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舍
经太医院的一番精心调养,庄行露近日终是好转不少,已能下床走动。想来是病中闲得无事,庄行露正坐于床头看书。
他的长发披着并未挽起,泼洒于腰间,犹如一副水墨画卷。肩头挂着一件素白襕衫,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本不知是哪位宫人给的奇异画本,似是看到什么有趣处,嘴角微微的翘起。
阳光透过斑驳的窗纸,印在他清丽无双的脸庞上,端的是一副闲雅舒适、岁月静好的景象。
怒不可遏的赵墨直冲华清宫,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顿时觉着这画面尤为讽刺。他一把冲到庄行露的床前,上前扯掉人手中的画本,将其摔到地上后,复用脚把这画本踢得老远。
画本散乱的书页飘洒一地,庄行露吓了一跳,但未动声色。
赵墨直视着他,双眼血丝毕现,问:“老师真是好兴致,受了如此刑罚,居然还有心思看画本。只是这区区画本,怎又入得了老师的眼?”
庄行露皱眉:“陛下所为何意?”
“所为何意?朕也想问问老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为何意?”
“奴才……”
赵墨厉声打断他:“别对朕用‘奴才’这个词,你不配。朕身边的奴才,对朕从来就是忠心耿耿、俯首帖耳,未有一人似老师这般虚伪至极。”
庄行露听后,不再言语。
赵墨知他定在想应对计策,心中只怕早已是百转千回。不由得怒火中烧,向床边继续靠近,忿然道:“老师怎地不说话?老师平时教导我的那些个仁义礼智信呢?”
庄行露从不做无谓争吵,只当他是小儿胡闹一般,沉默着移开了目光。
赵墨倏地用手掰正他的脸,倨傲地讥诮道:“别用这样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看着朕,朕说了,你不配。朕问你,朕的兰亭序拓本呢?”
庄行露的瞳孔陡然一缩,终是有了点慌色。
赵墨“呵”的一声冷笑,继续讽刺道:“老师偷偷拿了朕的兰亭序拓本,又来教朕去相信老师所说的劳什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师者,似老师这般道貌岸然、口不言心,真真是难为了。”
庄行露敛了神色,再也不答话。赵墨看他这反应,心底瞬间凉透,想来老师私藏书画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赵墨气怒不已,猛地一脚踩上龙床,曲折起腿,一把向后扯过庄行露的头发,逼得庄行露扬起脖颈。他盯着庄行露微有波澜的双眼,炙热的气息喷在庄行露的脸颊,轻嗤道:“想必老师猜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
“陛下不妨直言。”
赵墨粗暴地捏起他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耳语道:“老师,您知道吗?您的三间小院被抄了!”
“因着老师的缘故,大虞现下是举国震惊,满廷震怒。怪不得老师要净身为奴,这朝堂本就回不去了。只有另谋内侍这条发达之路,日后才能继续养着老师的三间小院呀。”赵墨干笑着说完,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
庄行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似又忍住了。
赵墨恶狠狠地把他掼在床头,双眼间已是一片赤红,厉声命令道:“说话。”
“说你有苦衷,说你是迫不得已,朕命你说话,听见了吗?”
回答赵墨的只有沉默。
“说拓本不是你拿的,说府上的书画都不是你的。说啊,你说,现在就说给朕听!”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赵墨只觉得怒火越甚,双手已不知觉地掐向了庄行露的脖颈,他看着庄行露被掐得越来越红的脸颊,和略微嘶哑的呜鸣。陡然间,又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无力地垂下双手,绝望地瘫坐在一旁。
“说你没有骗朕,说你是个好老师。”
皇帝罢朝三日。
可这些并不能阻挡,要求惩处庄行露的奏疏们的脚步。查抄庄府后,反对庄行露的浪潮达到了顶点。所有庄行露曾做过的、没做过的罪行都慢慢浮出了水面,弹劾庄行露的奏疏,像雪花一样像赵墨飘来。
赵墨没有料到不过短短几年,庄行露竟得罪了如此多的权势,他第一次感受到朝堂之上竟涌动着如此激烈的暗流。而这些暗流,是多么的希望庄行露能够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团迷雾中。群臣们所参的事项,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经过查抄庄府一事,赵墨早已没了勇气去一一辨别,他有点不敢继续往下查了。
因为在赵墨漫长而孤独的成长岁月里,庄行露是那唯一的一抹亮色,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赵墨将自己关在华清宫偏殿,不吃不喝,也不见任何人。
午时一刻,有一人提着食盒来到了偏殿门前。拒绝所有人进殿的太监冯进,看到来人后,未假思索的就开了殿门。
偏殿里的窗户全都未开,殿内黯淡无光。庄行露走进正堂,看到赵墨金冠未带,龙袍未着,独自一人坐在正堂的阶梯处,万分寂寥。
他走到赵墨跟前,轻轻放下食盒,双手想扶人:“陛下先回龙椅上坐着吧,早春寒气重。”
赵墨并未立刻起身,也未看向他,而是沙哑着问道:“朕只是想不通,老师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师想要书画,明明可以直接向我开口要,我断不会不给。
庄行露垂下双目,沉默良久,轻声道:“罪臣凡夫俗子一个,不值当陛下如此。”
赵墨喃喃道:“凡夫俗子,凡夫俗子……”随即苦笑,“可老师告诉朕,朕要如何才能救下一个凡夫俗子?老师原是想救陆将军,可老师知道自己现下的处境,比陆将军还要艰难万分吗?”
