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3年翠屏山冬天
从火车缓缓驶进站,车轮刹停在铁轨上磨出尖锐刺耳的长鸣,白色蒸汽瞬间淹没了整个月台。乘务员在车厢里来回走动叫醒睡着的人们,然而靠窗而坐的男子却不为所动,他定定地望着窗外,像是一尊雕像。
“先生,列车已经到站了。”乘务员提醒。
男子缓缓收回了视线,抬头望着乘务员,问:“这是到了翠屏?”
乘务员觉得有些好笑:“你看看你的车票是不是写着翠屏站,列车可不会开错。”
男子叹息一声,拎起行李下了车,一步一步走进翠屏山寒冷的冬夜里。
这是陆嘉衡第一次来这个湘西小镇,他按着曾谙外婆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位于老街上的裁缝店面,此时已经将近午夜,街上的店都关门了,唯独那一家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坐在柜台后面烤着火戴着老花镜打着毛线的白发老婆婆抬起头,四目相对,分明彼此都没见过见面,老人家却丝毫不见外,自然而然地道:“你来啦。”
陆嘉衡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
老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扶着柜台站了起来,板了板僵直的腰,转身给陆嘉衡倒了杯热水。
“谢谢。”陆嘉衡接过水却没有喝,只是放在手里焐着。
“曾谙,已经睡了,就不把她叫起来了,楼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就睡楼上吧。”
“嗯。”
老人佝偻着身子带陆嘉衡上楼,虽然脚步放得很轻,但陈年老旧的木质楼梯还是嘎吱嘎吱作响。
“婆婆,你的病,”陆嘉衡说话的声音很轻,“差多少,我可以——”
“不是钱的问题。”老人深深叹息。
不是钱的问题,是没有时间了。
明明都心知肚明,却还是想问问,好像这样就会听到转机。
“我只有知琳一个女儿——”提及往事老人的声音里满是难以自持的悲伤,“她走了,我也走了,都走了,只有曾谙不知道怎么办——”复叹息,老人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然我也不会——”
陆嘉衡看着她脸上岁月纵横的褶皱,每一道都盛满深深的苦涩与无奈,他有些不忍地偏过头:“我知道。”
长久的沉默,陆嘉衡还是说了:“对不起。”
老人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谁又能说得清对错呢?都是孽啊,都是孽。”
老人临走时带上了门,陆嘉衡在床边坐下,房间里久无人住,浮着淡淡的霉味。
陈旧的记忆就像陈旧的空气,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何知琳,陆嘉衡身边已经很多年没人提起这个名字了,好像这个当年离经叛道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外婆已经很老了,从曾谙记事起外婆似乎就是白发苍苍的模样。小孩子眼里世界是静止的,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一样,明天的也是,所以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变。曾谙以为外婆会一直这样,直到她长大成人,直到她也变老,到时候她们甚至能一起做一对老伙伴一起到老到死。
然而没有人是住在时间里的,所有的人都不过是时间洪流中的飘萍罢了。
秋冬植物的凋零是潜移默化的,日渐衰落凉透的日光再也无法带来生命力,日渐凌冽的寒风刮走了残留的生气,最后当生命走向消亡,你甚至说不清,这一残忍的过程是从何时开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谙都固执地认为,是93年的翠屏的深秋严冬消磨外婆的生命,所以她才会像门口的银杏树一样枯败。
但是其实早在世间的离别之前,无数的暗示与道别都藏在生活的蛛丝马迹里。就像那个夏天的早晨,外婆摔倒在井边站都站不起来,小小的曾谙什么都做不了急的哭,外婆安慰她歇一会就没事啦。从那时开始外婆开始频繁地去卫生所,开始一把一把地吃药,开始用各种借口把曾谙支开然后打好几个能持续几个钟头的电话。
