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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天鹅与无名之花


客厅里的座机响了,陆嘉衡在楼上的书房里,张妈在厨房炒菜,于是唯一的闲人曾谙搬了把凳子垫在脚下接了电话。

        “你好,请问你是哪位?”曾谙一丝不苟地模仿着张妈平时接电话客气又正经的语气。

        对面很是嘈杂似乎在极其热闹的地方,电话那头的女人听到曾谙幼稚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故作一板一眼道:“你好,小朋友,你又是哪位?”

        “我是陆教授的女儿,他现在在忙,你有什么事?”

        “哦,这样啊,我有急事要找陆教授,所以麻烦你转告陆教授,就说‘陆文沚找他’。”

        “好的,你稍等。”曾谙噔噔噔跑上楼叫了陆嘉衡下来接电话。

        陆嘉衡接了电话开口喊了声“姑姑”。

        陆嘉衡鲜少以及陆家家事,张妈说过陆嘉衡的父母弟妹还有陆家的其他亲戚都在北京,两边几乎从不联系,想来关系不太好。曾谙对这个“姑姑”很是好奇,趴在桌边听陆嘉衡打电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了?什么,你已经到虹桥机场了?!”陆嘉衡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惊讶神情。

        “好吧好吧,我现在过去接你,你在t2航站楼2楼南出口等我就行。”

        挂了电话陆嘉衡开始找大衣和车钥匙,曾谙见状抢先穿好鞋子等在玄关处。陆嘉衡除了去上课平时几乎不出门,只在固定在周末下午开着车带曾谙去附近五角场的商场卖点东西,曾谙喜欢趴在车窗上看流动的街景,有时陆嘉衡会一直开到黄浦江边上带曾谙看江里缓慢行驶的巨大货轮。

        陆嘉衡准备出门了,看见曾谙小狗似的巴巴望着的样子,不禁莞尔:“走吧曾谙。”

        曾谙得了令开心地开了门蹦蹦跳跳下了楼,张妈从厨房探出头问道:“先生有事出门?”

        “嗯,姑姑她人到上海了,我现在去接她,麻烦把楼下客房收拾一下,她要住。”陆嘉衡想到了陆文沚奇刁无比的饮食习惯,补了一句,“不必准备她那一份了,到时候看她自己怎么安排吧。”

        陆文沚站在导向标识牌对陆嘉衡招手,陆嘉衡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见有礼品商店,你跟我一起过去挑挑,我想买一件礼物送给你家小朋友。”

        “曾谙她还在车里等我们,这里不一定有她喜欢的东西,而且最好不要在机场买除了机票以外的东西。”陆嘉衡尽力说得委婉,就差把“快走”两个字写在脸上。

        “可是我还挺想给她留一个好印象,没有小朋友会不喜欢礼物吧?”陆文沚迈开步子就往礼品商店方向走,踩着黑色细高跟却走得比陆嘉衡还快,陆嘉衡只好跟上。

        陆文沚要售货员推荐一些能送给小孩的礼物,售货员问是男孩女孩,陆文沚回答女孩,于是售货员二话不说把人领到芭比娃娃的货架前,说小女孩都喜欢芭比。陆嘉衡插话道:“曾谙不喜欢人形的玩偶。”售货员并没有把陆嘉衡这个男人当做潜在消费者,而是开始专心致力于向陆文沚推销:“可是芭比们都很漂亮,小姑娘最喜欢这种漂亮洋娃娃了,可以换装还可以玩角色扮演”苏文沚用手指戳了戳芭比娃娃的包装盒,轻轻“啧”了一声,“可是这些芭比看起来都不太聪明啊,就像某些漂亮蠢货。”售货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苏文沚微笑道:“让我们自己随便看看吧,你可以先去服务别人。”售货员闻声逃也似的跑了,去招待另一对进店的外国情侣。

        “这个怎么样?”苏文沚拿了一个旁边货架上的水晶球音乐盒。

        “曾谙之前有一个精灵水晶球,但是被她不小心摔碎了,然后她就不怎么喜欢水晶球玩具了。”

        陆文沚开始感到头疼了:“不会这里真的没有她喜欢的东西吧?”

