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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四月春深似海


“陆嘉衡你有病吧,五斤红糖两斤半生姜,谁吃啊?”

        陆嘉衡听她这么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还是解释道:“不全是给曾谙买的,你也可以带一点走,吃不完还能做菜,挺好的。”

        一想到这家伙居然一个人去菜市场买这些东西陆文沚就笑得停不下来,原本还想多逗趣几句,但看在他还挺有广泛的人文关怀精神,陆文沚决定暂且收了神通:“好好好,您计划还挺合理。”

        陆嘉衡绕开她拎着红塑料袋去了厨房把东西交给张妈细细交代,他特意买了山东老姜母称了最贵的云南土红糖,张妈晚上给曾谙熬红糖姜茶需要多熬一会儿。

        张妈忍俊不禁,但不好意思像陆文沚那样给予无情嘲笑,只调侃一句道:“陆先生怕不是买空了市场。”

        陆嘉衡当然不能说这是自己在图书馆自然应用医药分区查了半天的结果,只又嘱咐道:“晚饭做清淡些,最近饭菜都做清淡些。”

        “你就放心吧,这些陆小姐都已经说过了。”

        晚上餐桌上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怪异的尴尬的气氛,陆嘉衡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而陆文沚跟曾谙像两个接头的地下党互相对着暗号,一个说“好些了没?”,一个说“好多了。”,一个说“明天没问题吧?”,一个说“没问题”,一个又说“过两天就好了”,一个说“我知道”。憋了好半天,大家饭快吃完了,陆嘉衡才蹦出来一句:“曾谙,你要多锻炼,强身健体。”

        陆文沚毫不客气地踢了一下陆嘉衡的椅子,转头对曾谙道:“别听他的,你现在需要休息。”

        暮春之时,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哪怕是城市里傍晚远隔河岸亦能听见不知何处传来带着烟水气的布谷鸟叫。曾谙抱着素描本在阳台画新开的一盆杜鹃,陆文沚看了一会便下楼,看见陆嘉衡泡了壶茶坐在客厅里翻报纸。

        揭开壶盖里面泡的是红茶,不是陆嘉衡平时给自己泡的碧螺春,陆文沚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在陆嘉衡身旁坐下问道:“在等我?”

        “不是你有话要跟我说吗,特意留下来住一晚。”陆文沚放下报纸,叠好放在茶几上,“说吧。”

        陆文沚转着手里的杯子斟酌了一会儿才问道:“今天,要是我有事腾不出空去接曾谙,你怎么办?”

        “打给褚梅君,或者请办公室其他女老师帮忙,如果她们都没空我就接张妈和我一起去。”

        “你总有办法,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到底都不是家里人最亲近的人,她们就算能帮你去接曾谙,但是她们能教曾谙那些必要的知识的吗?”陆文沚深吸了一口气道,缓缓道“都不能吧,就连你都不能。”

        “你想说什么?”

        “你今年三十九了,你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陆嘉衡对她要说什么其实有预感,但没想到她会说得如此直白。

        他沉默不语,陆文沚干脆继续说了下去:“曾谙马上要进入青春期,她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好,那孩子心里憋着的东西太多,你能照顾好她吗?陆嘉衡,你家里缺一个女主人,而曾谙的成长里一直缺少母亲这个角色。”

        “所以这就是你想的解决办法吗?”听着这些话陆嘉衡莫名烦躁起来,“真想不到有一天你也会用结婚作为手段来解决问题。”

        陆文沚当然知道他在影射什么,顿时心头火气,把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搁:“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陆嘉衡,你都快四十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还有人有资格催你结婚吗?”

