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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危矣


晚膳后,谢安之行至父亲书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父亲,这皇上怎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清理朝纲呢?”

        谢渊抬眼瞧他,缓缓说道:“你就没想过,皇上是早有筹谋吗?”

        谢安之皱眉不解:“早有筹谋?筹谋在谢家重回汴都之时整顿朝政?可此时是谢家最微薄之时,难不成皇上是想趁机将我谢家铲除吗?”

        “糊涂!”谢渊低喝道:“照你这意思,咱们这位圣上就是个只顾着自己的昏君了。”

        谢安之眸中划过痛楚:“可他当年威胁我谢家桩桩件件,不就是想要泄心中不满吗?”

        “他要是想借机报当年遣他至江陵之仇,四年前他就将谢家一网打尽了。何至于等到今日?”谢渊叹了口气道:“你们啊!太小瞧咱们这位圣上了。”

        “那他此举何意?”

        “他是想借着我谢家的手铲除朝中不平之辈。”

        谢安之挑眉,思虑片刻:“谢家在天下列国眼中都是一代名家,由谢家的嘴说出,的确不会惹人非议。”顿了顿继续道:“清理朝中蛀虫,灭祸国根基,皇上这是连由头都替谢家找好了。”

        “平心而论,先帝后些年太过纳谏如流,又心慈手软。导致大齐朝中出了许多德不配位的高官,而这些年边境又频频作乱…如今大齐已是内忧外患了。”谢渊说这话时,语气中毫不遮掩的哀惋。

        “自打百年前与南梁那一大仗后,大齐一直都是安稳祥和,百姓也是其乐融融。”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若是连一国之君都贪图享乐,安于现状。那此国,必不能久也。”

        “话虽如此,可自宝丰帝始,大齐一直秉着休养生息。父亲您也历经两任先帝,能官拜宰相,封之太傅,应当也是与君同心才是。”谢安之抬眼,不解开口:“怎么听父亲的意思,似乎是不大认同?”

        “为父前六十多年,都以好做官为己任,揣测君心再容易不过。”谢渊看向东方,低声叹道:“可如今上天眷顾,让为父在年迈之际,碰上了位有宏图大志的君主,竟想试试如何做好官。”

        “父亲如何确定咱们如今这位皇上便是有着宏图大志?”谢安之并不这样想,他若真有宏图大志,便不会断了自己的儿子的仕途。

        “他的眼睛。”谢渊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仍旧是在谢府,在这间书房里。

        “老师,若是他朝孤为帝王,必定列国,平天下,召八方来贺,与万民同乐。”

        少年太子的眼中是满满的星光与必得。虽身处凡世,可不妨心比天高,敢将日月丈量。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

        那时的谢渊便知晓,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可谢渊也清楚,宫中金嫔已经产子,贵妃娘娘又有孕。满怀大志对这个养子来说,可不是好事。

        “父亲?”谢安之打断了谢渊的回忆。

        “嗯?”

        “他的眼睛怎么了?”

        “眼中有光,为父看人不会错的。”谢渊扬起微笑:“拭目以待吧,看看这位皇上能否创出一个光明盛世。”

        “”谢安之点点头,心中虽有些质疑,但却并不妨碍他信任父亲。

        毕竟谁做官之初不是抱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期愿呢?

        若是能有朝一日,在一位明君的带领下,开创出理想中的万世太平,那便是死也不悔了。

        虽已是晚间,但养心殿内的穆齐昭却仍正对着堆积如山的折子奋笔疾书。

        “皇兄。”被晾了许久的穆怀信终于忍不住开口。

        “哦,坐坐坐。”穆齐昭抬起头,语气随意地说完又低下头处理事务。

        “臣弟今日来,是为了赐婚一事。”穆怀信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道。

        穆齐昭抬眼盯向他,迟迟没开口。

        过了半晌,点了点面前御案道:“宿州,房州两州饥荒,当地官员瞒不上报,以致饥民四处流窜闹事,如今竟擒了宿州刺史,还大放厥词污蔑朝廷!这房州太守见之恐怯,到了今日难以挽回的地步,才来上报与朕。”

        “这当地官员也太不作为了!怎能够瞒不上报呢?”穆怀信听后也皱起眉头,气愤道。

        “两月前你跟朕请旨准你南下视察。宿州,房州位于湖北地带,饥荒已有三月之久。”穆齐昭突然将手中的折子“啪”地扔在地上,口中喝道:“恭靖王,你就是这么给朕当差的吗?”

        “皇兄恕罪!”穆怀信连忙跪下,脑中思绪万千。

        “恕罪?你何罪之有?”

