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破碎的蝴蝶在夜里尖叫
陆嘉衡一走书房那一张大书桌就全归曾谙所有,她卡在一道数学题上,胡乱算了三遍次次答案不同,顿时有些郁结,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实在没意思,目光便投向窗外。
眼下窗外正好是芳华落尽绿叶成荫子满枝的时节,听着外面清晨此起彼伏的鸟叫,曾谙突然忽想起陆嘉衡之前给她读得那一段书。
那也是一次曾谙的心血来潮,她好奇在陆嘉衡看的那么多书里他最喜欢的哪一本,陆嘉衡思考了一下,回答是《红楼梦》。曾谙不能理解,这里面各种走马灯似轮番登场的人物各种盘综错杂的关系搞得她头疼,不管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她看看过也没琢磨几分美好,所以每次她只是翻了翻就放下了。陆嘉衡说自己不是红学家,对人物之间的感情与渊源不感兴趣,他只是喜欢《红楼梦》的写法,包罗万象,事无巨细,真正写出一种繁华流水,富贵冷灰的空寂。曾谙不服,说自己根本没读出来,那本厚厚的古籍出版社原本里全是记流水账。陆嘉衡笑了笑,把那本厚重用脆黄纸印的《红楼梦》从书柜上取下来,随手翻了一页道,你看这,“堪堪荒唐又是一年”读来是什么感觉,又是堪堪又是荒唐,追忆不及糊里糊涂倏忽又转到下一年。曾谙还是不服,说这句平淡至极。陆嘉衡又往后翻了几页,正好翻到“杏子阴假凤泣虚凰”一节便给曾谙读了一段贾宝玉在沁芳桥落花结果的大杏树旁感伤花鸟的一段,“这雀儿必是杏花开时它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子,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呢?”曾谙仍觉平淡,陆嘉衡也不强求,只说,去日有今日无,来日又渺渺,有此一问却无人来答,这已经在写人世大悲了。
“或许此刻此时外面皆是啼哭之声,百鸟都在怜惜春天里短暂开过却匆匆谢了的花。”这样的想法自然而然产生让曾谙感到无比难受,仿佛被人逐渐捏紧心脏,她开始反思自己脑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无解又无意义的悲春伤秋,明明这场景她不是第一次看,为何现在就如此难熬呢?
一定是这破题害得,曾谙愤愤地在题号旁边画了个圈,跳过做下一道。
吃过午饭,张妈问曾谙下午出不出门,曾谙说自己下午要看书,张妈说这样也好,下午天又阴了像是要下雨。
曾谙从书柜上拿下那本《红楼梦》,一看竟是一个下午,等张妈来叫她吃晚饭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小雨淅淅沥沥,有那么一瞬间曾谙恍若隔世。从前她对宝玉和黛玉之间剪不理还乱的关系非常恼火,她想贾宝玉就应该冲进她潇湘馆告诉林黛玉自己爱他,然后通告贾府上下自己此生就是非林妹妹不娶了,若是上下皆不许那就干脆私奔,一起逃离那个处处是规矩到处是桎梏的鬼地方。但现在曾谙发现她想的这些贾宝玉都是做过的呀,只可惜偏偏一个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一个是“倾国倾城的貌,多愁多病的身”,总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况又生在那样的境地里,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无法挽回的悲剧。整本书从一开始就亮出了刀子只一寸一寸地往人的心里推,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向焚稿断痴情,得通灵却尘缘。
万般无奈万般怨,曾谙有些理解陆嘉衡所说的人世大悲了。
张妈临走前告诉曾谙晚上要把门锁好,千万要注意安全,曾谙笑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家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曾谙看了会电视觉得没意思又关掉了,摸遥控器的时候看见自己的素描本就放在透明茶几下面,直觉这是陆嘉衡捡起来放好的。
