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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摆渡人


两个人说话间已经到了方家的年画作坊外。

        因岑师傅这些日子不在,他原先的徒弟挑了大梁,领着几个人叮叮当当正干着活儿。这会儿突然见到岑师傅来,不由十分意外,满面堆笑地站起来,一面拍身上的木屑,一面略带窘迫地上来与岑师傅叙话。

        几人热络地寒暄,而岑师傅并未向一众徒弟引见江栀。江栀初来乍到,并不急着融入他们的小圈子,只跟着王恭在院子里四处瞧了瞧各处的布置,熟悉这作坊里大致的布局。

        行经西面最角落一间厢房时,江栀因见雕版上刻的松鹤图颇为别致,不由多看了两眼。

        哪知岑师傅对她敌意却很深,留意着江栀二人在房中逗留的时刻稍久些,便怒意冲冲地上前来发难:“江姑娘无事逗留在桂金这里作甚?老爷说了,今年的年画儿是各刻各的,年底的花红也是照着卖的多少来分,你不会初来乍到就要剽窃我们的东西吧?”

        江栀心里气了个够呛,却生生忍住了。岑师傅资格比她老,这作坊中都是他旧年的徒弟,若抱起团来排挤她,指不定日后给她使什么绊子。即便她不畏惧,可精力消耗在这上头,每日事情做得不开心,输赢都是无谓的内耗。

        “方老爷惜才,同时收下你我二人,让我们共同掌理作坊中的事务,也确实说过今年会按照年画售卖的多少分花红,可并没说不许我跟谁搭伙。方老爷还说希望咱们各自取长补短,共创辉煌,岑师傅又何必这么急着与我划出个楚河汉界呢?”

        听江栀如此说,作坊中一干人等这才晓得她的身份。只是这花红年年都有分,但却与平时只能打杂打下手的徒弟没多大关系。

        但江栀此时并不清楚这一点。

        “我以为,同一家作坊,与其各自藏私,相互提防,不如各展所长,通力协作。就比如说这位桂金师傅擅刻青松,但这刻的鹤羽显然还有所欠缺。岑师傅技法娴熟,不过这些年来所刻的图案却千篇一律……”

        江栀本想接着说自己的优劣之处,但岑师傅一听江栀当着他的徒弟揭他的短,自然恼羞成怒,立即拒绝道:“别打这些鬼主意!手艺人手板底下见真章,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几个理。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一遛,年前便能见分晓。”

        寻常人听他这番不客气的话大多也就散了,但江栀这一回是当真想做出点东西来,她刻的东西确实与众不同,但若无坊中旁人的支持,这条路能走多远也未可知。

        岑师傅好似护鸡崽的老母鸡,江栀一靠近他的作坊,这人浑身的毛刺就竖起来,引得坊中诸位师傅虽对她好奇,却连句话都不敢来问她。若江栀再僵持,只怕与岑师傅的关系更糟糕,接下来的事情必然受阻,这样的开局对江栀并不利。

        王恭见她为难,便将手上的包袱打开,从中调和道:“江姑娘原就有书画的底子在,心思机巧,绘制的样稿别具心裁,每每令人眼前一亮。这是她所刻的板子。”

        “你将这版上的东西拓出来,与往年的年画做个比对。”王恭将手上的样版交给旁边一位师傅,那人战战兢兢瞧了岑师傅一眼,但王恭是方家的账房,得罪谁也不好得罪管钱的人,因此虽然岑师傅面色不好看,但那人也不好就违逆了王恭去。

        当两张画儿放到一起之时,因为这些年所刻的东西果真千篇一律,看得叫人腻烦,江栀的这一张便显然叫人耳目一新。

        虽依旧无人说什么,但屋中的气氛却变得微妙起来。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小小一张年画,若能荟聚大家各自的长处,分工协作,想必能做出叫人惊叹的效果。”

        岑师傅没好气哼哼道:“说得轻巧。哄着旁人为你出力,难不成你的花红还能拿出来分给别人不成?”

        他这话原是讥讽江栀,哪知江栀却道:“原就是许多人一起刻出来的,难道不该如此么?”

        岑师傅倒叫她问住了,一时瞠目,不客气斥她道:“徒弟手艺拙劣,又怎能拿与师傅一样的价钱呢?再说技艺有难易,工时有长短,做多做少做好做坏都拿一个数,那才是当真有失公道了。”

        此事于岑师傅这样精擅每道工序的大师傅来讲自然十分不值,因此也遭到他的极力反对。

        但对作坊之中原本都只是半吊子的匠人们来说,按着江栀的提议,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更擅长的事情,如果江栀失败,他们拿到的钱依旧是平时的工钱,但如果江栀能崭露头角,他们也能跟着分到肉吃,自然有许多人动了心。