        陆嘉衡看了一圈,拿了最底的乐高积木城堡:“就这个城堡吧,她一直挺想要一座城堡让她的小美人鱼住进去。”

        “小美人鱼?你不是说她不喜欢人形玩偶吗?”

        “那是一尊铜雕。”

        “那就这个了。”

        陆文沚结了账回头看见找陆嘉衡看见他手里拿了条丑兮兮的贝壳手链在付钱,等他走出来陆文沚不由得笑着瞪了他一眼:“干嘛呀?跟我比赛送礼啊?”

        陆嘉衡把手链揣进口袋里解释道:“等曾谙下次闹脾气的时候可以拿这个来哄她听话。”

        两个人往外走,陆文沚望着扩建后的虹桥机场和开发后的周边楼盘感叹这里大变了模样,上一次她来时这附近还都是工厂和田舍,陆嘉衡道:“现在的上海一天一个样,到处都在修都在建,所有的东西都在涨价。”

        “挺好的,至少比十几年前‘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好得多,大家都有日子过了。”

        陆嘉衡沉默了,陆文沚拍拍他的肩:“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送你什么礼物吗?”

        “当然记得,是一台nikonem胶片单反相机。”陆嘉衡笑了一下。

        “那东西可是花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陆文沚很是得意,“看吧,就算那时候你对我没有多少好感,我送的礼物还是深得你心啊。”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陆嘉衡很是无奈,他完全不想跟陆文沚作口舌之争,毕竟他从来没赢过。

        陆嘉衡为人内敛而克制,陆文沚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身上就没有多少在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气,所以陆文沚特别喜欢逗他,恶劣地就像在揪小猫的尾巴,非要看这个小家伙露出张牙舞爪的模样。她看着陆嘉衡,一眼却仿佛看尽了这十几年,从那个躺在拉着窗帘的幽暗病房里苍白病态的小孩到如今独当一面比她还高一个头的成熟男人,时间过得真快。

        陆文沚笑了笑说了声:“这就对了,我们走吧。”

        曾谙透过车窗玻璃望着冻得发白的干净的天幕中缓缓飞升的飞机,觉得有趣极了,直到有人俯下身敲了敲车窗。曾谙把车窗摇下去,陆文沚笑着说:“你好啊,曾谙小朋友。”

        直到很多年以后陆文沚还是会取笑第一次见面时曾谙语言混乱整个人眼神呆滞的反应,曾谙辩解说:“那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是极少罕见的那种完全盛放的漂亮,我当时觉得你就像一只从高天飞落的黑天鹅。”那天陆文沚穿了黑色紧身高领毛衣和西装裤,披散着一头黑色波浪发,除了黑丝绒珍珠发箍压住耳边碎发外身上没有其他饰品,整个人看起来优雅而高贵。小孩子对美的感知最敏感,只一眼就能判断,绝不掺假。

        曾谙应该叫陆文沚姑奶奶来着,但这一称呼遭到了陆文沚的强烈拒绝,虽然她辈分比陆嘉衡高出一辈,但事实上她也不过比陆嘉衡大六岁而已。“而且姑奶奶这个称呼让我听起来好像大观园里的王熙凤一样!”陆文沚说,“我宁愿你直接叫我陆文沚。”陆嘉衡说直呼大名太不礼貌,曾谙问可不可以喊“文沚姑姑”,陆文沚觉得这个好听问陆嘉衡在不在乎被平了辈分,陆嘉衡说无所谓,他一向不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于是就这样叫着叫着,后来曾谙也叫陆文沚姑姑了。

        曾谙抱着积木玩具的大盒子坐在副驾驶,陆嘉衡开车,陆文沚坐在后排托腮望着窗外。曾谙从车内后视镜里观察陆文沚觉得她的神情很奇怪,似乎很是悲伤的模样。陆文沚察觉到曾谙的目光,于是在后视镜里和曾谙对视微笑,曾谙连忙别开视线,陆文沚哑然失笑。陆嘉衡正在等红灯,亦从镜里看她觉得她心情不错于是问:“姑姑,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陆文沚脸上的笑容消失,她仰靠在后座上,长长叹息一声:“参加婚礼。”

        陆嘉衡一愣,有些不确定道:“林忱?”

