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胡丽娘张家称亲戚张九奴冬池终得鲤

大茂山乃道家第五小洞天。因太清仙境道德天尊曾于千佛岭结炉炼丹，直炼得天香缥缈，瑞气缭绕，仙芝瑶草遍地生，青鸾彩凤绕树鸣，麋鹿衔花不为奇，却见灵狐嗅草青，飞禽走兽皆得道，树木花草长灵性。虽后丹成火灭，炼炉推倒，却与此处留下无尽福缘善庆，暂且不表。

        只表与千佛岭正对的翠屏峰处，现有一黄毛狐狸，因六百年前被一仙道点化，得以久延岁月，修得灵智。饥食山果，渴饮甘泉，与鸟兽为伍，和豺狼相伴，时掘仙草灵药以修身，每宿仙宫道观以养性，如此这般五百年，竟脱去凡胎浊骨，得换人形，修成女体了。既成人形，便须有名，这狐狸便自称胡丽娘，与山精兽怪拜亲结友，也常化作美女下山耍玩。如此堪堪，又是百年。

        且说那日，胡丽娘正于草间刨食，忽见前方一细长人影飘然而至，只见那人青衣曳地，丰神迥异，周身有仙鹤盘旋环绕，所踏之处皆草绿花开，佩环叮当悦耳，香气馥郁濯鼻，童颜鹤发，面目可亲。胡丽娘先是觉得此人眼熟，暗暗思忖片刻，方记起正是六百年前点化自己的仙道，忙一个鹞子翻身化作人形，叩首而拜，目不敢视，口中只呼“祖师在上”。

        你猜这青衣老道是谁？竟是碧海宫苑的东王公，乃男仙领袖，主管天下所有登仙得道的男子，司接引男仙之职。这本与丽娘不相干，只因六百年前醉酒误事，错判雌雄。本以为天雷之下，未必能成正果，哪知丽娘寡欲清心，修炼勤勉，竟挺过了五次雷劫，现已修成女体了。东王公仙籍下挂了个女仙，岂不滑稽？他遂急忙忙与昆仑福洞的西王母商议了，破格接引，送至灵宝天尊的玄都玉京仙府，方能了结此事。

        见丽娘长拜不起，东王公便浮尘轻抬，将她搀起，先问其修炼境况。丽娘忙回禀道：“弟子日日潜心学道，专注三清，但近一年来却无大进益，甚是惭愧。”东王公心想，修炼之道，都是一重难一重，她虽口称无甚进益，但实则内基稳固，大道将成了，虽说修成人体后雷劫要受三道，但以她如今面目，挺过雷劫，涅槃成仙亦非难事。想罢仍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既一心向道，我便来授你神真之道。”丽娘听说，心中大喜，忙又叩拜谢恩。因不知祖师仙位，故又问道：“弟子眼拙，不知祖师仙位，今日蒙祖师恩德，往后定日日拜念。”东王公遂道：“我乃碧海宫苑东王公是也。”丽娘听了忙道：“王公在上，弟子谨听教诲。”

        东王公便与胡丽娘细说始末：二百年前，大茂山下寿阳县中，一小儿颇有修道慧根，时正逢南斗星君下凡历练挂单白虚观，星君便为其取名张九奴。按命格，他该在家中享受富贵亲情二十八年后悟道求仙，撇家舍业上山去。然世事难料，此人五岁时家道中落，七岁那年因后母苛待离家露宿，被三歹人掳去上山为匪，此后欺男霸女，大开杀戒不在话下。他此来便是派丽娘前去点化，若那张九奴能一心向道，丽娘便可免受天雷，由西王母接引，列灵宝天尊玉女仙位。

        “祖师大德，弟子永佩洪恩，万世不忘。然弟子性情愚钝，又无点化之经验，还望祖师再指点一二。”丽娘道。东王公听罢，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帙，托于掌上，道：“此为恶人册，是为师特地去斗姆元君处借得，内详记了那张九奴的生平经历。道途中断，原其本末，或因时机未到，误入歧境，错过仙缘；或因时至功成，却难舍亲情富贵。你且细读，感悟此人道途中断之因，对症下药即可。为师再教你念一个祝香咒，对册诚心诵念，便可心想事成了。”丽娘双手捧过恶人册，将张九奴的生平往事细细看了：