左右领居的大人们常常垂下一种带着怜悯的眼光告诉曾谙,你的阿婆时日不多了,她快走了。起初曾谙不当一回事,她含着棒棒糖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晃着够不着地的腿晒着太阳,笑嘻嘻地回答:“没关系啊,阿婆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但是这样的话说多了,那种冰凉凉的目光和冰凉凉的情绪逐渐浸染了什么都不懂的曾谙,有时她也会惶恐起来,大喊着“阿婆”楼上楼下地找,直到找到了阿婆才安心下来。有时阿婆在做饭,有时阿婆在缝补,有时阿婆在记账,阿婆好像一直忙忙碌碌停不下来,曾谙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娇气吵着要牵要抱,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看着。
直到有一天隔壁的阿宝像得了天大的情报风风火火来跟曾谙报信,曾谙你有爸爸啦,你爸爸要从上海来接你走!当时的曾谙还没有后来能装能忍,她大骂阿宝是“戳巴子”(骗子),上手就打,两个五岁的孩子扭打成一团。最后还是路过的大人分别通知了两边家里把人拉回家各自挨批才结束这场闹剧。
曾谙害怕睡觉,因为一旦睡着就看不见也听不见,说不定阿婆就是在此时离开。于是她总是熬夜,哪怕困到眼睛都睁不开也要看着阿婆。阿婆吓唬她说:“你再熬夜就会变成夜猫子,晚上外面的野猫一叫你的魂就跟着它们走了,飘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再也回不来。”曾谙胆子很小,一吓就老实,闭眼假寐,是不是偷眼看看阿婆还在不在,阿婆就在旁边坐着,坐着坐着曾谙就睡着了。
在曾谙的记忆里她觉得关于翠屏的那五年很长很长,长到加上之前上辈子上上辈子和这辈子后来的二十年都不够。
曾谙第一次喊爸爸的时候只张了张嘴,这个陌生的词在她嘴里碎了,只剩下一个急促的微不可闻都“a……”。阿婆固执地要她重新喊,她固执地不肯,僵持到最后阿婆扬手要打她,陆嘉衡制止了,他说:“没关系。”
后面的一切发生地太快了,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下了倍速快进键。阿婆住院了,天气越来越冷,寒风鞭笞着草木,看不见的病魔也在折磨着阿婆。“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晚期”,又一个很陌生的词,曾谙坐在病床旁边,看着带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管子的阿婆觉得就连阿婆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93年冬天,在一个12月的下午,翠屏山大雪纷飞,阿婆走了。
氧气面罩和插管都被撤了,曾谙望着阿婆消瘦的脸,想不起阿婆来时的样子。她抬起头望着陆嘉衡,眼睛都是无助,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觉得作为大人的陆嘉衡要教她,但要教什么呢,她同样不知道。
陆嘉衡的脸棱角分明,高高的鼻梁显得眼窝很深,盛着一双如深水静潭般的双目。他叹息一声,伸手捂住了曾谙的眼睛,低声说:“别看了,曾谙,你可以哭。”
曾谙哭不出来,整个人木木地站着,好像被抽了魂。
后来曾谙才明白,这种事不是靠人教的,上天注定要每个人花尽一生去学会面对生离死别,从来无有代者。
阿公在而立之年病逝,阿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跟夫家娘家都没有多少联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老街上那间门面是阿公在世时盘下的,阿婆开裁缝店维持生计,日常熟络的不过左右领居。
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周边熟人,站在灵前落几滴泪,念及去者生前的好,转而悯生者不易。
对于当年的事,翠屏的人们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比如突然有一天阿婆关了裁缝店买了张去上海的车票去看女儿,再比如突然有一天阿婆从上海回来了,怀里抱着不足月的曾谙,包里装着女儿的骨灰。
