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多少钱?
3三年一次的科举因为战事生生被拖成了五年,五年时间对读书人来说太残酷,好在今年终于开恩科了。
姚修远已经二十有四,再不发迹三十就立不了了,他的整个人生都经不起耽搁了。
十里八乡就只有姜修远这么一个读书种子,听说他要进京赶考,大家都来送行。
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衫,背着竹行囊,油纸伞搭在上头,身边是两岁稚儿,姚修远的背影渐渐远去。
风瀟瀟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连宅子都买掉,夫子真的不回来了,即使不能高中也不回来了。渝国正在用人之际,极缺能写会算的能人,况且还有同学故旧可以投靠,听说京中早有人给打点好了。
老老少少赫然发现,这个平日里他们口中尊敬内心轻视的夫子是传说中的龙游浅滩,马上就要龙腾九天了。他们这些地上的凡夫俗子只能仰望着,直到自己在对方眼里成为渺小的蝼蚁。
孩子们哭着追出去老远,他们再也不会因为背不出文章被打手掌心,却突然间怀念那样的日子,对整日里无所事事的游荡感觉恐惧。
二十几个待嫁女,有瞎了眼的,有动过心思人家不点头的,此刻连同她们的父母兄弟心中五味杂陈。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他们眼里流露出的惆怅恰似眼睁睁瞅着小白兔钻入丛林的猎豹。
胖女人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踱到何父何母身边:“小雪呢?”
何母警惕地瞅了她一眼,生硬地说:“进城卖菜去了。”
“哦?”胖女人挑了挑眉,“夫子要走了,也不来送送?”
何父朝小七那边挪了两步:“小雪有事离不开,有我们送就够了,夫子不会见怪的。”
小七连连点头称是,眼光却注视着夫子离开的方向,微微踮起了脚尖。
胖女人屁股一扭一扭,回到了姜炳炎身边,咬耳朵说:“你还真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夫子要走了也不送送,呸!”
带着个孩子,走一程抱一程再停一程,半个时辰才走出了二里多路,姚修远象是出门远游一般,脸上挂着悠然自得的笑。
转过山坳,一个青衣少年郎背着小包袱,在树下百无聊奈地踢着石子。
姚修远的笑意更浓:“你果然来了。”
何香雪仰着脸:“他真的在京城?你的朋友没认错吗?”
姚修远敛了笑:“你若是非得要问个十拿九稳,我只能说那是朋友传信,并没有亲眼所见。”
“有劳夫子了。”太急切,显得不知好歹似的,何香雪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姚修远正色道:“冒天下之大不讳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毁了你与小七的亲事,还望小雪姑娘不要怪罪。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前途未卜,你可想仔细了?三人同行,小武不过两岁小儿,与孤男寡女无异,将来必有风言风语,郎君们无所畏惧,只怕于女子闺名有损,到时候你能挺住吗?”
“我要去!”何香雪咬了咬下唇,“我已经想好了,不去趟京城我不甘心。不是他,我就认了。如果他还活着,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舍得不要爹娘不要我。”
姚修远望着她的头顶:“他果真成了背信弃义之人,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谢夫子……此恩此德不知如何报答。”何香雪的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以后若是有人嚼舌根子,我自会承担所有罪责,不令夫子污了名声。”
“言重了,言重了。”姚修远没来由地红了脸,能言善辩的才子不会说话了。
“阿爹,脚疼,抱抱。”冷落在一旁的小武撒娇道。
姚修远刚从尴尬中摆脱,又陷入了尴尬当中:“才抱了那么久,怎么还要抱?快三岁了,你是大孩子了,自己走。”
小武苦着小脸撅着嘴,小声说:“人家走不动了嘛。”
何香雪连忙抱起小武:“我来抱,我有的是力气!”
阳光从山那边照过来,他二人的影子在前面拉得老长,一路上山花烂漫,姚修远的嘴角微微上勾,忍住不笑出声。
有两个大人轮流抱着,小武轻松了,路也走得快些。
当影子缩小到脚下,三人都饿了,在路边吃了些干粮。
何香雪飞快地把菜团子塞进嘴里,张开双臂:“来,姐姐抱你走。”
姚修远道:“不用这么急,歇歇脚再走不迟。”
“不累。”何香雪吭哧吭哧地把小武的屁股托得高些,“夫子累了,多歇一会儿,我在前面慢慢走。”
借口到城里卖菜,平常午饭时能赶回家,最多酉时就会被爹娘发现人不见了。夏天天黑得晚,若是被爹娘察觉到苗头,立即召集村民寻找,能借到姜炳炎家的马,又赶巧算准了路线,要不了多久就会追上。
自己个儿倒不打紧,害了夫子的前程就罪该万死了,何香雪心里火急火燎,一时间想到了种种可怕的后果。
到了这个份上,回头是万万不可能的,只是得想个法子把夫子给摘出来,千万不能连累了他。
看着她走得急,才几步路就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姚修远笑了笑,收拾行囊跟了上去。
“我来抱吧。”姚修远伸手来接。
“不用!”何香雪侧过身让过,“我抱着,能走得快些。”
姚修远心里乐开了花,却故做黯然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吗?”