        “臣弟文弛武玩,未尽心尽力”

        “朕看你是德不称位,能不称官!”穆齐昭瞪他一眼打断道,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

        穆怀信低下头,小声开口:“臣弟知错,还请皇兄责罚。”

        “滚滚滚!”

        穆怀信蒙蒙乎乎地出了皇宫,只觉大惑不解。

        他请旨南下只是个幌子,皇兄显然是再清楚不过的。可为何今日又突然发难?发难却又不降罪于他,这般迷惑行径是为何。

        穆怀信蓦地想到谢凌恒,恒郎聪明绝世,定能与自己解释一二。

        “施主。”

        “寻人。”

        “不知施主要寻何人?”

        “找我的。”上方传来男子慵懒雀跃的声音。

        “施主,佛门重地,还望守矩。”小和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

        “嗖”下一秒,人便到了眼前,俊俏韵致的笑脸让人看了有些恍惚:“抱歉啊小和尚!”

        随即搭上与他一般高的男子的肩头,痞笑道:“来寻我作甚?”

        语气像极了小和尚看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最终叹了口气,口中轻念:“阿弥陀佛。”

        “骂你却不责罚?”谢凌恒听完后口中又重复一遍。

        “对,你说皇兄是何意?”

        “皇上发难之前你可与皇上说了什么?”

        穆怀信愣了愣,犹豫半晌后还是开口道:“我与皇上提了赐婚一事。”

        “赐婚?”谢凌恒声音骤然提高,一双桃花眸中满是震惊。

        “别提了,沈家女”穆怀信眼中闪过不自然:“总之,她使了手段,逼着皇上下了旨。”

        谢凌恒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又与穆怀信自小熟识,他这副模样哪还能猜不出发生了什么。

        “我说赐婚怎么了吗?”

        谢凌恒猛地将头扭向一边,语气三分散漫道:“或许皇上只是想让你打发走?”

        “这是为何?”穆怀信以手作撑,抵在下颚。

        “因为你说了皇上不想听的话。”谢凌恒见他如此,微微扯起嘴角。

        “可我只是提了提,还未说些别的。”穆怀信边说边左右晃起脑袋,微风飘拂,他的侧颜恍若有光泽流动。

        谢凌恒有些看呆,不再作声。

        穆怀信察觉到空气中的缄默,伸出胳膊笑着撞身侧人一下,调侃道:“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动不动便发呆?”

        “你能说些什么?无非是那些想退婚的话。皇上圣明,大概早就猜到了。所以才以此将你打发走。意思就是不想听你说。”

        谢凌恒说完这话只微微抬眉,眸中溢出几分脆弱的玩味。

        “那这意思,我还非她不娶了?”

        “总要娶妻的吧!再说,你都碰了人家姑娘,不得负责啊!”

        “我碰她那是她给我下了药!”穆怀信说到这便一脸怒容:“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心想娶的人是谁。”

        “打住,此事莫要再提。”谢凌恒正起神色,严肃道。

        “知道了。”语气七分不甘三分埋怨。

        “成亲也不见得是坏事,你既想做出一番事业,那便需要个能帮衬你的正妻。”谢凌恒说这话时,眼神悠远。像是在宽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你呢?年纪也不小了,连个通房都没有。”

        “我?男儿志在千里,我不拘泥于情爱。”

        穆怀信听到这怔了怔,随后认真开口道:“恒郎,你日后不能入仕可曾怪我?”

        谢凌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说什么呢?我不入仕又不是因为你。”随后满脸不在乎道:“再说,想成就一番功绩,也不见得非要在那诡谲朝堂上。”

        穆怀信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自己已经知道了。或许是懦弱,又或许是怕摊开后两人都尴尬。

        至于为何会尴尬,这时候的穆怀信根本没去细想。只是惯性使然,便就由着这么想了。

        “梭仪街那座市中桥,好久没去过了。”谢凌恒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闹市,低声道。

        穆怀信轻笑出声,随后拉起他的手:“这有何难?走啊!”

        “诶!哈哈走!”谢凌恒笑得开怀,连带着那眉梢都颤了起来,炫目极了。

        “你不知啊,这四年来,夜市盛行。去年到三更的时候,我还去秦安坊吃了他家的十色汤圆,哦对,还有市东那家的麝香糖,与过去的味道一模一样。”穆怀信在前面走着,边讲边回头看。

        谢凌恒有些无奈道:“今日在寺中吃了不少小菜,这会不太饿。”

        “寺中吃食寡淡无比,我还能不知吗?走吧走吧!”