外面是潺潺的雨声,而她在想陆嘉衡。
她想了解他,他的经历,他的思想还有他的感情。
曾谙站起来,走到陆嘉衡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那扇门。
她知道自己这是在入侵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窥探他人的隐私。
这显然是错误的,但她已经无法停止。
陆嘉衡的卧室陈设很简单,衣柜、床、床头柜、除了大灯还有一盏立式可以调角度的金属结构台灯,灰色窗帘特意夹了一层遮光布因为陆嘉衡睡觉不喜欢有光。床头柜上放了一本厚厚的曾谙连书名都看不懂的外文书,里面夹着一只钢笔和一张对折的笔记,第一层抽屉里全是记着笔记的纸张,中文混着英文,一眼望去全是能让大脑放弃思考的生词,第二层抽屉里则是一些类似褪黑素、谷维素的助眠药物,陆嘉衡有时睡不好或者压力大时就会吃一两片。他的衣服不多,除了黑白灰几乎就第四种颜色,曾谙一件一件点着挂着的外套、衬衣、t恤、长裤、牛仔裤,几乎熟悉它们的每一种搭配。终于在衣柜里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纸箱子,曾谙小心翼翼把它拿出来,她觉得里面装着未知的陆嘉衡的部分,然而结果令人失望,里面一台旧式的已经不能用的照相机,一本老得已经不能再翻的连环画册,还有一枚青田石章,这些都是曾谙不陌生的东西。
那个照相机是姑姑很久以前送给陆嘉衡的礼物,曾谙很想看看陆嘉衡当年拍的照片,陆嘉衡说当年他出国又归国,照片全在过海关的时候缴了,陆文沚也说那个年代出入海关就算你是八十岁老头都得查查你戴没戴假发。曾谙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不知从那里找了把螺丝刀,见螺丝就拧,拆了家里的板凳、收音机、dvd,拆得张妈都快高血压了,陆嘉衡纵容着随她拆着玩,后来野心勃勃的曾谙要把这台老相机也拆了看里面是什么东西,陆嘉衡这才把一直摆在客厅里的相机收起来。
那本连环画册陆嘉衡在一次晒书的时候拿出来过,那是他小时候看的故事书了,上面还有稚嫩的字迹写着“陆嘉衡”这个名字,画的是民间故事《哪吒闹海》。这故事曾谙在电视上看过,哪吒自刎时她哭得死去活来,陆嘉衡只能一边给她擦眼泪鼻涕一边哄说,你往下看还没结束。
至于那枚青田石章,陆嘉衡说过他的名字是他爷爷起的,这是他的爷爷为他刻的单一个小篆的“衡”字。衡者,平也,所以任权而均物,平轻重也,又王者正天文之器也,又斗之中央也,又作峨冠博带者,又天官太宰执掌山林者,是个好字。很久之前之前陆嘉衡把这枚章放在书桌旁,一次曾谙拿着玩不小心摔豁了一个角,陆嘉衡心疼的要命,也把它收起来了,不得不承认曾谙小时候确实是个源源不断的麻烦制造机。
她坐在地上,手里捏着那枚章,正好旁边还有印泥盒,于是沾了些印泥在自己的手背上印了个衡字,鲜红有些扎眼,她下意识想抹掉,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这么做。她把印章放回去,连同箱子一起复归原位。
陆嘉衡是个纯粹的人,没有秘密,不像她。
好在无人知晓,也就意味着无人管辖,人的思想是不受任何约束的法外之地。
她倒在他的床上,把手放在自己眼前,盯着那个“衡”,在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也学会了写陆嘉衡的名字,她一直很喜欢“衡”这个字,写出来不偏不倚方方正正地撑着格子就像陆嘉衡这个人。
她想起小时候那些台风肆虐暴雨滂沱的晚上,她就会逃过来跟陆嘉衡一起睡,陆嘉衡总会把她圈在怀里安慰说:“别怕别怕,等台风过了就好了。”他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息,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属性,像是雨、土、风、太阳的纯与净,让人觉得当时安全心下欢喜。有一幅油画画着门徒在旷野里簇拥着耶稣沐浴在神圣的恩泽之中得到庇护与救赎,曾谙总觉得自己也是迷失旷野的信徒,穿越凄风苦雨的夜追随着她唯一信奉的神,她想要靠近他,但是旧约却说人不能见神的面,否则必死。
这是爱吗,世上有很多种爱吧,会有一种像她这样吗?