        “你这么说,那我同样是世界上最有资格催你结婚的人,可是你会听吗?你还在等林忱,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陆嘉衡亦是动了气,说话也不收敛,陆文沚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是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会一直等她,等到死。”

        “别说了我们都别说了”被戳中软肋的陆文沚不想再辩解,丢盔卸甲举白旗投降。

        看着她垂着头颓丧的样子,陆嘉衡有些于心不忍,亦是让了一步:“姑姑,现在没有令我想要缔结连理共度一生的人,如果有我会考虑,至于曾谙——”

        “啪”素描本脱手掉到地上,客厅里的两个人皆是一惊,转头见曾谙站在楼梯口。

        “我,我下来就想倒杯水,我这就走。”曾谙说完转身上楼,恍恍惚惚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咚”地一声,她没有停爬起来慢慢走上楼,连素描本都忘了捡。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上继而传来一声重重的关门声,只剩下陆嘉衡与陆文沚相对无言。

        曾谙把自己蜷在被子里,莫名感到一阵一阵地恶心,她从来没有忘记,那天在办公室里那些恶心的笑声,那女人脸上娇羞的表情,还有另一个女人大声地仿佛要宣告世界的话。

        陆嘉衡说要考虑,考虑什么,他要娶那样的女人为妻,他会变得跟她们一样恶心。

        曾谙的眼泪掉了下来,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一样恶心,一点好的都没有了。

        她的肚子又开始疼起来,绞得五脏六腑都在痛,曾谙觉得自己也变得恶心起来了,这样一具流着血的身体最恶心。

        她又开始讨厌一切了。

        半夜里陆嘉衡一向睡得浅,听见外面有动静,于是起来开了灯看见曾谙站在客厅里,一手提着壶一手拿着茶杯。

        “我有点渴,下来喝点水”见陆嘉衡只盯着她不动,曾谙有些慌,继续解释道,“那个红糖姜茶甜得发齁,我睡不着”

        她的眼眶红红的一圈,被泪渍过的眼珠闪着黑色的水光,陆嘉衡知道她这是哭过了,一时如鲠在咽,走过去拿过她手上的水壶道:“晚上不要喝茶,我现在给你去烧水。”

        客厅里的灯能照到厨房,陆嘉衡就着光把壶里的茶全倒进水槽,接了水放在灶上开火烧。

        曾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陆嘉衡,光从她背后照进来,她的轮廓像一株蔫了的植物,灶上燃着淡蓝色的火焰。

        “爸爸——”她喊了陆嘉衡一声,压抑着在爆发边缘的情绪,“家里只要有你、我、姑姑还有张妈妈四个人就够了。”

        陆嘉衡转过身,却发现逆着光看不清曾谙脸上的表情,他轻轻地“嗯。”

        “我不希望有别人,你不能把别人带进我们家,这是我们的家,你不能让她们”曾谙已经抑制不住哭腔,完全不在乎自己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地在说同一句话。

        陆嘉衡叹了口气,走上前把曾谙拉进怀里,抱着她道:“我知道,我不会的。曾谙,你之前吓坏你姑姑了,她已经没自信能照顾好你了,但是我会照顾好你的,你相信我。”

        曾谙把脸埋在他的臂弯里,眼泪汹涌着浸湿陆嘉衡白色的棉布衫,她哭起来的眼泪可以把人淹没,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陆嘉衡轻轻抚在曾谙的背,抱着她,哄着她,让她不要哭了,就像她小时候每一次哭到歇斯底里时他会做的一样。

        等曾谙终于平静下来,陆嘉衡拉着她在餐桌边坐下,拿着餐巾纸给她擦干泪痕。曾谙擤完鼻涕,还一抽一抽地,整个人木木的。陆嘉衡无奈地摸摸她的头,转身回厨房把烧开的壶从灶上拿下来,小时候曾谙总吵着水烫不肯喝,把玻璃杯里的热水用冷水冰着这个方法还是张妈妈教的。

        等着水凉的空档里,陆嘉衡拉开椅子在曾谙身边坐下,拉着曾谙的手,温声道:“曾谙,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的心里会如此敏感不安?”

        曾谙只一味低着头不开口。

        “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愿说,姑姑她一直很担心你。”

        “对不起”

        陆嘉衡叹了口气,心疼地伸手摸摸着曾谙头:“没什么可对不起的,等你想说了再跟我们说也是一样的,但就是不要全部郁结在心里让自己难受。”

        曾谙点点头。

        曾谙喝完水,陆嘉衡让她赶紧上楼睡觉去,他在下面目送曾谙上楼,最后关掉楼梯的灯,准备回房时才发现陆文沚一直站在廊灯照不到的暗影里。

        陆文沚轻声说:“对不起”她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道歉,为挑起了一次家庭纷争,还是为不够坚韧的自己,原来这个世界上会有连她陆文沚都想逃避的责任。

        夜色深沉而温柔,黑暗织就密密麻麻的安全感包裹着每一个人,人们会说一些他们本不会说的话。

        陆嘉衡问道:“你是不是又去看林忱了?”