        “好吧。”谢凌恒总是妥协的那方。

        但他向来甘之如饴。

        酒足饭饱后,这偌大的闹市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鲜少地几家大店铺仍亮着烛火,在这夜间竟觉些许温暖。

        就在梭仪街的中心位置,横亘起一座宽桥,红木朱漆,美轮美奂。名字倒是直白,就唤作市中桥。

        此刻桥上早已没了人,谢凌恒与穆怀信成了上头唯二的两个。

        两人突兀地站在最高处,忍不住相视一笑。

        “上次这般站在这,都是数年前的事了。”穆怀信忍不住感叹。

        “是啊,往年每逢佳节,梭仪街便热闹非凡。我们两人总会偷溜出府,来这市中桥上俯瞰芸芸众生。”

        “哈哈说得很像那回事嘛!”穆怀信忍不住笑道。

        已然是半月当空,却还被不懂事的云彩遮了些许。谢凌恒瞧着瞧着,便忍不住垂下了头。

        随后陡然出声:“日子定下了吗?”

        “啊?”穆怀信愣了愣,随即缓过神:“不知道,说是交于礼部。但午后太后传话,说是越快越好。”

        “既然太后发话,那应当也没两月了。”谢凌恒侧头笑道:“新婚礼物想好向我讨什么吗?”

        “拉倒吧,这婚事”穆怀信面上瞧不出欢喜。

        谢凌恒顶了顶后槽牙,背在身后的手也攥得极紧,随即放开,语气坦然道:“端午过后,我便请旨从军了。”

        “想好了?”

        “曾经我立志要成为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兴邦之士。可天不怜我,要我下苦海,逼我弃抱负。”谢凌恒嗓音淡淡的,但终究还是泄出了几分情绪。

        “阿信,姑苏四年,我夜夜不得寐,少时立下的誓言犹如梦魇般,不断纠缠折磨,我几乎快要疯了。”

        “”穆怀信到此刻才开始正视,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人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让一个满怀抱负的人永不入仕,让一个天纵奇才生生摁进平庸,何其痛苦?又何其悲哀?

        穆怀信苦笑,犹豫间不自觉开了口:“后悔吗?”

        “我愤懑过,踌躇过,可我不曾后悔过。”谢凌恒直视那人,缓慢坚定地说:“从来不曾。”

        穆怀信突然觉得这人的目光,犹如炉中炭火,炙热灼人,让他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上天既生我于这钟鼎之家,赐我满腹才华。世人亦说我腹有良策,堪为大齐之才。那如今大齐有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可事实是,大齐安居乐业,受万民敬仰已有百年之久。国世太平,何来难字?”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可如今各州灾祸连连,边境各国又虎视眈眈。”谢凌恒语气过于平缓,神色也太过笃定,但却让人莫名信服:“现世将乱,大齐危矣。”

        没错,这才是当年震惊朝野的少年天才该有的模样,也是真正的他。

        穆怀信看向桥下沉寂四方,轻声开口:“你意欲如何?”

        “既此路不通,那我便换条路。”谢凌恒仰起头,神色自若道:“丢燕云必祸中原,燕云十六州。”

        “你想攻打大渝?”穆怀信一点便透,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我煌煌中原,岂能陆沉于草原铁蹄之下?”

        “可燕云十六州已割给大渝百年之久。”

        “幽云诸州大多山岳纵横,进可攻,退可守。而中原地区却是一马平川。若不是仗着这些,大渝哪敢百年间频频来骚扰我大齐?”

        “我曾与大渝交过手,大渝铁骑似乎并没有那般强悍。”穆怀信回忆起当年战事,仍觉实在过于轻松。

        谢凌恒摇摇头,语重心长道:“那是因为沈家军勇猛,沈阔将军太过强悍。多年来,他们早已将怕字刻在了骨子里。”

        “既如此,那不是更无需介怀了?”

        “沈阔已生白发,朝中又无余将可用。若是一味抱着安稳度日的心态,必将引起大祸。”

        “那你是打算让皇上调你去青州?可沈家不是谢家的敌对头吗?”

        “朝堂制衡罢了,何来敌我仇家。为了大齐可永葆盛世,我相信沈将军和皇上都会应允的。”谢凌恒笃定地笑笑。

        “再说,你不马上是沈将军的女婿了?到时可要为我美言几句。”谢凌恒语气中尽是调侃,可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啊你!”穆怀信忍不住锤了他一拳。

        谢凌恒笑着受了,随后看向远方:“阿信,未来如何我们都无法预料,只愿你我都能平平安安就好。”

        语气明明带了些说不出的缠绵。却是听者不明,言者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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