绝望得令人窒息,下流得令人作呕。
曾谙如此迷惑,却又时刻惊惧着,以至于她从不敢面对这个问题好好思考想清楚,最后就这么放任她内心底里那些暗不见光卑鄙又肮脏的想法生根发芽,长成一颗根系与血脉经络紧紧相缠的毒草,开出腐烂靡丽的毒花,结出罪大恶极的毒果。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陆嘉衡低头亲吻了她,西班牙语里有一句话omago,意味蝴蝶在胃里,那一刻曾谙真的感觉有一千只蝴蝶在她的胃里扇着翅膀。
醒来的曾谙狼狈地逃离了陆嘉衡的房间,她想,她该逃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陆嘉衡才察觉到曾谙渐渐地与他疏远了,她搬回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总是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避免身体的接触,就连眼神的交汇也在回避,不再与他说学校里的事,也不再分享自己的心情。
陆文沚说这是青春叛逆期的正常现象,曾谙已经很好了,比起那些早恋逃学混社会抽烟喝酒顶撞父母的孩子已经强太多,你就知足吧。
曾谙的梦里总是出现陆嘉衡,他越是温柔包容,她越是痛苦,她总在午夜惊醒后浑身颤抖泪流不止。
那个年纪大家看向彼此身体的眼神都不干净,偏偏又穿着劣质的又透又薄的校服,男生汗湿露出胸/前/两/点,女生坐着不动背后也会勒出内衣的轮廓,可以说整个高温燥热的夏天一整个学校里少年少女都在裸/奔,如果说伤风败俗,那还有什么比这更伤风败俗的呢?从上到下,从老师到学生再到家长全都当做没看见,曾谙觉得很好笑,明明所有人都活在一个鲜廉寡耻的环境里,偏偏每个人的道德标准又那么高,蔑视一切,审判一切。
女孩子们都是敏感羞涩的,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在夏装短袖外面穿一件秋装外套,哪怕是三十多度的高温也不脱下来,体育课后拉开拉链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程度。这倒刚好,曾谙也不想露出她的任何一部□□体。
终于在一起体育课后曾谙撩起衣袖洗手,苑杭看到曾谙手臂上一块一块的淤青,她轻轻地碰着它们,心疼地快要哭出来:“曾谙,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弄的?”
曾谙把袖子放下来:“没事啊,字典砸的。”
“谁砸你的,谁敢砸你?”
“我自己砸的。”曾谙笑了笑说,“有时我想事情想不通,痛一点心里就好受一点。”
14岁的曾谙从图书馆里借来霭理士的《性心理学》,她分析对照论证着自己,那些已经渗透进她的大脑、心脏、思想、灵魂的东西,可以是多巴胺,是荷尔蒙,是性冲动,是神经系统和化学系统的共同作用,是人类脆弱无能的心理机制,唯独不可以是爱。
可是排除了爱,那又能是什么,曾谙想不出答案,她想不通。
苑杭难以理解,骂她有病,总是胡思乱想,但又不忍地问她:“曾谙,你到底在想什么?”
曾谙叹了口气,努力撑起一个轻松的微笑道:“没什么。”
她的感情叫嚣着渴望表达,她的欲望肆虐着渴望占有,但她又是如此清醒地唾弃着自己的丑恶与堕落。
自加罪,自加罚,这下扯平了,曾谙觉得这样很好,没人能来审判她了。
苑杭的胆子很小,有一次曾谙给她看自己新划开的伤口,苑杭直接吓哭了,曾谙哄着她,心底里却升腾起邪恶的快乐,她不能在人们面前哭,苑杭可以替她哭了。她觉得苑杭也很可怜,因为自己残忍地转嫁了一部分的恐惧与压力给她,吓得这个软乎乎的小姑娘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无能的自己一样。
她深陷痛苦。
一千只被撕碎翅膀的蝴蝶在深夜嚎叫,没人听得到。
当张妈第二次抱怨客厅里的水果刀不见了的时候陆嘉衡才意识到不对劲,上一次他看见水果刀放在洗手间的架子上,这个家里除了曾谙没有人会干这种事。他有曾谙房间门钥匙,但是他从来没用过,他也想尊重她的隐私,但是现在他的女儿可能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这些事情就统统都是狗屁。
陆嘉衡迅速查看了曾谙的床、抽屉、柜子,都没有发现那把丢失的水果刀,他稍微放心了些,把最令他担心的情况从心底里划掉,安慰自己说,曾谙一向粗心用完的东西总是忘记放回原位。
她的桌子上乱摊着几张试卷,陆嘉衡想把它们整理整齐,刚把试卷拢起来一枚薄薄的刀片就掉下来在玻璃台板上轻轻弹了一下。
他认得,这是他的刮胡刀片。
傍晚曾谙带着素描本回家,进门先轻快地喊了声“我回来了”,往常这个时间张妈在厨房做菜,陆嘉衡在楼上书房,张妈总会立刻回一句“曾谙回来啦,马上吃饭啦”,可是今天没有张妈的声音,陆嘉衡坐在客厅里等她。
“怎么了?张妈妈呢?”
