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苍原白星与红帽子
原以为曾谙的事算告一段落,陆嘉衡去图书馆借了十几本关于黑格尔的论著回来,打算帮帮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二徒儿楚月。他一旦认真起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整个人钻在书里,孙宇捷原本准备喊他一起去食堂吃中饭但被推辞索性之后几天也不再打扰他。
今天孙宇捷回来的时候放了一小簇粉色垂丝海棠陆嘉衡的书页上,陆嘉衡停了下来,捻起海棠花转了一圈说:“楼下花开了?”由于光华双子楼的狭管效应形成四季不歇的“妖风”,光华楼周围比其他地方都要冷,楼下的海棠花在陆嘉衡上次见的时候才刚打苞。
孙老师文化人,有点风雅在身上:“对啊,您最近穷经皓首的,我特意给您捎点人间春色。”陆嘉衡说很好看,转头把那一小簇海棠花插在笔筒里。
“唉,春色如许不看,一堆人围着看打架,真是白瞎。”
陆嘉衡当是学生纠纷,于是问道:“没人管?”
“是外语学院的褚梅君和另一个女老师打起来了,周围没一个敢拉架,毕竟她舅舅可是外语学院院长,后来还是院长亲自过去把两个人分开的。”孙宇捷啧啧道:“她可真够狠的,直接给人干得头破血流地送去医院了。”每所大学里总有那么几个背景特别硬的狠人,大家攀不上关系却也不敢轻易得罪,孙宇捷刚来第一天就有人告诉他学校里有哪些人是惹不起的,这跟贾雨村在葫芦寺抄的那张“护官符”没什么两样。
陆嘉衡放下手上的笔,整个人转向孙宇捷问:“她呢?她受伤了没?”
“你问谁?褚梅君吗?她好像脸上伤了一点,去医务室了——”
陆嘉衡起身说:“我去看看她。”
孙宇捷眼看着人就这么走了,问旁边的女老师:“陆教授和褚梅君认识?”
女老师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对啊,他们两个以前有婚约,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你又没问过。”女老师啜了一口茶悠悠道,“而且人家褚梅君已经和物理系的青梅竹马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
梁思源站在医务室门外的垃圾桶旁边抽烟,心里烦得要命,一抬头看到陆嘉衡过来不由瞪大眼睛,斥道:“你他妈还敢过来?”
陆嘉衡像是验证了什么:“跟我有关。”
梁思源气得要死,直接把烟头往他身上砸,陆嘉衡躲了一下,烟头擦着他砸到地上弹了一下,炸出一星火花,陆嘉衡一脚踩灭烟头弯下腰捡起来神情平静地丢进垃圾桶。
梁思源就这么看着他,不想骂人了,他说:“都怪你。”
陆嘉衡置若罔闻,推开医务室的门走进去。
褚梅君坐在椅子上,老校医在帮她包扎耳朵上的伤口,桌子上摊着的餐巾纸上放着一个沾血的耳环。她只看了陆嘉衡一眼便移走了目光,陆嘉衡自己找了把靠墙的椅子坐下。
老校医处理好伤口道:“你俩有话说吧,我就不打扰了。”端着盘子绕到后面药房里整理药剂去了。
褚梅君开口第一句话:“我打那个贱女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同样的话她说过太多次了,陆嘉衡问:“上面准备怎么处理?”
“给我一个通报批评,赔偿医药费,然后把那贱人开除。”
陆嘉衡有些诧异于对另一方的处罚如此之重,褚梅君冷哼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大小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又何必这样说自己我了解你”
褚梅君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看向窗外阑珊的树影问道:“你把那孩子带到学校里来了?”
“嗯。”
“她叫什么名字?”