庄行露凛起脸色,道:“陆将军陷入军粮一案,本就是有人冲臣而来。北府军对陛下忠心耿耿,为大虞竭尽全力地收复失地,决计不会做出私吞粮草一事。陛下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让浴血战场的将士们寒了心。”
赵墨木然,惨淡一笑道:“到了今时今刻,老师还在念着陆将军。”而老师如此待我,我却仍想着怎样才能救得老师。
庄行露不再提北府军,只是再次扶起赵墨:“私藏皇家书画,臣本就罪有应得。陛下不用救我,也不必救我。陛下用完午膳后,臣就去刑部自行归案。”
赵墨轻轻挣脱掉庄行露扶着他的双手,平静道:“三日前,朕亲自前往刑部审讯司查看过,审讯司周遭全是污泥浊水,里间更是腐霉不堪。老师刚遭大难,又素有旧疾,此番前去,该如何是好?”
庄行露心下戚戚然,走到一旁后默默跪下,埋着头道:“陛下不可自轻如此,是臣没有做好,是罪臣欺瞒了陛下,辜负了陛下的厚爱。”
赵墨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师,突然有点想哭。
曾经抱过自己、背过自己的翰林院编修庄行露,为自己背离天下、为自己对抗群臣的吏部尚书庄行露,永远都拥护自己、维护自己的丞相庄行露。今时今日的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甚至能看到他突出的脊骨。
曾经为自己遮风挡雨,以为可以一直顶天立地的人,原来是那么的瘦小与脆弱。
赵墨微微瘪嘴,不想再看,他打开了放在手边的食盒。
盒盖轻掀,入眼全是自己爱吃的食物。他随手捡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却满嘴都是苦味,“老师请回吧,午膳朕自会去吃。朕有一事求于老师,老师暂不必去刑部审讯司,老师明日先随朕一同上早朝,朕要给群臣们一个交代。”
庄行露并未抬头,答道:“臣,遵旨。”
第二日。
寅时未过,朝臣们就已梳洗完毕、吃完早点,准时到达午门外等候。卯时一到,城楼鼓钟敲响,宫门开启,大臣们鱼贯而入,早早地站好朝班,等待皇帝面见。
“皇上驾到!”随着太监那尖刺声音的出现,赵墨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玄色上衣、朱色下衣的冕服,落坐在龙椅之上。
君臣们先是商议平定瀛洲、冀州的边防策略,在讨论完安置西南流民的事项之后,赵墨微眯着眼往下瞧去,朝堂之下已是蠢蠢欲动。
吏部尚书陈言立即站了出来,尚未出声之时,赵墨即应道:“爱卿稍候”,随即示意太监冯进。
冯进随后大声喊到:“宣丞相庄行露觐见。”
群臣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料到戴罪之人庄行露,竟然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今日朝堂之上。可看到来人之后,群臣们全都倒吸一口凉气,集体噤声。
大虞现今百官之首的丞相庄行露,曾经不可一世的丞相庄行露,有着天人之资的丞相庄行露,今日的他,身着一身青色圆领窄袖袍衫的太监服出现了!
没有人料到,陛下竟会选择用宫刑来惩治庄行露。
庄行露跪下请罪后,大家尚来不及反应,太监冯进就捧出了一道圣旨,随即当庭大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丞相庄行露,家中所藏珍宝比皇宫尤为甚。此事经刑部彻查后,已是证据确凿。庄行露媚上欺下,贪赃枉法,罪应当诛。然朕感其恩德,念其曾护驾有功,现籍没其家产,将其格为平民,朝廷永不续用。大定三年三月十五日,钦此。”
举座哗然,满廷震惊。史部尚书陈言默默地回到了朝班之中,无人再敢出列。
早前,关于庄府查抄出大量珍宝一事,臣子中就不乏有人揣摩圣意。考虑到皇上与庄行露的多年师生恩情,皇上极有可能对庄行露只是降职罚俸,不了了之。
群臣没有料到皇上会惩治庄行露至此,因为庄行露虽家中藏有大量珍宝,即便此事是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然庄行露并未经过刑部的审讯,更未经大理寺定案。现皇上籍没其家产,将其贬为庶民,确实无可厚非,但也绝不至于“罪应当诛”。
但对于反对庄行露的人来说,皇上只是把板子高高地举起,却轻轻地拍下。因为查抄庄府,本应是他们清算庄行露的开始,而不应该是清算庄行露的结束。
大幕远未落下,陛下却让事情戛然而止。皇帝匆匆就给庄行露定罪,只想尽快“息事宁人”。可下一个清算庄行露及其势力的机会,不知道又会是何时?
但若说皇上对庄行露有多么仁慈,又是另说。因为臣子即便贪腐,也不至于对其直接动用宫刑,大虞立国两百来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可皇上用庄行露的这身太监服,堵住了悠悠众口,压制住了朝堂之上要求彻底清算庄行露的声音,也是不争的事实。
明眼人早已看出,皇上在告诉所有人:“现下除了陛下本人,谁都不能动庄行露。”
到底是多年师生,皇上在保庄行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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