慰的话,手掌却毫不留情地扣住戊巳的下颚,强迫戊巳抬起头。
“主人。”
阴冷狠戾的气息将戊巳完全笼罩在其中,黑衣的影卫顺从地昂起脑袋,眼帘低垂,任由咽喉要害暴露在那人掌下,乖顺地展露出自己全部的驯服。
永定城外,一位身着青色长袍、腰佩乌铁长剑、风尘仆仆的男子望一眼城门上方铁画银钩的“邺京”二字,轻笑一声:“找到你了,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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