        张九奴一家本住寿阳县城中，家中有间酒肆，城外乡间还有两亩薄田，托大姑、姑夫照管，只年底收些粮食野味权作地租。九奴四岁那年，张母突发恶疾，寻遍城中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张父张八清生性木讷且不善经营，张母一去，酒肆生意便一落千丈。九奴五岁，张父续弦赵氏，赵氏为人刻薄且过分精明，接手酒肆后，不过半年便草草关张。自此家中没了进项，日渐萧条起来，无奈只得变卖酒肆回乡居住，从亲戚手上要回二亩薄田经营。大姑嘴上不说，心中却不悦，两家便疏远了。一家三口皆无务农经验，两亩薄田经营的凄惨，亲戚又不帮助，日渐入不敷出，只得变卖家什度日。赵氏起初还勤于操持，后见日子愈发艰难，又未曾养下子女，遂渐渐消极疲懒起来，性情更躁，对张家父子也愈发刻薄。九奴七岁那年，因被赵氏责骂，又兼思念亡母，便赌气离家，被歹人所掳，认为养子，掳至山上，落草为寇。时时闻粗语，日日施暴行，邪气积聚，道缘末路。

        丽娘看过，心想这九奴便是误入歧途一类了，又琢磨半晌，打定主意。再看东王公，已袖中掏出一炷香，掐诀点燃，插在地上道：“此香燃尽之前要回来”，语罢盘腿闭目，修行起来。丽娘口念祝香咒，耳边但闻风响，只一霎那，风停声息。抬眼再看，人已至冬原。抬眼望去，隐约有一村落，正是张九奴现居住的张家村。

        丽娘行至村口，见村口池边有一瘦削身影手拎木桶缓步前行，身上有光闪过，该是九奴了。隆冬时节，朔风厉啸，丽娘走近了看，只见这九奴身量颀长，瘦骨嶙峋，单衣草鞋俱不合身，手足冻得逡紫，脸上亦有冻伤，面灰头蓬，唯一双凤眼透着清亮。丽娘见状忙将他拦下，假意问道：“小孩儿，我且问你，张八清可是此处居住？”。九奴先是抬眼将胡丽娘细细打量了，只见她细眉弯弯，如深秋晴空雁两行，杏眼汪汪，似武陵春日池两潭，鹅蛋脸面，高挑身材，虽黄衣白裙，木钗挽发，却周身透着典雅气派，复又问：“你找他干甚么？”丽娘便称是张家的亲戚，前来拜访。

        九奴心想自他家业中落，亲戚们便都刻意疏远了，竟连两年无人登门。再回想当日城中住时，迎朋送客，欲将门槛踏破。真就应了那句：得势并肩而来，无势掉膀而去。阿爷因此伤怀不止，如今有亲戚来访，阿爷岂不高兴，故九奴虽不认得她，却也怕失了礼数。便开口道：“我便是你要找的人家，你只管跟在我身后走吧。”九奴说罢拎桶便走，丽娘见他瘦身削骨被寒风吹得左摇右摆，心生不忍，遂避过九奴掐诀念咒，手上顺势变出一件黑布棉袍，不由分说给九奴套了。九奴起先不要，挣扎不过又听丽娘唬他是专门带来送他的，便暂收了。

        这一走就是一刻钟，不知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窄巷方到张家门口。张家□□有三间茅草屋，朝南的是主屋，东厨西厕，倒也齐全，只是靠近院门的墙塌了两段，槐木门楼失了支撑，被风吹的吱呀作响。丽娘跟在九奴身后，推门进院，厨下门口立一土色大缸，张九奴一面提桶将水倒进去，一面冲屋内喊道：“阿娘，有人来了”，又小声与丽娘说道：“阿爷上山打柴去了，现只有阿娘在家，你且先进屋坐着等，我还得去打水。”丽娘却揪住九奴袖子，先不让他走。两人院中站了一会赵氏才肯开门。且看那赵氏年纪约三十，额高眼小，眉又稀疏，五短身材，天生得头大肩窄，却又梳着蓬头，故显得头大身小极不匀称，通身褐色麻衣，上身着一件绿底红花的裲裆，看厚度是絮了麻的。

        且说那赵氏见丽娘面生，便问是谁。丽娘还未开口，九奴便抢道：“是咱家亲戚”。赵氏眼一觑，见九奴身上竟多了一件新棉袍，不禁吃了一惊，忙问九奴身上棉袍何处得来。九奴忙说是丽娘带给他的。丽娘亦点头称是。赵氏先见丽娘打扮不似穷人，心中已有奉承之意。又见她出手大方，赵氏好利，见九奴白得了棉袍，禁不得心动眼热，遂也不管丽娘是哪门亲戚，只管殷勤上前拉了丽娘进屋，还不忘嘱咐九奴去厨下烧水待客。