        沉默。

        “你知道的吧,她现在很幸福,家庭圆满,只有你是唯一不稳定因素,你应该远离她。”

        “我知道。”陆文沚苦笑,万般无奈,“你觉得我是那种控制不了自己的人吗?”

        她们像两只飞在天上的鸟儿,一只选择落入人间的藩篱,另一只还在盘旋着不肯降落。

        “你想结婚吗,或者说你想组建家庭了?”陆嘉衡很平静地问她,他将近而立之年不会再像小孩子那样害怕被遗弃被忽视。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永远不能也不可能强求对方做什么。

        “之前一段时间没来就是在想这个,没想出结果。”人们讨厌世俗的一切,却也明白按照世俗安排将人生这一台戏唱下来才是最轻松的,但是坏就坏在人是有自我意志的动物,自我意志不容篡改不容歪曲,所以哪怕承受数倍于先的痛苦,人们也不愿把道路向符合世俗预期的方向修正。“你不是说我会一直等林忱等到死吗,”陆文沚笑了笑,“我想是的。”

        陆嘉衡早就知道,他说:“你不用担心,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永远会接受你的任何决定。”

        “我有时觉得你才是最应该来学心理学的那个人。”陆文沚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跟你说过吧,曾谙她极度缺爱,我很担心她,但——”她顿了一下,“我也很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陆文沚摇摇头道:“算了,睡觉吧,太晚了。”

        已经快一点了,陆嘉衡道了一声晚安便回去了。

        因为了解曾谙,陆文沚努力地想把爱灌进曾谙心上的裂缝里把它填满,但是到目前为止她只感觉到徒劳。她也了解陆嘉衡,他是生于旱地又移植异土的荷花,他用严密逻辑和强大的知识体系给自己搭建一个浮在现实之上看似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但是他自己的世界本就缺少爱的正常范本,陆文沚无比明白曾谙想要的大量的、深重的、亲密的爱他给不来。

        第二天早上,陆文沚早起做了一个糖水流心蛋给曾谙,曾谙咬了一口,脸上的表情堪称五彩纷呈。

        “不可能啊,我记得这个挺好吃的啊!”陆文沚第一次来姨妈的时候,她的母亲就给她煮了这个,她一直记得这件事,因为那是一直身体抱恙的母亲在她记忆里少数几次亲自下厨。

        曾谙硬着头皮吃完了整个蛋,吐了吐舌头说希望以后都不要再吃这个,陆文沚气笑了道:“以后我还不做了呢!”

        陆嘉衡和陆文沚商量了一下,今天就由陆文沚送曾谙上学,曾谙没有异议。

        五月初上海街头的梧桐新叶已完全长成,触目一片青翠,绿意无限,春深似海。

        一路上陆文沚和曾谙皆是默默无言,陆文沚先开口:“曾谙,我昨天买的新毯子就放在座位下面的袋子里,你记得拿。”

        “好。”曾谙闷闷地应了一声,打开书包,把包装好的新毯子装进书包里。

        到了校门口,曾谙打开车门准备下车了,陆文沚叫住她,于是曾谙停下来回头看她。

        “姑姑?”

