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１８章旧游无处不堪寻

连着几日的“强化训练”，陆清泠终于学会了警惕――但凡进嘴的东西，甭管是茶是饭，是果子是点心，她必得好好闻一闻，然后小心尝一尝，无异味，无异色，她才放心吞下。

        这一日，天气尚好，慕清寒一大早来到陆清泠住的院子，催着她快快洗漱，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等她换好了外出的衣服，慕清寒却皱了皱眉，今日她披了件暗红斗篷，里面穿了件胡服男装。

        “怎么，哪里不对么？”

        “换件素服，我们今天出城。”

        依言重新换了件素色衣服，披了条白狐裘镶边的雪白外氅，陆清泠随着慕清寒坐上了他那辆奢华的马车。

        细心一看，慕清寒今日破例，没穿他经常爱穿的宽袍广袖银线织边的华服，而是穿了件箭袖黑色长衫，上衣紧窄，下裳略宽，倒显得腰细腿长，不像平日里那么雍容，精干了许多。腰间佩了墨玉佩，长长的坠着，压着袍服边角，一身肃穆，也无端显得沉重了许多。

        马车走了一个时辰，出了城，往南走，停在一个小院中略作休息，然后又换成骑马，慕清寒换上一件带帽斗篷，带着华城和少量几个随从，沿着一条土路，向山中峡谷继续前行。

        一路上没人说话。冬日天冷，虽然无风有日，可是进到山里，还是比平地上冷了许多。

        又走了约有一刻钟，慕清寒让其余的随从留下，只带着陆清泠和华城继续深入山谷。

        最后，三人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停住。陆清泠跳下马，跺了跺脚，抬头四望，只见三面环山，一面有路，就是陆清泠他们来时的那条山路。一条小溪从山中流出，只是冬季枯水，水量不大。

        这一处平地颇大，地面，四周，包括山上，都有人工整理过的样子，要不是没有房屋，倒像一处营地。

        除此之外，背靠山崖的一处，好像有一个倒塌大半的土台子，像是个废弃的点将台。

        慕清寒叫华城在远处路口守着，自己接过华城递过的一个马包，带着陆清泠来到了那座土台上。

        从马包中拿出果子点心，摆在台子上，又点燃三支香，一小坛酒倒在三个碗里，又洒在了土台下，一连洒了三个方向。

        慕清寒拜倒在土台上，却无一字片语。

        “你也来拜一下。”

        “哦。”

        陆清泠闻言也不发问，直接跪倒在地，郑重三拜。

        “各位叔叔大爷，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可是既然师兄专程来祭奠，想必也是值得敬重的英雄好汉。

        此处荒凉，虽少祭祀，但青山处处埋忠骨，愿英灵魂归大地。此祭，尚飨。”

        慕清寒闻言不禁一笑，略略一扫刚才的沉重气氛。

        “你倒是会说话。”

        “起来吧。”

        站在土台上四望，山风呜呜的吹着，四野荒僻，枯草丛生，风吹草茎，像是风中传来幽咽的哭声。

        华城从马上拿出一个小锅，找到一处避风处，搬来三块石头，架起锅子，烧上水，准备做暂时的休息。

        无论是生火架锅，还是寻找合适石块，看他动作娴熟的样子，陆清泠不禁奇怪――慕清寒身为靖国公世子，平日里养尊处优，连服饰、马车都是奢华物品，怎会对野外生活如此习以为常。

        “看华城的手法挺娴熟啊，你们平时也经常户外露营？”

        慕清寒看她一眼，笑问道：“你平日不是挺沉得住气的，为何今日有此好奇？”

        “今日无外人，再说，你既然领我到此地，必然是要告诉我什么事，我不过引出个话头罢了。”

        “不错，我今日是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往日里我觉着你年纪小，怕你心性不够沉着，所以许多事不曾告诉你。现如今，见你练功刻苦，心性也沉稳，一些事，还是早告诉你好，省的到时来不及。”

        “我不是真的十几岁小姑娘，在这世上也无依无靠，既然受了你救命之恩，又认了师傅，答应了帮你，你该信任我的。”陆清泠看着慕清寒，认真说道。

        慕清寒微微一笑，眼中有宠溺的光彩，“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担心，让你过早知道一些隐秘，会给你带来麻烦和危险。”

