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查抄
所幸黄太医医术高明,一番施针、灌药后,庄行露终究是险险地捡回了一条命。
原来刚净身之人,本就不该下床行走,而庄行露向来无坐轿习惯,是以一路从家中走到了御前殿。当然,皇上那真情实意的几脚,无疑是雪上加霜,黄太医没敢明说。
庄行露直接被留在了皇帝寝宫,脸白如纸的他,躺在华清宫的龙床上。一连数天,他都意识昏沉,偶尔能醒来片刻,眼神也是呆滞空洞。
除去刚刚得知庄行露自宫时的失控,现下的赵墨冷静多了。
似乎是不太敢面对醒来的庄行露,每日下朝后,赵墨都只会一人待在华清宫偏殿。只有听到庄行露服了安神的药后,他才会一言不发地坐在庄行露床前。
像看一个永远也不会让人厌烦的风景一样,赵墨盯着庄行露的睡颜,能看好久。
正值此间,有宫女惶惶然进来给庄行露送药。
来送药的宫女名月莺,年芳三十,是宫中的御前尚义。
这几日,御药房里的稀世之宝,高丽的千年人参、吐蕃的冬虫夏草等等名贵药材,就像水一样不要钱的往这边送。躺着的庄丞相,对当今陛下有多重要,华清宫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料是在宫中早已看遍了荣辱冷暖,也服侍过两任圣上,月莺仍觉得,给庄丞相喂药,实乃宫中第一大难事。
每次喂药她都如临大敌,不敢有半分闪失。最怕的是给庄丞相喂药之时,陛下坐着边上盯着,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今日陛下又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盯着庄丞相了。
月莺极尽小心地蹲在床边,用汤匙舀起一勺药,放在嘴边轻吹后,然后往庄行露嘴边送去。所幸今日庄行露尚有一丝意识,药到嘴边后,就自己吞咽了。
可她实在是太过紧张,手抖得也厉害,区区一勺药,是半勺进了嘴里,半勺溢了出来。她只得颤抖着拿起一方丝绢,小小翼翼地给人擦掉,心里却恐惧得直想跪下喊“陛下饶命”。
尽管月莺一丝不苟,仍有一滴逃过了她的眼睛。
赵墨看到这滴药从庄行露的嘴角调皮地跑出后,犹如一涓细流,逃过了丝绢的擦拭,偷偷地溜进了脖颈里,继而消失不见。
他本想发怒,但看着抖得不成样子的宫女,突然起了点怜爱之心。
这宫女和如今躺在床上的老师一样,脸色煞白,人也是瘦瘦的。赵墨想着:“老师似乎是喜欢他善待宫人的,也许多做让老师高兴的事,老师好得更快一些吧。”
赵墨伸出手,平静地发话:“朕来吧。”
月莺如赦般地端着药碗,退在一旁默默候着。只见陛下坐进床头,万分小心地把庄丞相半抱起,让庄丞相半倚在他胸口,复又拿起一方丝绢,垫在了庄丞相的脖颈处。
陛下从未如此珍视过何人。
然尽管一再小心,庄行露仍被这动静扰醒。他微微动了下手指,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入眼全是明黄色,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约莫是光亮过于刺眼,又只得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抱着他的赵墨微微一滞,轻声唤他:“老师。”
“老师”二字就像是刻进灵魂深处里的称呼,庄行露闭着眼睛回应:“殿下。”
这是以为还在东宫的日子。
“嗯,我在。”赵墨柔声道,“老师身体不适,先歇息一会儿吧。”
庄行露微微皱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用微弱的气音,仿佛一定要坚持着说完:“殿下记得用功,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赵墨心中一酸,回到:“做完了的。老师先歇息,醒来再检查我的功课也不迟。”
庄行露终是舒缓眉头,道:“嗯。”
说完后,不知又含糊着讲了一句什么,就彻底地睡了过去。月莺并未听清庄行露讲了什么,只听到陛下哽咽着坚定地回了个“嗯”。
盖因抱着人的赵墨听得一清二楚,庄行露说的是:“殿下,你要听话呀。”
“你要听话呀。”
庄行露清醒时从未说过这话的。
赵墨就这样怅然若失地抱着庄行露,许久之后才回过神,让月莺重新端了一碗热药过来。
他接过瓷碗,舀起半勺药,放在嘴边仔细地吹了几下,继而轻轻捏住庄行露的下巴,待庄行露嘴唇微张后,慢慢地把药送了进去。
庄行露这次吞咽地十分顺利,也无任何溢出。很快,小半碗药就见了底。
到后头,许是药有点苦,庄行露蹙起了眉头,竟似三岁小儿一般,闭着眼睛把吃进去的药往外吐。赵墨担心他吐到他自己身上,竟是微拢了手掌,直接用手接住了吐出的药。
月莺心下大惊,忙拿起帕子递给赵墨,但他直接略过帕子,沉声吩咐她道:“快拿几颗蜜枣过来。”
直到赵墨把一颗蜜枣送进庄行露嘴里,这药才算是终于喂完。
