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玻璃花圃
少年人小心思太多了怎么办?
打一顿就好了。
若放在过去,这种问题根本就不会是问题,宗门里那些弟子普遍皮糙肉厚,哪有那么多汲汲营营的时候。
但现在,付时屠站在琉璃灯下,将秦子归拉到了身后,半分注意都没有分给旁人,只是回首望着少年。
看他狐面下柔翎垂掩,端着一副过分安静乖顺的模样,唯独指尖苍白,微微颤动。
陷入了沉思。
而沉思带来动荡。
秦子归余光映着付时屠不言不语的模样,咬紧了唇。
……被发现了么?
要被厌弃了么?
明明每一步都计算得好好的,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周遭再无人敢肆意蔑视和诋毁,秦子归回过神来后,站在宴会中心的琉璃灯下,却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凉,眼瞳隐隐泛红。
他知道的。
付时屠并不是好糊弄的人。
这样近乎是下意识的诡谲阴暗的心思、卑劣的本性,竟然就这样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会怎么想他?
会不会也觉得恶心,直接丢弃他?
她凭什么在捡回他之后,再随意地丢弃他!若她、若她真的要弃了他,他也绝不会再回头,他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
秦子归闭上了眼睛。
可惜无论理智如何在抗议,本能却在难以控制地服软……他摸索着,张嘴哑声道:“对不起。”
“我想到了。”
两声几乎落下,伴随着一声轻佻愉悦的响指。
付时屠面上的沉思一扫而光,甚至不同于刚才一直端着的模样,切换回了往常的神采奕奕,话落,微微疑惑地歪了下头:“你说什么?”
秦子归睁开眼睛:“——你先说。”
“不是说要看月亮么。”
付时屠行动力十足,说着已经在拉着秦子归朝外走。本来么,最初对于宴会浪费时间的点评就不纯是为了打脸和膈应人,她确实也这么想。
早点结束没什么不好。
她兴致看起来很高:“我想到去哪里可以看到月亮了。”
自己捡回来的人,又不能真打一顿;况且多大点事,有什么需要强硬改变的呢。
付时屠说完了,回到话题的起点:“你刚刚说什么?”
……只是在思考去哪里看月亮而已。
少年僵硬的肩膀松懈下来,由付时屠牵着穿过噤声的人流,眸中光影明灭,说不清是庆幸更多,还是齿寒更多。
患得患失。
秦子归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对于付时屠的患得患失。
不同于以往为了傍上大腿而做出的挣扎与伪装,这是种哪怕知道已经具备了独自活下去的能力,却依然不想放手的心情。
然而,脑海中每一个深海中流传的血腥故事,都还在警醒着身为人鱼的他。
不要相信人类。
不要相信人类。
不要相信人类。
人类狡诈又自私,贪婪又恶毒,倘若他们天真地奉上真心,只会落得被开膛破肚、挖鳞剖骨的下场。
秦子归曾经见过的,在搁浅的河岸上。
气息奄奄的鲛人裸露着破碎的尾鳍,面目狰狞凄厉地从被破开的胸膛中,亲手抓出那颗可笑的真心,盯着礁石后躲藏的他,惨烈又决绝地死去。
付时屠……
她有朝一日,也会这么做么。
怀着从未忘记的非我族类,怀着满心的算计和利益?
秦子归用力地反握住了付时屠的手指,那力度重得他瘦削的手掌青筋暴起,却又轻得甚至没能让她感觉到异常:“我说,好。”
秦子归勾起笑意:“我们去看月亮。”
灯火通明的建筑外是拓影憧憧的山和树,两人执着伞一路向上。
不久后视野豁然开朗。
本以为别墅已经在这片区域最高的位置了,却不想在绕开一圈七拐八弯的幽静小径后,还能找到更高的地方。
一座精美的玻璃花圃,伫立在后山被雾霭遮挡住的山头。
付时屠取出火折子,想要点燃四角的蜡烛,可惜蜡烛已经被花圃内长势喜人的花枝们沾湿,没能点燃。
不过也没关系就是了。
付时屠重新在虚空中画了符阵,率先将秦子归轻推进了花圃。
——那是片花香斑斓的梦幻海洋,秦子归站在玻璃天窗下的玫瑰丛中,看着玻璃墙外的付时屠随意从路径两旁的树上,折了段枝丫,然后以枝代刃,她在雨幕中舞起了剑。
那是只灵力温和的祈月舞。
姿态轻灵飘逸,如起飞的鹤。
横举旋转间,又如仙谪俯首,不染尘埃。
而随着剑舞,不知何时夜幕中的细雨竟然真的渐渐停歇,乌云散去,月华洒落一地。付时屠也是在这时候停下了手中木枝,仰首看向天穹。
月朗,星稀。
付时屠满意了,这只舞还是当年刚入宗门的时候,图花哨特意学的,总算是派上了用场。若不是=不方便弄出太大的动静,也不至于用这么麻烦的办法。
她转首走向玫瑰花海中怔愣的少年,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仙仙。”
没反应。
“仙——”
砰!