一旦流言盛行起来,它便在口耳相传中不断被补充被具化被润色,最终成为一个想当然的故事。
何知琳是翠屏当地第一个考上复大的人,哪怕时隔多年翠屏的人们依然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美丽聪颖的女子。乃至之后翠屏每出一个大学生,老一辈都会用惋惜的语气说起她,一个前途大好的女孩却意外怀孕死于难产。在翠屏人的故事里陆嘉衡是个恶人,凭借自己教授的身份欺压强占女学生,而后不负责任抛妻弃子,一把年纪的阿婆辛辛苦苦拉扯孩子。
有几个阿姨抱着曾谙直呼吾儿命苦,哭得撕心裂肺,阿宝妈甚至哭晕了过去。曾谙没有那么猛烈的悲伤,她感觉有一层厚厚的屏障困住了真实的她,现在的她不是她,而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套在她的壳里表演她。她默默跪在一旁烧纸,看火舌舔过纸面,黄色的粗纸迅速碳化萎缩,变成黑白的灰落到盆地。那团火像个贪食的宠物,而她是饲养她的人,饱食的明亮火苗一窜一窜好像在跳舞,曾谙盯着看久了,眼睛也好像钻进了火苗,眼皮很烫一跳一跳的,她一眨眼睛就落下滚滚泪来,止都止不住。
翠屏山南边的河畔是一片墓地,家家都有去了的亲人长眠于此。曾谙母亲的坟在中间,阿公在左,阿婆在右,父母总是喜欢让孩子站在他们的中间那样,这也是阿婆的意思。
大雪后的翠屏山寂静无声,就像那些去了的人们一样安静。曾谙站在新坟前无所适从,她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照着那些人的样子掏心掏肺涕泗横流,似有比山高比海深的真情实感,但面对刻着字的石碑,她只感觉到虚幻不真实。
“曾谙,说点什么吧,以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曾谙没有反应。
这些天她的表现陆嘉衡都看在眼里,他觉得这孩子很像自己,眼冷心冷,或许她跟自己一样有情感交流的障碍,无法体会人的感情。
全天下的父母都希望孩子像自己,但没有一个父母会希望孩子继承自己的毛病,于是陆嘉衡放柔了语气劝道:“叫声阿婆吧,她在天上听得见。”
等了很久,曾谙才轻轻地唤了声“阿婆”。
陆嘉衡带着曾谙拜了拜母亲和阿公的墓,扫干净积雪,临走前告诉她的母亲:“知琳,你女儿我带走了。”
走在覆雪的小径上,冷冷的夕阳斜照着让人感觉不到温度,陆嘉衡牵着曾谙,两个人的手都被冻得发红,但都没有松开。曾谙突然开口说:“我长大了也要埋在这里,就埋在阿婆旁边。”
陆嘉衡说:“人死了才会被埋起来,从你长大到死去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曾谙问:“有什么事?”
陆嘉衡思考了一下没有告诉她答案而是说:“等你自己去经历一番你就知道了。”
“嗯。”
积雪化了,天也晴了,陆嘉衡就要带曾谙回上海。
曾谙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晒太阳,落完叶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树梢上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偶尔有灰喜鹊落下歇脚。
“曾谙,你爸爸呢?”阿宝妈送了一袋橘子过来。
曾谙摇了摇头,不知道。
“你明天就走啊?”
继续摇头,不知道。
阿宝妈拖了椅子在她旁边坐下,剥了个橘子塞进她手里,气不打一处来:“上海上海,上海还不知道什么样呢!怎么就非去不可了?”
曾谙掰了一瓣橘子放在嘴里,不说话。
阿宝妈看她头上的辫子扎得乱七八糟,顿时所有的气都化作了心疼:“你这头发自己扎的还是你爸帮你扎的?”
“自己。”
阿宝妈更心疼了,拉着曾谙坐在自己怀里细细帮她解开打结纠缠的头发和皮筋,用手一下一下梳顺她的头发。
曾谙缩在阿宝妈怀里,很轻很轻地说了声:“我不想走。”
阿宝妈眼眶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曾谙从小没有妈妈,又乖又伶俐一个小人儿,又跟阿宝一样年纪,阿宝妈从来像对亲女儿一样待她。
陆嘉衡回来了,手上拎着几个袋子,里面都是速食,他不会做饭,所以每天去集市买。他认出了阿宝妈,颔首说了声:“你好。”
阿宝妈看了看他袋子里的东西,心下了然,于是提议道:“你这还没做中饭吧?要不上我家吃去?”