陆嘉衡抬起头,望向曾谙神情严肃道:“我让张妈先回去了,曾谙,我想和你谈谈,你过来坐下。”
他极少这样,曾谙有些不习惯,并没有坐下,只是问道:“怎么了?”
陆嘉衡没有立刻回答,他把那片薄薄的刀片放在了茶几上,曾谙的脸上只短暂地出现了惊恐的神色但随即被镇定取代,两个人相顾无言。
“曾谙,你是不是——”陆嘉衡已经知道为什么即使是周末在家里曾谙也穿着校服的长袖外套,他的脸上的表情悲伤心疼,这是曾谙从来没见过的表情,他站起来走向曾谙,把手伸向曾谙的胳膊,他想看看她把自己伤成什么样。
“别碰我!”曾谙尖叫着躲开把手里的素描本狠狠砸到陆嘉衡身上,脆弱的金属钢圈变形,所有的静物练习画稿纷飞一地。
陆嘉衡不明白,他有完整的一个框架可以把整个世界放进去依然完美运行,但曾谙放不进去。他也从来没过曾谙这副戒备的样子,他想她一定伤得很重:“曾谙,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如果你不喜欢现在的学校了我们可以转校,如果你觉得压力太大不想上学了我们可以休学,如果你还记着上次你姑姑说的那件事我可以用人格跟你起誓终生不娶,我们的家里永远不会有外人,但是你不能这样对你自己!”
曾谙低头不语,陆嘉衡有些说不出的心慌,甚至有些着急:“如果有问题,你说出来,我们就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一定会有解决办法,曾谙,只要你说出来。”
没有解决办法的,曾谙甚至有些不忍心看陆嘉衡。
“曾谙,不要伤害自己。”陆嘉衡已经没有办法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道,“我求你。”
曾谙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嘉衡居然求自己,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永远冷静,永远理性,如至高至明日月,如至深至浅清溪。陆嘉衡越是温柔包容,她只会越痛苦,她知道自己不配,现在她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了,他如此尽心尽力地爱自己,而自己只会折磨他。
“是你”她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陆嘉衡一愣,曾谙继续道,“全都是因为你。”
陆嘉衡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迷惑的神情,曾谙的理智要她悬崖勒马,但她的感情却在沸腾,于是她再次沉默。
“你——”陆嘉衡有些不确定,但是一直以来曾谙的疏离回避,她一直压在眼底的不明晦暗,还有刚才躲开的激烈反应都让他得出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答案,“你讨厌我?”
只一瞬间所有在曾谙脑海里发疯般飞舞盘旋的念头全都落地了,她甚至笑了一下,说:“对,我讨厌你。”仿佛是嫌这还不够,她又补了一句,仿佛铁板钉钉,盖棺定论,“陆嘉衡,我恨你。”
若是换做别的父母恐怕耳光已经扇到孩子脸上了,但陆嘉衡彻底冷静下来了,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老师对我跟对别人不一样,因为你,我跟同学打架被全班孤立被全班讨厌,我总是被欺负被嘲笑,但这些时候你都不在!不管我哭得多惨,我有多痛苦你都不在!你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一直一直不停地问我!”曾谙越说越激动,好像真情实感,“你总是以为解决一切问题,如果你真的能解决一切,你就应该来救我!但是你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恨你!我恨你!”
“那你想要现在我怎么做,你才能停止伤害自己的行为呢?”陆嘉衡换了一副商量的语气,他很能理解曾谙因为那段时间自己不在身边而怨恨自己的心情,他想只要曾谙的条件不太过分他都能接受,哪怕是叫他现在就滚出去不要出现在她面前。
曾谙不想谈条件,她感觉很累,她说:“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那你可以停止伤害自己吗?”
“好啊。”曾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要你停止用那虚伪的爱来爱我。”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陆嘉衡也笑了一下,“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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