        陆文沚闭上眼睛,声音里是浓重的疲惫:“嗯,初六结婚。”

        陆嘉衡不再说话,重新开车上路,就算是曾谙都能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陆文沚自己准备中饭是一份鲜蔬沙拉,各种各样绿油油的蔬菜拌上自调的沙拉酱,外加半个切块的苹果和一个水煮蛋,另外半个苹果给曾谙吃掉了。吃饭的时候曾谙一直忍不住瞄陆文沚碗里,陆文沚问道:“怎么了?曾谙,你要来点吗?”曾谙摇了摇头,终于问出了压在心里的疑问:“你为什么要吃草?”

        陆文沚被问笑了,喝汤的陆嘉衡呛了一口,咳得脸色薄红。

        “这像草吗?”

        曾谙真诚地点了点头。

        陆文沚拿叉子叉了一片生菜叶嚼得嚓嚓响:“你说对了这玩意难吃的要命,真跟草差不多,不过这个我们一般叫沙拉。”

        陆嘉衡把气顺过来了,忍不住道:“这么难吃还吃,你就是要漂亮。”

        陆文沚对他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客厅的飘窗是属于曾谙的小小天地,小美人鱼和其他的玩偶朋友们都住在这里,她坐在张妈给她缝的心形坐垫上一点点拼装着城堡。

        陆嘉衡和陆文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茶,陆文沚毫不留情地点评道:“茶是好茶就是杯子太丑。”

        陆嘉衡不为所动:“我家只有透明玻璃杯。”

        “到时候我家的杯子一定要买两套,一套欧式咖啡杯碟,一套青瓷茶具。”

        “你房子看好了?”

        “还没有,大概在光复西路上吧。”陆文沚喝了口茶。

        “你已经决定好了要去师大?”陆嘉衡很不理解,“可是你就算进了师大也还是要从讲师做起,为什么不留在诺丁汉当副教授?只是为了林忱?”

        “alvin调任英国驻上海总领事馆,他们结婚后会在上海生活,这就是她要的人生,也是她父母的愿望。”陆文沚故作轻松地回答。

        陆嘉衡顿了顿轻声问道:“值得吗?”

        “或许不值得吧,你可以拿这个问题问问她。”陆文沚的脸上在笑眼睛里却全是波光粼粼的悲伤,“她为了这个牺牲了她自己的人生,抛弃了她的理想,而我只是她付出的所有代价里排在最末尾的那一项。”

        “她还爱你吗?”陆嘉衡平静深邃的眼睛注视着陆文沚,他仿佛只是在惯性发问就,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就像一个拿尖刀剖开心脏的杀手一样残忍。

        “你怎么这么多破问题,我累了,我要去睡一觉了!”陆文沚把杯子掼在桌子上直接走了。

        陆嘉衡一口一口慢慢喝完茶,翻着手上的报纸却一点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头疼,遂闭目养神,恍惚间想起了84年春天的沃伦敦鹿公园。

        隶属于生物系的城堡掩映在绿荫之中,草地上零星地盛开着小野花,陆嘉衡和林忱站在树影里,陆文沚站得极远把手圈成话筒状喊话隐隐约约听见是树林里鹿群来了。

        当时的陆文沚刚刚完成了心理学专业的硕博连读顺利留校任教,陆嘉衡正在读大三,而林忱从本科时起就是陆文沚的同学兼最亲密的朋友。

        陆嘉衡已经记不太准确林忱的长相了,她的脸是寡淡而清秀,整个人也是温婉不争,她就像某种在人群边缘安静盛开的不知名也没有香气的小白花,稍不注意就会错漏看不见。

        那天在绰绰的树阴下林忱突然毫无征兆地问陆嘉衡:“你爱她吗?”

        陆嘉衡吓得后退了两步,林忱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说少年时不曾心动是不可能的,陆文沚像捡垃圾一样把他捡回来,几乎是救了他的命,而且她又是如此的美丽聪慧。只是这些终归不过是脑海中不成气候的一些想法罢了,陆嘉衡自以为藏的很好。他迅速平复下来问林忱:“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眼神里会流露出来。”

        陆嘉衡问:“什么时候?”