陆嘉衡习惯性地说:“不便叨扰……”但是看着曾谙明显有所期待的眼神,他便转了话锋,“曾谙想去就去吧,我就不去了。”
阿宝妈连声称好抱着曾谙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曾谙好久没剪头发了,眼下也快过年了,我想带她去剪个头。”
“这个你问曾谙吧。”
“曾谙,你自己还不会扎头发,你爸爸想也是不会的,到了上海还不知道怎么办呢,要不就剪一个学生头。”阿宝妈两手并到耳边比划了一下头发的长度,“就是像电视里女学生留的那种头发,好吗?不用扎,梳梳就行了。”
“嗯。”曾谙乖巧地点头。
阿宝妈摸着她的头,长叹道:“女孩子最是把自己收拾地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决不能被人家看轻了去。”
曾谙点点头,后来一直到她上大学之前她都留着齐耳长的学生头。
晚上送曾谙回家之前,阿宝妈把一张写着阿婆家地址的纸条塞进她的口袋里,“记得啊,这是你的家,那边的人要是对你不好,你还能回来,别忘了。”
然而曾谙还是忘记了,这张口袋里的纸条在洗衣机里搅成了一团烂纸,曾谙和翠屏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断了。
一直到上火车之前,陆嘉衡都以为曾谙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然而他大错特错了。这孩子是在翠屏长起来的,骨性里天然有一味暴烈骄横,和那些他在上海见过的孩子完全不同,她像她的母亲。
站在月台上候车时曾谙说:“我要丁丁猫儿。”
“什么?”陆嘉衡没听明白。
曾谙重复了一遍:“丁丁猫儿。”
完全没听过的东西,但曾谙又是第一次提要求,陆嘉衡把自己的知识储备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到了匹配对象:“是叮当猫对吧?等到了上海就给你买。”
“不是那个,是丁丁猫儿,我要丁丁猫儿!”曾谙激动起来,挣开陆嘉衡牵着她的手就要跑。
当时火车就要来了,乘务员一个劲地吹哨子,车站的铃打得铛铛响,陆嘉衡顾不得其他,扔下行李追上去一把拽住曾谙。
曾谙在他怀里又踢又打,像是抽了疯似的吵着嚷着:“我要丁丁猫儿!我就要丁丁猫儿!”
陆嘉衡只能耐着性子一边用蛮力控着她一边好言好语地劝:“好好好,丁丁猫儿就丁丁猫儿等到了上海就给你买,要多少有多少。”
曾谙还在挣扎,但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在一个成年男子面前的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陆嘉衡抓着曾谙上了火车,曾谙抵死不肯坐下,一个劲地想逃,陆嘉衡只能抓着她的双手把人锢在怀里。
火车哐嚓哐嚓地开动了,曾谙发出凄厉地惨叫,像只被剥了皮的小猫,陆嘉衡终于听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曾谙用从她的身体里榨取的最大力量尖叫嚎啕,她说,她要回家,她要阿婆。
陆嘉衡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曾谙爆发出濒死小兽才有的疯狂,他只能死死按住她。曾谙开始骂人,把她从乡间地头学的脏话粗话都骂了个遍,陆嘉衡虽然听不懂但能明白她骂的脏且毒,左右邻座受不了了,议论纷纷,陆嘉衡无奈地去捂曾谙的嘴,却被曾谙在虎口狠狠咬了一口。
曾谙满怀恨意,用了十二分力,当铁锈味的血在口中漫开时,她松了口的同时自己也被吓傻了。
牙印极深,不断渗出血来,陆嘉衡的皮肤偏白,对比鲜明刺眼,看起来甚至有些恐怖,他不敢松手,任血流过手背一滴一滴地摔在曾谙的布鞋上。
曾谙终于不再挣扎,她开始哭,终于像个正常的孩子,豆大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落。
陆嘉衡卸了手上的力,从口袋里扯出纸巾擦掉手上的血,然后就这么一直抱着曾谙,直到她哭累了沉沉睡着。
陆嘉衡原以为这么大闹一场曾谙该消停了,结果半夜曾谙醒了,又开始哭,怎么哄都哄不好,把周围睡着的人都吵醒了。
最后没办法,陆嘉衡解开大衣把曾谙包住,哭声闷在大衣里像是小猫的哀鸣,他抱着曾谙去了8号餐车车厢在那里睡了一夜。
陆嘉衡一直以为曾谙随母姓何,回到上海他去派出所给曾谙登记户口时才发现原来她叫陆曾谙。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87年,陆嘉衡刚刚回国,24岁的诺丁汉社科博士,受聘复大中文系,履历漂亮得不像话,他开的第一门公选课讲西方美学视角下的唐宋诗词鉴赏,第一节课他讲的就是白居易的《忆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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