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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幼儿园不教天体物理


初六是个好晴天,陆文沚要去参加婚礼,说好了要带曾谙一起。

        临出门前陆嘉衡把曾谙拉到一旁往她衣服左右口袋里都塞满了餐巾纸,陆嘉衡告诉她如果文沚姑姑哭得很伤心的话你可以给她擦眼泪。

        当时的曾谙不太明白,结婚明明是一件快乐的事,每个人的脸上都会带着祝福与微笑,为什么会有泪水。

        然而从那一对新人踏上红毯穿过爬满花藤的拱形门走向神父开始,陆文沚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她们坐在最角落里,陆文沚无声的眼泪快要把曾谙淹没,她就算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餐巾纸都还不够。

        也是从这一刻起曾谙再也不相信童话里只要王子公主结婚一切都会皆大欢喜结局了,她亲眼见到婚礼上心碎掉的人。

        陆文沚自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自己,她就是学心理学的,早就把描述、解释、预测、控制这一套流程自己走了一遍,她把自己所有的情绪一片片剖成切片,分析得鞭辟入里。她的潜意识,她的幻想投射,她的占有欲,她的防御机制,这些东西都被她向内审视自己的目光狠狠凌迟,已经失去生命力不再复活,而她要做的只有理解与接受。

        然而只是看到林忱穿着婚纱的样子她就已经崩溃了,她们曾牵着手走在春日泥泞的特伦特河边讨论余生,她总是扮成学生来听她给本科生上课,而她总是喜欢点她起来回答最难的问题。

        一切都消失了,再不会有了。

        她终于明白,尽管她学透了理论知识却还是没有摆脱生物本质,她永远无法将爱这一感情从自身剥离。尽管她们曾经爆发过无数争吵,互相攻击软肋,指责对方卑鄙自私,她依然爱她。

        再后来,陆文沚回想那天的事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起全部细节,她知道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在努力让她远离伤害。

        她只记得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间林忱说:“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她回答:“你说希望我祝福你。”她们隔了那么远,仿佛在银汉两边。告别时她很想牵牵林忱的手,却始终没伸出手,几欲开口终是无言。最后还是敬了一圈酒的alvin踩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过来用蹩脚的中文问:“lin,professorlu,你们为什么看着对方不说话?”陆文沚笑了笑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是对林忱说的:“我希望你幸福。”

        而林忱望着她微笑,忧伤得好像高天里那一片淡到快要散掉的云。

        94年开春,天气转暖,曾谙要上幼儿园了。

        曾谙不止一次问过陆嘉衡为什么要去上学,陆嘉衡告诉她说,你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疑问,所以只有去学校学习你才能自己掌握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曾谙说,可是我问你就可以了呀。陆嘉衡笑了笑说,可是我只能告诉你答案啊,生活中永远有新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出现了连我也无法解答的问题怎么办?曾谙不知道,陆嘉衡告诉她,那就需要你来告诉我答案了,曾谙你知道吗,知识也是在不断成长的,永远是更年轻的人学会并掌握那些更先进更深奥的知识。

        陆文沚在光复西路上买下了一套二手精装八十平的二室一厅小户型的顶层公寓,二月中旬交付。虽然房子小是小但是她一个人住是够了,阳台开窗正对苏州河,两岸正是草长莺飞二月天的光景。她没什么东西,拎着行李直接就住进去。陆嘉衡知道她心情不好,本留她在家里再住一段时间,但陆文沚说她只想一个人静静。

        三月第一天,曾谙穿上新衣服新鞋子,背着的新书包里装着新本子和新笔。陆嘉衡送她上学去顺路去学校,他提前跟教务处打过招呼,这学期排课把接送曾谙的时间都空出来。一路的行道梧桐新芽滴翠流青,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皆是潮湿温润的春气,路过公园时河上烟光烂漫,一切都像是崭新的。陆嘉衡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诸如要好好听老师的话,好好与同学相处,在食堂吃中饭不能挑食等等,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的啰嗦。曾谙只一个劲地点头应下,兴高采烈地快要飞上天了。

        “爸爸,你小时候第一天上学是什么样的?”曾谙拉着陆嘉衡的手边甩边问。

        陆嘉衡努力回忆了一下:“那时候老北京巷子还全是泥地,前一天晚上下过雨,第二年早上就一踩一个泥印,人家里的土墙跟上开着蓝紫色的牵牛花,带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一天是你曾祖父牵着我去上学的,那天他很高兴,教我唱了一首儿歌。”

        “什么歌?什么歌?”

        “那首歌叫‘读书郎’。”

        “我想听!”