        在有人明确表态要跟着江栀干活之后,岑师傅这些徒弟也大半都倒了戈,期期艾艾表示自己也想要跟着她试一试。

        这可把岑师傅气得够呛,不住暗骂着这群白眼狼吃里扒外,帮着江栀这个外人一起来倒自家师傅的台。可他往日克扣徒弟的工钱太狠,教的时候又并不尽心,家中的重活儿累活儿脏活儿大都指使徒弟们去帮着干,实则并不大得人心。有今日这个局面并不意外。

        只是他也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哪个人是什么水准他心里都一清二楚,江栀想笼络这些人来与他打擂台也真是异想天开。

        江栀却并没有他这些较量个你死我活的想法,对这几人也充满了信心。

        人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自己这些人,虽然从绝对的实力上来说都算不上非常好,但各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拼到一起,未必就比岑师傅这样的老师傅差了什么。

        傍晚返程之时,江栀走在王恭身畔,整张脸焕发出别样的神采,一双眼睛虽有疲累之色,瞧着却俊采飞驰,光华夺目。

        王恭不由多看了她两眼,笑道:“就这样开心么?只是刻一张年画,挣几两银子。”

        江栀斜睨他一眼,骄傲道:“你哪里懂得我们这种升斗小民的喜乐悲欢。于我来说,就像蹒跚学步的幼童,能站稳了走两步都不胜惊喜。能朝着一个目标坚定地往前去努力,我才觉得日子不是空虚度过,心里满满的都是充实感。不论从前往后,至少今日,我像是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

        王恭淡淡笑着听她讲述,并未置评什么。江栀的人生能如此纯粹,亦是他所羡慕的。只是他这样的人,是再回不去从前了。

        船划到半路,天色黑尽,一轮冷月爬上山脊。王恭在船尾摇橹,冷月清辉下,轮廓好似这苍茫天地中空灵的摆渡人。只是渡人者往往不能自渡,这漫长的黑夜,于他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江栀原本独自坐在船舱中,见外头月色好,便吹灭了油灯,搬了小马扎坐到乌篷外,仰望着天空中稀稀落落的星斗。

        “晚上风大,你坐在外头仔细着了凉。”王恭低头望江栀一眼。

        江栀摇摇头,见他关心自己,心中难免又抓心挠肝,蠢蠢欲动起来。因觉得他偶尔也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易于掌控,唯恐直接开口又落了下风,便拐弯抹角,试探着问道:“你如今还想出来赁我家的院子住么?我原先实则担心你不是个好人,不敢将房子轻易租给陌生人。”

        王恭听她如此说,自嘲哂笑:“如今怎么又觉得我是好人了?万一我当真揣着些坏心思,你岂不是引狼入室?”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栀却当真想歪了。王恭还能对她有什么坏心思呢?

        江栀捂着有些发热的面颊,心里乐不可支,面上却还维持着两分矜持,笃定主意,他若不先开口对自己表白,她才不愿当先对他表明心意。

        “你若不租,那我就租给别人啦!我眼下手头有些紧,这些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若能增添些进项,我和嬷嬷手里也宽松些。”

        王恭只嗤笑道:“若你爹还在,兴许会打断你的腿。”

        江栀厌烦旁人在她面前提起江勉,扫兴道:“好端端提他做什么?他一直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我阿娘还没死,他便与楼氏不清不楚。我娘死那么早,多半都是拜他所赐。”

        这样的家丑,江栀说出来又觉十分后悔,因而不免有些失落,又有些窘迫。

        哪知王恭却接着说道:“你既无需顾忌他,那院子还租给我吧。”

        江栀心里那点不快便又烟消云散了。年纪尚轻的姑娘家,喜怒都如一阵风,纯粹分明,离了江家那样需要时时戴着面具矫揉造作的地方,性子里的散漫随心倒是愈渐滋长发芽。

        若王恭能住到隔壁来,她近水楼台先得月,往后又需常常坐他的船去方家,两个人日日如影随形,还怕没有机会对他下手吗?

        江栀乐不可支,几乎笑出声来,不想乐极生悲,身下的小马扎经不得她扭来动去,啪一声倒了,摔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撞在船板上。

        王恭听她一声痛苦的呻|吟,忙扔了手中船橹,大步奔到江栀身边,蹲身去扶她。

        “别的女子摔了你也会这般着急么?”江栀望着王恭挺直的鼻梁下,那道惑人心神的唇线,心中有些叫嚣的念头怎样都按捺不住,见他俯身过来,手臂一抬,不由自主便穿过他肩头,搂在他颈项上。

        王恭一怔,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着急了。她不过坐不惯马扎摔下来,又能摔出什么毛病来呢?可他愣是心急火燎,扔了船橹就跳上来。

        察觉自己的不对劲,王恭立即想推开江栀。

        可那双纤细洁白的手臂却如蛇一般缠绕在他颈项上,他离她那么近,很明显能察觉到她呼吸有些不稳,似乎紧张得轻微地战栗着。

        清甜的香气充斥在鼻端,他听她带着哭腔说了一个字:“疼!”,心口忽然又什么炸开,只觉得垒在那里的冷硬裂开了一道缝,他听到自己说了一句:“不会。”

        而后江栀便抱紧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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