“曾谙,陆曾谙。”
褚梅君顿了一下,喃喃道:“姓陆啊”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了好一会儿,褚梅君说:“下次把那孩子带来让我看看,我有东西想给她。”
“什么东西,你可以给我。”
褚梅君看向陆嘉衡:“她送过你的,被你撕了。”
陆嘉衡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折磨人并不是褚梅君的爱好,她笑了一下:“以后你可以放心地把她带来学校里了,我这么一闹,没有人会在背后说你了。”
陆嘉衡欲言又止,褚梅君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喜欢我们的名字被捆绑在一起,更不喜欢亡者的名字被轻蔑地提起。”
陆嘉衡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
“你走吧。”褚梅君说。
陆嘉衡道了别,转身离开,守在门外的梁思源狠狠瞪了他一眼推门走了进去,陆嘉衡还没走远听见里面褚梅君的声音炸开:“梁思源,你又偷偷抽烟了!!!”
高校之间有一张四通八达的信息网,几天后陆文沚跟陆嘉衡打听:“听说你们学校出了件离谱的事,一个女老师造另一个女老师的黄谣,不但被打得要死还被开除了。”
“打人的是褚梅君。”
陆文沚不笑了,只问:“是为了你?”
“也许吧。”
陆文沚颇有些感慨道:“当初如果再多给你一些时间,你会爱上她吧。”
陆嘉衡回答:“不会,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婚约全由双方父母定下的,两个人都是事后才被通知,1986年冬天地坛公园南门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天北京的天灰蒙蒙的,冷到滴水成冰,北风萧杀,掳掠过林梢有尖厉的长啸,两家父母安排他们两个在金鼎轩见面。陆嘉衡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坐在里面的严阵以待的漂亮女孩,所以他没有进去,在外面逛了一圈,问在寒风中的摆摊的老头两块钱买了袋鸽粮,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喂那些在地上跳来蹦去的白鸽。鸽粮撒完了,他也准备走了,转身发现那女孩站在他身后,不知道看他看了多久。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说,她叫梅君,只因梅花乃花中君子,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陆文沚摇头轻叹,很是无奈:“陆嘉衡你知不知道,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情境,你可能错过了原本最适合你的人。”
陆嘉衡很平静地说:“错过就错过吧,至少最后结果还不错。”
同样的问题的梁思源也问过褚梅君,褚梅君却沉默了很久说不知道。
当时的梁思源已经决定要进原子能院,连保密协议都签好了,他不想耽误褚梅君所以态度强硬的提了分手。到底是年轻,一不懂得珍惜二不懂得挽留,褚梅君放下狠话说既然如此那两个人到死都不必再见了,然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褚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遍览诸家同龄小辈,最后觉得刚刚回国的陆嘉衡是真的很不错,于是在一次饭局中提及此事,正好和陆嘉衡父亲一拍即合,索性两家在在座在其他人的见证下定下婚约。陆嘉衡把这当做他离开北京的交换条件,而褚梅君亦是不想在北京待了。
又过了几天,陆嘉衡整理好一份绝对精神的发展脉络带去图书馆给楚月,顺路把借的书还掉。回来的时候孙宇捷告诉他,刚有一个不认识的女老师过来找他有事,见他不在所以留了张纸条。
“不是文学院的老师吗?”
“不知道哪个学院的。”
陆嘉衡坐下来,展开桌上叠得四方的纸条,上面写着:下午四点半请来西楼竹林。
四点半正是学生上课的时候,路上行人寥寥,西楼后面的竹林里风吹竹叶萧萧,陆嘉衡走到亭子里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周书丹。
陆嘉衡说自己对于她们翻脸的过程没有兴趣,就算她现在找他去求情也没有什么用了。周书丹说自己要说的是别的事情,关于五年前写给高校巡查组针对陆嘉衡作风问题检举信是梁思源写的。陆嘉衡说她疯了,转身就要走,周书丹拉住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有些陈旧的信。
陆嘉衡看着信封却没有接,神情复杂道:“你就那么恨褚梅君吗?那么想毁掉她的生活。”
周书丹笑着说:“对啊,我就是恨她,恨不得她去死。”
又是如此扭曲畸形的爱,一边投入所有生命力去给养,一边叫嚣着摧毁与占有,有那么一刻陆嘉衡感到深深的恶心。
“你不想看看吗?当时把你整得这么惨的罪魁祸首。”
“你呢?你为了拿到这个又付出了什么代价?”陆嘉衡的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周书丹的笑容立刻变得狰狞:“这个不用你管!”