        “上次我们对视的时候。”

        陆嘉衡和林忱只对视过一次,在陆文沚的23岁生日聚会上,而这也是陆嘉衡和林忱第一次见面。当所有灯熄灭,陆文沚闭上眼睛许愿时,陆嘉衡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发现有另一道视线锁定在他脸上,那是林忱的视线。

        蜡烛跳动的火光在林忱的眼睛里扑朔,她是如此的沉静仿佛一汪深不可测的深潭,一瞬间陆嘉衡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这种感觉很恐怖像是赤身裸体站在探照灯下,失去秘密的同时也失去了尊严。陆嘉衡强撑着与她对视,不允许自己露怯,而林忱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浅浅的有礼貌的笑容当做和解。

        陆文沚吹灭了蜡烛,一片漆黑中,林忱说了句:“文沚,生日快乐。”当灯再次打开,所有人坐在光明里,陆文沚笑着分蛋糕,林忱和旁边的人说笑,几秒钟前发生的的一切虚假得就像幻觉。自那以后陆嘉衡就有些忌惮林忱,几乎从不直视她的眼睛。

        陆文沚在介绍林忱时说过,林忱是个极度聪明的人,她好像可以洞察人心,而最可贵的一点是她从不滥用这种能力去窥探入侵别人的世界。陆嘉衡彼时彼刻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如果站在林忱面前的还是是17岁的陆嘉衡那他一定会翻脸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但是此时的陆嘉衡已经20岁了,他的思想更加成熟行为更加理智,他可以在思考后说出:“对于我而言姑姑就是我尚在人世的唯一的家人,我的爱全部给她都不为过,但是我更珍惜她作为家人的意义。”

        林忱笑了笑,没有对他的话表态,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么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吧。”

        “什么?”

        林忱的嘴唇动了动,无声的三个字化在了英格兰四月的风里,但是陆嘉衡读出了她说的话。

        林忱在说“我爱她”。

        后来陆文沚过来喊他们去看小鹿,他们的谈话中断了,陆嘉衡开始观察林忱望向陆文沚的眼神,那是伍尔夫看向凡妮莎时的眼中才会流淌出的倾慕与爱意。

        一个月后林忱对陆文沚表白了,陆文沚想了一夜,抽空了一盒万宝路柑橘,房间里落了一地烟头。她没有烟瘾,她只在论文卡壳时偶尔吸一支烟。早上陆嘉衡拿了扫把进去扫烟头,陆文沚满眼血丝问他:“如果我和林在一起了,你会怎么做?”

        陆嘉衡面无表情地扫干净烟头,颠了一下簸箕说:“无所谓。”

        陆文沚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让陆嘉衡把窗户打开通通风,她准备睡一觉。

        然后陆文沚和林忱就在一起了。

        在那年冬天,陆文沚搬出去和林忱住,陆嘉衡把他们在公寓的房子退了回学校住宿舍。

        陆文沚不止一次说过在专业上林忱比她更有天分也更得教授们赏识,然而林忱却完完整整读满三年的硕士,博士硬是拖了八年才勉强毕业,陆文沚说她当时完全不敢相信林忱这家伙居然在前两次答辩的时候对着评委讲了半个小时的冷战笑话并且在被评委们叫停后继续讲起了苏联笑话

        陆文沚曾经戳着林忱的脑袋骂她这家伙完全就不想毕业,当时她还没意识到大学才是属于她们的象牙塔,真正面对社会时她们根本经不起风霜摧折,而林忱在很早很早就看透了这一点。

        细小的动静惊醒了陆嘉衡,他豁然睁开眼睛,看见曾谙弯着腰正准备把从他手中滑脱的报纸捡起来塞回他手里。他捏着报纸说了声谢谢,曾谙看着他笑一派天真烂漫。

        “曾谙,你没见过婚礼对吧?”

        “嗯。”

        陆嘉衡摸摸她的头:“你文沚姑姑过完年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婚礼哦。”

        曾谙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也想去!”

        “那你求求她吧,说不定她就同意了。”

        “嗯!”曾谙志在必得,她能感觉出来陆文沚很喜欢她,小孩子都是些恃宠而骄的小东西,“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吗?我们一起去?”

        “不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陆嘉衡站起身,把报纸叠好放在茶几上,“去玩吧,我上楼看书。”

        上楼时陆嘉衡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原来不过走了一刻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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