        丽娘随赵氏进了屋，正冲屋门的是一张草席，席上立着一黑漆小几，几上立一陶壶，九奴进屋携了陶壶又赶忙出去了。赵氏一面催丽娘脱鞋上席，一面转过身去收拾凌乱床铺，那床铺是长五尺宽三尺的土炕，炕上垫有一张竹席，席上铺一旧花褥，赵氏将被子随便折了，又用花褥卷了，堆在床尾。丽娘也是知人情世故的，但凡世上人，钱财动人心，想到日后种种还需赵氏帮忙料理，便趁赵氏背身拾掇，变出一对寿字银钗藏于袖中，待赵氏过来同坐，又取出递给她，只说是见面礼。赵氏一面假意推辞，一面忙将双钗袖内藏了。赵氏收了银钗又将丽娘从头到脚恭维奉承一番，丽娘听不惯这些，闻之只觉气短，不过敷衍几句。好不易捱到九奴烧好水拎过来，各人一杯斟了，话头方止。

        三人又坐片刻，赵氏喋喋，丽娘闷闷，九奴也颇觉不自在，便说要去打水，起身要走。丽娘忙说自己也去。赵氏先是拦着，挽留不住，只得放她去了，只再三叮嘱九奴别让丽娘上手。打水路上，两人一递一句，整说了一路话。丽娘趁机问九奴家中是否有久不联系的远房亲戚。九奴道：“我家亲戚们都多年未走动了，我实在不清楚，但有个异姓亲戚常听阿爷谈起，那人家姓胡，说是阿翁的把兄弟，我家原来在城里开酒肆的钱就是那人给的，不过多年前那人移居别地，此后便再无音讯了。”丽娘听罢，回想自己百余年前曾下山一回，那时自己扮作男人，曾与一人畅饮琼浆，拜了兄弟，临走又变出几两碎银让那人将喝酒的酒肆盘下。再细想那人或许也姓张，九奴竟是那人的孙儿，真是无巧不成书。想来也是因这一层缘故，王公才派我来点化吧。想毕，丽娘又问道：“你阿翁现可好？”九奴低声道：“多年前已去了。”丽娘闻之唏嘘，又想：生老病死，凡人总难超脱的，唯有修道，方得永生之法。想毕对九奴道：“可怜我竟不能见一面，你可知我就是你阿翁把兄弟的亲妹子，家兄顾念老友，然年纪大了，身重体乏，不便前来，故托我来拜访。”

        九奴听之便信，好心安慰一番。闲言少叙，只说到了村外池塘。丽娘发现九奴打水却与旁人不同，旁人打水皆是小心放桶下去，唯恐湿手，九奴却是脱袍挽袖，将桶并胳膊一齐伸进刺骨的水中，摇荡许久才将桶拎起，不似打水，竟像是打捞。丽娘不解，遂问：“九奴，你打水怎把胳膊也伸进去，不怕冻伤吗？”九奴答道：“我并非不怕冻，只是想捞条鱼。”丽娘又问：“怎么？你是馋鱼肉了？”。九奴忙说：“不是我，是阿娘想吃鱼，我便想试试。”丽娘遂笑道：“你这是要学卧冰求鲤的王祥？”九奴又问：“王祥是谁？”丽娘知九奴未上过学，便与他说道：“王祥是琅琊人氏，他阿娘生病想吃鲤鱼，但是冬天河面都已结冰，那王祥便解开衣衫，卧在冰上，将冰暖化。”九奴插嘴道：“这王祥忒呆了些，用肚皮暖化哪及用斧头凿来的省事呢？”丽娘继续说：“后来王祥这份孝心感动了神仙，神仙便赐给他了两条鲤鱼。世人皆感念他忍苦孝亲，遂将他的事迹录在《搜神记》中，供后人学习。”九奴闻之沮丧，说道：“用斧头虽省事了，但却不如体温化冰来的感动，怪不得神仙不赐鲤鱼给我。”

        说罢，九奴便要脱去衣衫，效仿王祥，卧冰求鲤。丽娘连忙拦下，说道：“方法有别，心却一样，我劝你再试一试。”九奴听之再次放桶下水，丽娘口念咒语，将两条肥硕鲤鱼变在木桶内，张九奴提桶上来，定睛一看，桶中竟真有两条鲤鱼，这正是：

        继子孝心感天地，冬池打水终得鱼

        张九奴得了鲤鱼，又将经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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