“你既然愿意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为什么不自己到褚梅君面前告诉她真相,你知道这种事情是最大的忌讳,以褚梅君的脾气绝对会跟梁思源离婚。你到底是怕褚梅君不会放过你,还是——”陆嘉衡顿了顿,“你害怕梁思源恨你。”
“你闭嘴!”周书丹扔掉信尖叫着扑上去撕打陆嘉衡,却被陆嘉衡一把推开,狠狠撞到柱子上。
陆嘉衡的眼里透露出十足的憎恶:“对不起,我讨厌疯子。”
两个人相顾无言,陆嘉衡不忍看她终于别开眼去:“你早该离开的,何必纠缠到现在弄得大家都不体面。”
周书丹却怨毒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你跟褚梅君一样虚伪得可怜。”
“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是一类人。”陆嘉衡抬眼望天,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不管是你、我、褚梅君还是其他所有人,我们其实都是一群活在空气里的人,伸手摸不到天,向下又踩不到地。褚梅君曾经跟我说过,像我们这样的人读过书,见识过九天震怒,每一个都以为自己是遗世孤品,实际也不过是一□□叉感染的病人。”
周书丹沉默了,陆嘉衡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她垂着头,精疲力尽,无力爱恨,好像再也支撑不起这副皮囊,说自己准备离开上海,去远一点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陆嘉衡说挺好的。
周书丹走了,什么都没说,陆嘉衡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撕碎了扔进垃圾桶里。
后来陆嘉衡和陆文沚说起这件事,陆文沚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把信撕毁,留着那封信至少还能好好折磨梁思源让那家伙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陆嘉衡说你知道透露实名举报人信息是违法的吗,到时候查起来又是没完没了的,牵涉太多太多人的利益。而且就算知道那封信是梁思源写的也改变不了什么了,直到今天依然相信错误在他的人还是大多数,他也很累很累了,不想再去理论什么辩解什么,他只想过平凡的安宁的生活。
曾谙记忆里那些在大学校园里度过的夏日总是漫长而宁静了,那些绿叶团团的玉兰树、婆娑不止的香樟树、姹紫嫣红的紫薇树,还有在南风中盛开摇摇欲坠大片大片的凌霄花,那些用尽力气嘶鸣的蝉和出入树冠草臼的鸟儿,那些陪她游戏的小孩陪她玩笑的大人,还有到了三点以后烈日的灼热逐渐褪去,到了四点橘粉色的夕阳一点一点把那些灰色的建筑染成可爱的橘粉色。
有趣的是在陆嘉衡第二次要带曾谙去大学里时,曾谙以为又要去听会让人睡觉的课于是抵死不从,陆嘉衡反复解释不是这样并拿了一串贝壳手链做诱惑,曾谙很难拒绝这个。然后曾谙见到了褚梅君,她是第一个在曾谙面前提起她母亲的人,她说何知琳是她教过的最有才华最具灵气的学生,正是因此曾谙天然与她亲近。
她把曾谙抱在她的腿上,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小叠稿纸,解开绑着的红色丝带,把它们一张一张地给摊开给曾谙看。纸上一边是漂亮娟秀的蓝色钢笔小楷,一边是飘逸神秘的法语花体字迹,曾谙问这是什么,褚梅君说这是她母亲当年的作业,其中有抄写的文段也有她自己作的诗。曾谙说自己看不懂,褚梅君笑了笑就近拿了一张把法语翻译给曾谙听。
“冬季的雪原champdeneigeenhiver
冬季的夜空cieldenuitenhiver
凛冽干净的星pureétoilesfroidesetpropres
我献上苍白的文字无用的赞美j’offredesmotsplesetdesplimentsinutiles
献上单薄的灵魂敝履自珍的爱j’offredesmessuperficiellesetunaprécieuxqueparmoi-même