        “我不怕，现如今，我的功夫自保还是可以的，也知道防范危险，该告诉我的你还是告诉我吧，省得我还要从别人嘴里才知道自己师门的事。”

        慕清寒点了点头，抬眼四下望了望，“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能感觉出一些肃杀兵戈之气，像是营地。”陆清泠放出六识，五感之外，她还能隐隐感觉到一丝血腥，“这里像是死过不少人。”

        “公子，给。”水烧开了。

        华城给慕清寒、陆清泠各倒上一杯热水，烤上带来的馕饼，自己也端着水远远走开了。

        慕清寒低头喝了口热水，氤氲的热汽扑上来，似乎给他一向沉静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汽。

        “这里曾是‘玄风营’的一处驻扎地。二十八前，师傅聂云岚曾是‘玄风营’的创立者。

        当时前朝将亡，中原几家纷争，逐鹿天下，动辄杀人盈城，百姓流离失所，路有饿殍。就是中等人家，家破人亡者也不知凡几。”

        慕清寒眼中的水汽更加迷蒙，低沉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音，“叫她师傅，其实我没正式拜过她为师，只是一直叫她‘云姊’。”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当故事听吧。”

        “前朝灭亡时，长安城里有一户人家，姓周，家中几代做着小官，也算是中户人家了。可是乱兵杀来时，烧杀抢掠，劫掠一空。贼将抢府库，贼兵抢民居，整座长安城，无一幸免。

        这周家紧闭房门，全家藏在房中，瑟瑟发抖。听着外面的哭喊声，求救声，惨叫声，只盼贼人能漏过自家。

        可是，最终贼人还是打破了大门。爹交出了所有财物，然后被杀死在院中，娘慌忙把最小的儿子塞进院墙下的狗洞中，送进隔壁院中，然后一头撞死在门柱上。

        家中从小照顾小儿的大丫鬟环儿，沿梯子爬到了房顶上，想逃过一劫。可是贼兵发现了她，叫她下来，她哭着求饶，那些贼兵懒得上房捉她，就哈哈笑着，放了一把火，眼睁睁看着她惨叫求饶，然后烧成一个火人，死在火中。

        当时这小儿，是全家唯一逃过一劫的。隔壁院中已经经过搜掠，值钱的都被抢光了，男子被杀光，女子也被杀的杀，抢的抢，院中空无一人。他就在这院中狗窝中躲了三天，渴了喝井水，饿的实在招不住了，才走出门去。

        贼兵大掠三天，然后退去了。可一向繁华的长安城，血流成河，死人遍地，存活下来的人，有哭着收尸的，更多的人是麻木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这小儿当时不过八、九岁，茫茫然走在满是尸首的城中，寻找可以入口填肚子的东西。他走到一处巷子，远远看见墙边掉着一块染血的干饼，急忙撒开腿跑过去，可是，旁边冲出来一只野狗，也冲着这块饼子咬去。

        小孩不知从哪来的胆子，一脚踢在狗嘴上，抢了那块饼子，塞进自己嘴里。狗也饿急了，龇着牙，炸着毛，呜呜叫着，嘴里发出威胁的声音。

        小孩一边退到墙根，一边忙着三口两口咽下嘴里的干饼，噎得只翻白眼。

        饿狗猛地扑上来，一口咬住小孩肩膀，小孩只好用手死死掐住狗脖子，不让它咬自己的咽喉。

        狗呜呜的叫着，小孩也发着狠，正在小孩与狗搏斗，快要落入下风时，一块石头飞来，重重打在狗身上，打得那只恶狗夹着尾巴逃走了。

        小孩这才看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身穿黑色衣裙，佩着一把短剑，正站在巷口看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中，有怜悯，有哀伤，有说不出的情绪翻涌。

        即使隔了一辈子，我还记得那双眼睛，那双眼中动人的神采。

        那就是聂云岚，她出现在被劫掠后的长安城一个小巷中，从一只野狗的嘴中救下了一个小孩。谁会想到，今后不到十年，她会用自己的能力，力挽狂澜，安定天下，行商境内，还百姓一个太平世道。

        可是她自己，却不知所终，连自己的名字，也没在史书中留下。那些她帮助过的人，甚至是坐在皇位上的人，全都把她忘了，甚至是故意把她留下的痕迹，都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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