“才没有呢!”何香雪喘着粗气,“你是先生,我是学生,你教过先生有事弟子该服其劳。”
“可我是男人,你是姑娘,男子本就该在田里出力,该要干重活。”
“不,你是文人,我是粗笨的丫头,活都应该由我做。”
并非争不过,但姚修远不争了,缀在她的身后两三步。
被人照顾的感觉真好。
不需要被照顾,偏生还非得被照顾不可的感觉真好。
被自己喜欢的小娘子照顾更好,希望路程永永远远,没有尽头。
“遇着了外人,问起我们的关系,怎么回答人家?”姚修文勾了勾何香雪背上自家傻儿子的手指,问道。
“就说是你的书童呗。”何香雪早有打算。
姚修远摇头:“不可,你看我的寒酸样,象是能请得起书童吗?”
“那就……”书童不行,下人就也不行了,何香雪想了想,“就说我们是兄弟吧。”
“可是你与我们父子的面相差太远,只怕人家会怀疑。”
“那该怎么办?”何香雪停下脚步。
姚修远乘势把小武抱过来:“你再想想?”
何香雪挠了挠头,笑了:“夫子的脑子灵光,你来想个辙吧,我照做就行。”
“你真的肯照我说的做?”姚修远挑了挑眉,那样做还不得气死某人。
“嗯。”歇了片刻,何香雪又想要把小武接过来,这回他却不让了。
姚修远不敢想得太美,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能换回女装么?”
“不太好吧?”何香雪擦了把汗,“听说外面不太平,女装会惹麻烦,虽说我貌丑,也怕万一遇见不长眼的急色鬼。”
姚修远笑了笑,不再坚持。
前方有滚滚马车驰来的声音,何香雪吓得脸煞白,连忙就要往林子里躲,却被姚修远抓住了手臂:“别怕,是从前面来的车,不是追我们的。”
何香雪讪笑道:“是哦,瞧我慌的,夫子说的惊弓之鸟就是这个样子吧?”
那是驾黑篷马车,一黄鬃一枣红两匹马拉着,赶车的精壮大汉五十多岁,后面尘土飞扬。
何香雪在道旁看得眼热,却也深知以他们两个手头的那点银子能抠抠索索到京城,不用沿街乞讨就算是不错了,所以只是看看而已。
马车停了下来,车把式下了车,迎了上来:“姚大官人约在前面半里地,小的没迟到吧?”
“没迟到,我们走得快了些。”姚修远侧过身,让他帮自己解下竹行囊,抱着小武走了过去,扭头道,“过来,这是我雇的车。”
何香雪呆了呆,眼瞅着车把式去放行囊,这才跑过去悄声问:“你雇了车?”
“是啊!”姚修远一脸的理所当然,“上千里路,难道我们走着去?小武怎么办?前面的小路上马车过不来,只能步行一段路。”
何香雪紧张得手心冒汗:“坐这车到京城?得多少钱?”五五分账,得几个月还得清?姚夫子疯了,舍得花这冤枉钱!
“不贵,我刘大海最公道,才一两银子。”车把式身子壮耳力也好。
一两?一个焦雷打在耳边,何香雪都要被打懵了。一个最强壮的庄稼汉,辛辛苦苦在地里刨食,满打满算一年才二两银子,这十两银子该不会是夫子卖祖屋的钱吧?
何香雪嘴里发干:“我们不坐车了,能退吗?”
老刘头把上车的杌子放了下来:“干嘛要退,我做得不好吗,夫人?”
又是一个霹雳打下来,何香雪象是被踩着了尾巴的猫,大叫着冲过去理论:“你叫谁夫人呢?你怎么管我叫夫人?我是男人,男人怎么是夫人?”
老刘头息事宁人:“好好好,夫人说啥都是对的。”
“我跟牙行说要请个老实人,掌柜的介绍了你,可你也未免忒老实了,心里明白就行了,说破干嘛?”姚修远笑得肩膀抖动,“不要贪玩了,赶路要紧。我约好了镖局,要在松江郡会合。快点吧,夫人。”
他竟然管她叫“夫人”?“夫人”是随便能叫的吗?以前一直以为夫子是顶顶板正之人,连头发丝儿都一丝不苟,为这还跟阿爹争论过,到头来还是阿爹说得对,读书人果然让人看不透。
此行太过暧昧,是不是该掉头回去?
见她怔忡着,姚修远的心一沉,又竭力让自己笑得跟平常一样,拍了拍她的肩,催促道:“该走了。”
赔上了嫁妆,赔上了名声,丢下爹娘离家出走,这千里万里的路开了头,就回不去了。
早在他们谈婚论嫁时就注定了,这辈子他们不能分开。
什么是婚嫁?那是要天地为证,要生辰庚贴的,岂能儿戏?
不,还要更早才对,是那一刻的动心。
一个人哪怕对全天下,对所有人说谎,也不能骗了自己的心。她爱那个人,不管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接他回家。
只要能守住自己的一颗心,还有什么可怕的?何香雪笑了笑,坐上了马车。
这一笑豁达、开朗、坚毅、沉静、温婉,光彩炫目,如优昙吐蕊,如拈花而笑,姚修远被晃了一下眼,心神一悸,不禁摒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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