        陆文沚叹了口气,最后用力了抱抱她松开,“要在学校里过得开心知道吗,去吧。”

        曾谙原本心里还积着她昨晚说那些话的怨气,此时全部作了烟消云散了,声音轻快了许多:“嗯,我知道,姑姑再见。”

        暴风雨来临前水母会提前感知,纷纷离开海岸,游向大海。

        陆文沚女性天生的敏锐直觉和专业培养出的情绪高感知度让她不安,好像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正孕育着一场还无法被证明存在的风暴,而她是没有眼睛耳朵看不见也听不见的水母,就这么漂浮在水中。

        体育课的时候曾谙记着陆文沚教她的不宜剧烈运动,所以例行的绕操场跑两圈,她请假了,不过用的理由是她的膝盖摔伤了。作为证明,曾谙把校服裤子卷起来,露出了磕得青紫的膝盖,体育老师也不便说什么,挥手让曾谙站到跑道旁边。

        曾谙看着自己的膝盖,底色是白,浓墨晕开的青与蓝,渗着红与紫,如一朵妖花。没有理由,她伸手按那块淤青感受着疼痛。“外伤疼痛会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产生一种兴奋愉悦的感觉,跟精神成瘾药物原理类”,不过这是很久之后曾谙才在书上看到的解释。

        到了自由活动时间,一班解散了苑杭立刻跑过来找她,说昨天中午自己到三班找她结果听说她回家了吓都快吓死了。

        曾谙站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道:“没什么啦,我昨天只是不舒服才回去的,今天已经好了。”

        苑杭看着她的笑容心情也好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去哪?”

        “我们就在操场上散散步吧,反正马上也快下课了。”

        “好啊。”

        苑杭不知道,曾谙如此高兴是因为她找到了一个困扰她已久问题的答案。

        精神分析学认为青春发育时期,荷尔蒙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让青少年的精神和□□互相分离,让原本儿童时期就存在的生理和心理脱节的情况更加严重,少年们总是试图在自己需要进行改变和拒绝成为别人希望的自己之间寻找连接点,他们需要自我解体,自我重塑,自我完善,经历自恋-客体相互关系与分离-分化-主观化-自主这一过程。

        曾谙正在经历这一过程,无时无刻不感受这一种撕裂感,现在她以为自己找到了缝合精神与□□的方法,那就是疼痛。

        昨天陆嘉衡没去参加学科会议,正好刘院长说月底要去武大参加学科会议,随行的人还没定问大家的意愿,问题是现在大家都忙着应付考核都抽不出时间,兜兜转转一圈这差事就落到了缺席的陆嘉衡头上。

        周六的早上,曾谙一睁眼就听见楼下陆嘉衡走来走去收拾行李的声音,过了一会安静下来,曾谙穿好衣服下去,看见陆嘉衡对着镜子在刮胡子。

        有两个他,一个背对她,一个在镜子里。

        曾谙突然想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陆嘉衡刮胡子,他总是默默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出现在人前,就像那些含蓄端庄的大美人也从不在人前梳妆打扮一样。想到这曾谙觉得可爱,不禁笑起来。她一笑陆嘉衡就发现她了,他以为她等着用洗手间,连忙说:“我马上就好了。”快速收尾,掬了两捧水洗干净脸上的泡沫,甚至来不及擦脸陆嘉衡就出了洗手间,顺便带上了门。

        他的刮胡刀是手动刀片式的,沾着水放在架子上的盒子里,很私人的物件,以前曾谙从没注意到它。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下来,盯了看了一会,在自己手背上刮了一下,只很轻的一下,刀片就在肌肤上割开一道痕细小的血珠从里面渗出来。她看着这血愣了一下,连忙打开水龙头把刮胡刀冲干净放回原位,把手洗干净后手背上只留下一条浅粉色的细线。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和陆嘉衡长得一点都不一像,她的眉毛没有那么浓,鼻梁也没有那么高,眼睛是单眼皮,漆黑的眼珠子盛在眼白里黑白分明,薄薄的唇,尖尖的下巴颌,不笑的时候甚至看起来一股子凶狠戾气,完全没有陆嘉衡的柔善。好像她从头到脚都找不到一点和陆嘉衡像的地方,这使她愤怒。

        她应该像他。

        如果她像他,她就不会如此急惶惶地去他身上寻他。

        不是她想这样,是连躺在她每个细胞里的属于他的那一半基因也在背叛她。

        曾谙又想哭了,但是陆嘉衡在外面叫她的名字。

        “曾谙,我下楼买早餐,你想吃什么?”

        “都行。”

        “那我给你买小笼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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