        陆嘉衡根本不想在大马路上唱起来,于是叫曾谙别闹,曾谙却不依不饶一定要听陆嘉衡唱。陆嘉衡只好清唱了两句:“小么小二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言见爹娘哒哒,哒哒哒”后面的部分陆嘉衡也不记得了,于是随便哼了一段。

        这首歌的曲调简单,歌词也简单,曾谙听过一遍就会唱了,于是高高兴兴地唱了一路,陆嘉衡十分无奈,但也只能随她去了。

        后来有一天陆嘉衡突发奇想在图书馆找到一本名为《儿歌大全》的歌,翻到“读书郎”想看看歌的下半部分,却是“小么小二郎,背着书包进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做人要争气呀,不受人欺负不做牛和羊。”儿歌的介绍页写着这首歌诞生于1945年,作词作曲都是宋扬先生,创作借鉴了苗歌。陆嘉衡将这一页折上角合上放归原位,心中惊动不已。

        到了幼儿园门口,别家孩子鬼哭狼嚎把整个门口搞像人间地狱一样,陆嘉衡心中不安,他见识过曾谙的厉害,怕她也要来大哭大闹一场。然而曾谙从头到尾都挺开心的,乖乖排着队跟着幼儿园老师走进了幼儿园。

        眼见着曾谙消失在大门之后,陆嘉衡还是不放心。靠路边的铁栏围墙里面是幼儿园的教室,陆嘉衡在铁栏边徘徊,听见教室里传出来很多孩子混杂在一起的哭声,心里滋味复杂,生怕听见夹在其中的曾谙的哭声。如果一年前,有人跟陆嘉衡说要他在一群孩子的哭声里认出某一个孩子,他一定会觉得对方在开玩笑。最后手表快到九点了,陆嘉衡才走了。

        一整天陆嘉衡都惴惴不安,忍不住问旁边女儿也在上幼儿园的同事孙宇捷,他家女儿在幼儿园里是什么样的。孙宇捷是搞中国古典文学,个子不高,脸又白净,长得显小,站在学生中间几乎认不出来。他是前两年才招进来,从教师做到讲师,工位就分配在陆嘉衡边上。

        “陆教授跟我说话?”孙宇捷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陆嘉衡。院里皆传陆嘉衡年纪轻轻就是海归博士为人清高自傲,再加上一些大家都讳莫如深的旧事,孙宇捷更加不敢招惹他,所以两人除了公事就没说过几句话。

        “把你招进来的时候院长给我和其他教授看过你的档案,你不是有个女儿吗?”

        不知为何被陆嘉衡的注视让孙宇捷汗毛倒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被导师当面问话的日子,一紧张就竹筒倒豆子:“我和我妻子大学里就认识,一毕业就结婚了,我女儿今年6岁,已经升大班了。”

        “嗯,她在幼儿园里表现怎么样?”

        “她呀,纯粹被她妈她姥姥惯坏了,在幼儿园跟在自己家似的横行霸道,女孩子还好,班里小男孩个个看见她绕道走,叫她收敛着点也不听,整一个混世魔王,真不知道是像她妈还是像我”说了一堆孙宇捷才刹住车。

        陆嘉衡在心里比对了一下,孙宇捷的女儿跟曾谙实在区别有点大,根本不能作为参考,于是说了声:“我知道了,谢谢。”转头回去写教案。

        孙宇捷一头雾水,回去写东西,但憋了不到三分钟过来问:“陆教授,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我女儿的事?”

        “因为我女儿今天第一天上幼儿园。”

        “你什么时候结婚的?”孙宇捷满脸震惊。

        陆嘉衡跳过这个问题说:“她已经五岁了,去年底接到上海来,插到中班里读,我担心她不能适应。”

        说到这个孙宇捷就笑了,劝陆嘉衡放宽心:“小孩子的适应力可是很强的,我女儿上幼儿园第一天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跟幼儿园里另一个小姑娘玩得好得不得了,比跟姥姥还亲,每天放学都吵着要那个小姑娘回我们家。”

        陆嘉衡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没有教过曾谙教朋友:“你女儿怎么交到朋友的?”

        孙宇捷挠挠头说:“这个还要教吗?这个大人不必插手吧,感觉她们自己自然而然就玩到一起去了。”

        这时一个接完热水回来路过的女老师反驳道:“当然要插手啦,现在的小孩贼精,最会看人了。”她儿子班上一个女生妈妈隔三差五就给全班学生发小零食,那个女生平时在班上都是众星拱月式的人物。她自己的儿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她都快急死了,去年圣诞节也给全班同学发了小礼物,效果不错,她儿子跟同学关系好多了。

        由于该女老师的讲述声情并茂,莫名其妙的吸引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聚了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陆嘉衡这边直接变成了大型育儿经交流现场,倒是把陆嘉衡和孙宇捷这两位发起人挤到了外围。一直到午间下课铃铃响了,大家才三五作鸟兽散,结伴去食堂吃饭。

        孙宇捷问陆嘉衡要不要同行,陆嘉衡愣了愣,倒是没想到他会邀请自己。看他半晌不语,孙宇捷以为是自己唐突了,说不定人家陆教授就是喜欢独来独往了,于是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尴尬,脑海中疯狂思索企图找补,结果陆嘉衡笑了笑说,那就一起吧。

        聊着聊着陆嘉衡发现他们二人居然十分投机,孙宇捷对西方文学也颇有涉猎,一些观点令陆嘉衡十分惊艳。他们聊起起王国维的美学观,陆嘉衡说自己几年前读王国维点评红楼,很是意外晚清文人对尼采叔本华悲剧哲学之领悟。孙宇捷大大赞同,说那本书是伪红雪真美学,借西方哲学的套装打扮古典文学,新瓶旧酒,倒是一个重新认识传统文化的好方式,可惜后世难再有如此学贯中西的大家。一场中饭吃下来,孙宇捷已经完全把陆嘉衡当作知己。

        饭后陆嘉衡习惯散步消食,而孙宇捷正说到兴头上,于是不自觉跟着他出了食堂,一路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等他说尽兴了才发现陆嘉衡一直没说话,像是嫌他聒噪,于是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不是你的问题,而是你跟我走在一起不觉得奇怪吗?”