视野毫无预兆地翻转。
付时屠强自收敛还手,被按倒在了玫瑰丛中,在浅淡的月华中看清了秦子归此刻的模样。
“……撒迪厄斯。”她嗓音陡然淡了下来。
而这声改变的称呼,像是某种开关,原本怔愣着或者准确些说是神识混沌的少年,圆润的杏眼渐渐拉得狭长美艳,冰蓝的瞳子彻底浸满鸽血石一般的红。
连长腿也重新变成了破碎的尾鳍,浓重的血腥气立时飘散在玻璃花圃中。
银发披散。
撒迪厄斯伏在付时屠身前,攥住了她一只腕,被她强硬挣脱开的另一只手扣住了锋利的獠牙,眸色亦是冰冷而杀意凛冽。
无需多言,无需怀疑。
若不是此刻撒迪厄斯足够虚弱,这会儿两人间就该已经是不死不休。
这还是距离那场不愉快的初遇后,两人第一次在神志清楚的情况下彻底相见。
青年人鱼在满地的月华和花海中,面露讽刺,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耗费这些心思,他该说人类果然生性够诡谲么。
只可惜毫无胜算。
突袭失败,撒迪厄斯不得不放弃这次机会,在能够操控身体的第一时间,便拖着身子起身朝外游去。
只是不过才行了不过百米,他便失力地跌跪在地。
本就重伤未愈,上次强制爆发的情潮期更是耗尽了为数不多的力量,撒迪厄斯撑住身旁的灌木,勉强稳住身体,继续向前。
再跌倒,便再站起。
直到完全无法站起,他依然在执着地拖着伤痕累累的鱼尾朝前爬去,身后蔓延出一条血路。
直到被一个怀抱捞起。
付时屠眉眼惫懒,不顾撒迪厄斯的挣扎,将美艳残破的海妖捞起,抱进了花圃。然后毫无缓冲地,将他丢回了自己刚刚被压倒的花丛里。
圆月悄悄地再次躲入了厚重的云层,淅沥的雨水急促地敲打着玻璃天窗。
她蹲下身,轻轻松松一只手便能彻底压制住撒的全部挣扎,嗓音幽幽。
“突袭完就想离开,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仔细回忆过,我们之前别说冤仇,连丁点交集都没有吧。你能恨我恨得这么真心诚意,实在太让我费解和好奇了。”
要知道接下救出撒迪厄斯的赏金任务,可是付时屠的临时起意。
在此之前,她也不过只是听闻过他和荣耀之师的名声而已。
虽然都说好奇心害死猫,但她毕竟比猫还要能打点儿。付时屠实在是太想知道答案了,忍不住俯身,诱哄道:“隔日不如撞日,撒迪厄斯,要不今天你就解了我这个疑惑?”
“作为奖励——”
付时屠松开了辖制,主动建议道,“我让你再偷袭一次?”
撒迪厄斯吃力喘息,仰躺在细刺密布的玫瑰花丛中,鸽血石般红艳的竖瞳,倒映着付时屠粲然的眸色。
疯子。
他闻言想到。
然而他毫无犹豫,伸出了被地上的粗粝石块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指,放在付时屠颈后,骤然将她拉低。
两人顿时呼吸相闻。
冰冷的手,漆黑的眼,侬艳的唇,撒迪厄斯含着古怪的笑意,从仿佛破了风的肺部挤出嘶哑的嗓音:“你真的想知道?”
太像蛊惑人走向深渊的魑魅了。
付时屠没见过海妖,却在下山行济时遇到过不少馋她道行的魑魅,其中不乏真有本事的让她吃过亏的大妖。
瞬间场景如同再临。
这时候但凡有理智就该止步。
付时屠恰好理智尚存。但她不想止步,她走的道就是无愧天地,无逆本心,说白了仗着艺高人胆大,随性惯了。
于是她点头:“真的想知道。”
大概是付时屠头点得太笃定和认真,随即顿住的反而是撒迪厄斯。
他狭长美艳的眸眼中幽诡的情绪褪了些,收回覆在付时屠颈后的手指,侧开了脸,出神地盯着眼前被压折的花枝。
撒语调平铺直叙:“因为我讨厌你。”
因为我讨厌你?
这样赌气似的任性话,可不像是撒迪厄斯这样久经风浪的军团长会说出口的啊。付时屠有理由认为,撒是拒绝了她的交换。
直到下一刻见他又突然转回了脸。
像在看她,又像是在看某种既知的宿命。
玻璃天窗外浓重的乌云、淅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都晦涩地流淌进青年苍白空洞的眼。
他笑了下,很轻:“因为你的存在,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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