我以痛织梦etissedesrêvesdedouleur
以悲操戈jeprendslanceavectristesse
我以血鉴我jeprouveencedanslesang
行走于残酷的世间marcherdansunmondecruel
周旋于冷漠的人群errantautourdelafouleindifférente”
褚梅君问曾谙什么感觉,曾谙想了一会儿说是一种美丽又恐怖的感觉,褚梅君很是意外,曾谙说因为这首诗讲了一个受伤的人拿着武器在冬季的雪原里行走,明明快要死了却爱上了天上的星星。曾谙问这首诗什么名字,褚梅君说这首诗叫《苍原白星》。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一眨眼曾谙就读完幼儿园要上小学了。
七月底,陆嘉衡带曾谙去参加小学面试,那天走廊下站满了带着小孩的家长,天气又闷又热天上乌云泼墨好像随时要下暴雨。曾谙在人群里看见了苑杭,拼命地拽着陆嘉衡从人群里挤过去,老远就喊“叔叔,阿姨,苑杭!”苑杭看见曾谙也很高兴在人群里拼命招手。
他们俩的父母在幼儿园家长会上见过,彼此聊过,苑爸爸和苑妈妈是做生意的平时都没什么时间陪孩子,所以苑杭一直是家里的外婆在带。苑杭一直有点怕陆嘉衡大概是因为见过陆嘉衡像提小鸡仔似的提着曾谙吧,尽管曾谙跟她说过很多次“我爸爸很好的”苑杭还是不敢和陆嘉衡多说话,只打了声招呼就躲到苑妈妈身后了。
正好那边老师开始点名了,要小朋友在教室门外依次排好队,一个一个进去测试。曾谙非常自信,告诉陆嘉衡自己肯定没问题,苑爸爸苑妈妈又交代了苑杭一番,两个好朋友这才手拉手一起排队去了,两颗小蘑菇头高高兴兴地生长在墙角。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曾谙,真是太好了!”苑妈妈笑着说,“苑杭她可喜欢你们家曾谙了,生怕跟曾谙分开,今天早上还在家里哭着闹着说不要来小学面试,还要回幼儿园里去。”
陆嘉衡也是有些意外:“这所小学离我们很近对,所以就来了,我们也没想到会碰见你们。如果这两个孩子上了小学还能是同学,那真是很幸运了。”
苑妈妈打着包票说:“肯定是同学啊!我表姐在教务处工作,我去跟她打个招呼请她把苑杭和曾谙分在一个班就可以了。”
苑爸爸咳了咳,提醒苑妈妈在人群里讲这种话小声点。苑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面试肯定还是看这俩孩子自己,毕竟名单和分数都会公示出来。”
“我们家苑杭很崇拜你家曾谙,说曾谙聪明懂得东西多老师教什么都会又很勇敢,有好几次她被欺负都是曾谙帮她出头。”苑爸爸叹了口气,“你家孩子教得好,不像我家,我跟她妈妈因为苑杭性格懦的问题实在是太头疼了。”
这时换别人家长该说诶,那有啊,我家曾谙也很调皮或者诶,那有啊,你家苑杭很乖啊,又或者说哪里哪里,这都是曾谙应该做的。可惜陆嘉衡不是这样想的,他说:“苑杭太依赖曾谙了,她也应该试着多跟别的孩子交朋友,更自信开朗些。曾谙一味傲气,,苑杭这样只会助长她,让她自我感觉太好。”
苑妈妈听了心里自是不太舒服,但也不得不点头。苑爸爸深以为然,他非常欣赏陆嘉衡说话和思维的方式,跟他们这些生意场上的人完全不一样,总是能一针见血直中要害。
那边面试结束了,天上闷雷滚滚,两家父母也未再多叙,互相道别带着孩子回家了。
开着车回去的路上天上下起了倾盆大雨,天地皆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陆嘉衡开得很慢问曾谙面试的老师问了那些问题。曾谙想了一会儿掰着手指说第一题是认颜色,第二题是算过桥要走几步,第三题是拼七巧板,第四题是看图编故事。陆嘉衡又问,那你觉得哪个问题最有意思。曾谙说拼七巧板最有意思,因为她拼完小兔子之后发现多了一块红色三角形,所以她把这个放到了兔子头上,告诉老师她的兔子戴了一顶红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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