        此时两人散步到光华楼前的大草坪,中午阳光正好,周围全是学生们年轻的面孔,有人野餐,有人打牌,有人画画,有人恋爱,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享受这令人放松的美好春光。孙宇捷跟着陆嘉衡从食堂出来的路上碰到不少教授侧目,说没有察觉是不可能的,好像今天陆嘉衡旁边出现了另一个人有说有笑是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孙宇捷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招呼陆嘉衡在长椅上坐下,两人看风景也看学生。

        “陆教授,你知道吗,我来复大两年却始终没有融入这里的感觉。我是在科技大读的中国语言文学本科,在那些人眼里看来我是根骨不正。我在这里时时刻刻就像个外人,但这里却是我父亲一辈子牵肠挂肚的地方。”话既至此孙宇捷叹息一声。

        陆嘉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劝慰道:“圈内风气如此,你不必把他们放在眼里。”

        没想到孙宇捷却笑道:“你对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那么我自然也是不在乎别人对你的偏见。”

        两人回去的路上,孙宇捷提议道:“陆教授你比我有资历,以后我叫你陆哥怎么样?”

        这种大幅缩进社交距离的称呼让陆嘉衡听了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他已经习惯了跟周围的人保持距离。

        见陆嘉衡不回答,孙宇捷又叫了一遍陆哥,对二人就此建立的革命友谊非常满意。

        “你是62年的对吧?”

        “对啊,怎么了?”

        陆嘉衡笑了一下说:“我是63年的。”

        孙宇捷倒也不在乎这个东西直说:“那这样,我管你叫陆教授,你管我叫孙哥,咱俩各论各的。”

        陆嘉衡头一次感到无语,憋了半天:“你还挺幽默。”

        孙宇捷笑道:“咱们搞文学的嘛,多少还是有点子幽默在身上的。”

        陆嘉衡摸不不清这家伙的底,说话不敢说满,于是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了。

        但他就此和孙宇捷熟悉起来了,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这个娃娃脸的家伙居然是真的单纯没心机,这家伙全部心思都扑在教书做文章上,倒真真是个难得纯粹的人。

        晚上陆嘉衡去接曾谙放学,曾谙看起来心情不错。陆嘉衡问她在学校里哭了没有,曾谙很骄傲的说没有。他又问曾谙幼儿园中午吃了什么,好不好吃,曾谙说还好,没有家里的好吃。最后陆嘉衡问曾谙今天学了什么,曾谙想了半天闷闷道今天老师就只让大家做了自我介绍。有的小孩说一句话能哭上半天,做完自我介绍能把自己哭厥过去,老师刚哄好整一个,那一个又哭到不行了,所以他们才花了一个上午和下午在这个上面。最后陆嘉衡又问:“那曾谙,你们班上有什么很特别的小朋友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吗?”曾谙说:“有一个跟我一样的短头发女孩子,她就像盘子那么可爱。”“盘子?”“白白的圆圆的很可爱!”“好吧。”陆嘉衡第一次见这么夸人的,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来了,然而他完全没想到曾谙出的问题根本不在这里。

        第二天也一切正常,曾谙说那个白白的圆圆的小姑娘叫苑杭,她们一起做游戏了。陆嘉衡说很不错,她可以尝试和苑杭小朋友成为好朋友。

        结果好朋友计划还没开始,曾谙就不愿意上学了。陆嘉衡一头雾水,问曾谙为什么不去上学。曾谙很严肃地跟他说:“我已经上了两天幼儿园,可是老师还是没开始教天体力学。”陆嘉衡忍笑问道:“曾谙,你从哪听来这个词的?”曾谙老老实实回答:“电视上。”陆嘉衡实在绷不住笑出了声,曾谙非常生气。陆嘉衡只好连哄带劝地告诉她,天体力学属于天体学和力学的交叉学科,非常非常艰深晦涩,如果她现在不好好学习,以后就算老师教了她也听不懂。

        好不容易把曾谙送进了幼儿园,中饭时陆嘉衡跟孙宇捷说起这个事,孙宇捷笑得东倒西歪调侃道:“小朋友求知欲旺盛是好事。”陆嘉衡并没有感到安慰,他隐隐感到不安,果然这边刚吃完饭回到办公室,那边幼儿园就打电话来了。

        “你好,是陆曾谙家长吗?”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我是。”

        “请你现在来幼儿园一趟,你的女儿实在是没法管了。”

        陆嘉衡在电话那头隐隐听见女生的哭声,担心问道:“这是曾谙在哭吗?”

        对面的人叹了口气:“现在在哭的是小杨,她是陆曾谙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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