月莺端着空空的瓷碗立在一旁,一时感慨万千。她当值多年,常年服侍陛下的起居。平日里,但凡更衣慢了一些,陛下都会大发雷霆。可对着庄丞相,陛下仿佛一下子有了无穷无尽的耐心,她甚至觉得喂完后,陛下简直想多喂一碗。
喂完药后,赵墨的脸色也见好了点。他并未立刻把庄行露放下,而是搂着人微微俯首,把自己的脸轻贴上庄行露的脸,久久不愿离去。
此刻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响,偌大且静谧的宫殿里,皇帝揽着他的老师,他们面贴着面,好似一对亲密无间的爱侣。
可朝野之上却远没有这般平静。
北府军主帅陆于野纵容部下克扣军需、私贩军粮一事,证据确凿。军粮不济,不仅延误了战机,也让北府军将士们食不果腹,无力应战。
去年岁末至今年正月,北府军在北境一败再败,致使朝廷丢掉刚刚收回的瀛、冀二洲,所复失地又重回夷人手中。
而庄行露作为丞相,与陆于野向来过从甚密,在庭审北府军私贩军粮一案之时,意图徇私枉法,企图包庇陆于野,同样证据确凿。
吏部尚书陈言连上十二道奏疏,弹劾庄行露,说庄行露不辨是非,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仍毫无原则的为北府军辩护,要求皇帝即刻罢免庄行露。
御史台也联名上书,说庄行露德行有亏,与北府军主帅陆于野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不配为相,更不配为臣。
言官们怒不可遏,纷纷力谏皇帝罢黜庄行露。
刑部更是有人指证庄行露贪赃枉法,恳请皇上彻查庄行露贪赃一事。
……
反对庄行露的浪潮越来越激烈,要求罢免庄行露的奏疏放在御桌上,垒起了有小山堆那么高。
饶是如此,罢黜庄行露,却从不在赵墨的考量中,他不希望老师多年来的努力付之一柜。但作为天子,赵墨不得不考虑朝野平衡,更不能顾此失彼。于是他采取了较为稳妥的办法,同意了关于刑部查抄庄府的奏疏。
赵墨原想的是,霁月清风的老师,那间朴素无华的小院,必然是查不出什么的。老师年纪轻轻即为首相,上台后更是雷厉风行,想必得罪了不少朝中要臣和世家权贵。
锋芒太露自会被人嫉妒和诬陷,顺水推舟地彻查老师一番,让顺天府前往庄府查抄,既能洗刷掉老师身上的冤屈,也能平息众怒,堵住悠悠众口。
却不想,这一查,至此万劫不复。
小小的三间宅邸,仆从都只有一两个的破落小院,居然搜出大量奇珍异宝。查抄出的家产以古玩书画为主,尤以书画居多,甚至还有不少前朝珍本。
金银钱财倒是不多,可这些东西,远比金银来得珍贵。
庄行露,这个被赵墨奉若神明的老师,看来也是一个贪图富贵的小人。
赵墨八岁时初见庄行露,庄行露就教他为君之道。庄行露要求他爱民如子,要求他礼贤下士,要求他严于律己。更要求他朴素、节俭,每日要节衣缩食,从东宫到皇宫,他的一应家居用度都是能省则省。
庄行露贯会拿黎明百姓、世间辛苦来压皇帝的。前年,赵墨想给已故的母后,修建一座寺庙用以纪念,也被斥责为劳民伤财、铺张浪费,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而这些,庄行露自己通通没有做到。
赵墨心下一片荒凉:“那些个老师教的道德人伦、节俭朴素,原来只是用来约束皇帝,而不约束老师。老师希望自己是节俭的、朴素的、仁厚的,然后才是听话的、温顺的、好控制的。”
而与赵墨坍塌的信仰相比,更麻烦的可能还在后头。
古旧凋敝、年久失修的三间小院,不仅大有乾坤,里面藏有的书画笔墨,比皇宫里的都要精美绝伦。
布衣出身的庄行露,每月俸钱两百贯的朝中一品大员,他庄行露从何而来的价值连城的善本真迹?何处所得?谁人所献?所拥奇珍异宝,比当今天子还要贵重,他庄行露所图为甚?所谋为甚?
难道他是想超过皇帝不成?
当顺天府将满满当当的一堆古玩字画、稀世珍宝摆在赵墨面前,赵墨颤着手摸向这些宝物,随手打开了一副单独放置的字画。据查抄的人说,这是在庄行露卧室的床头发现的。
打开后,赵墨终是溃不成军。
这居然是先皇曾赐给他的珍贵《兰亭序》拓本,上面还有他幼时所盖的私章,“赵墨印”三个字,更是庄行露当年亲手为他所刻。
当时的他痴迷书法,酷爱行草,每日有多花了半个时辰勤修苦练。为奖励他学习用功,先皇知他喜欢王羲之的书画,特意赏赐给他的。
看着手中的《兰亭序》拓本,赵墨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庄行露当初的谆谆教导犹在耳前。
“殿下,为君王者,能书会画就行。先朝曾有一废帝,琴棋书画样样精绝,书画更是独步天下。但此人却独独不能为君,整日纸醉金迷、声色犬马,以至于再好的画笔,也终究是只能绘成了一幅亡国的画卷。陛下应该效法尧舜,善养黎明,勤政修身,切不可沉迷于此。”
原来,老师也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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