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挨打

刑部大牢，虎背熊腰、一身腱子肉的狱卒打下一板。

        “啊啊啊~”叫声雄浑有力，必是身强体魄之人。

        狱卒再打下一板。

        “啊啊~啊啊啊~”喊声高亢洪亮，必是孔武有力之人。

        狱卒无奈，审讯司长官在外间看着呢，这二十大板今日必须得打完，于是再打下一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叫喊声抑扬顿挫，不愧是常年习武之人。

        二十大板还剩一半，狱卒打人打得直想回家。

        “大哥，大哥，您轻点打，疼~”，业已是带上了哭腔。

        狱卒面无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内心早已流泪不已：“明明我才使了不到一层力，陆将军您这般贪生怕死、顾惜性命，实在让小的很为难，我一家老小都很仰慕您啊~”

        “大哥，大哥，要不这样，您还是有个准头的好，继续打屁股吧，屁股上肉多，没那么疼~”被迫趴在长凳上的人，商量着问道。

        狱卒听后恨不得自己躺下去，代替他打这二十大板。因为实在是太闹心了，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了足足三个月。

        身经百战、战功赫赫的北府军主帅，打得夷人闻风丧胆、遁逃塞外的陆将军，相貌潇洒俊逸、玉树临风的陆小公子，盛京城所有少女们的集体梦想的陆于野。

        他怕疼！而且比一般人都怕疼！

        但凡受刑就喊，但凡挨打就叫，特别疼时他还会哭。有时候实在受不了的时候，陆将军甚至会自己给自己转移注意力，这边狱卒们打得火热，他就一个人在那里默默背诵《孙子兵法》。

        当背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那就是一般般疼，还能忍；当背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那就是有点疼，勉强不叫；当背到“兵贵胜、不贵久”，那就是很疼，必须要嚷嚷一嗓子了。

        如今这几个常来的狱卒，对孙子兵法等兵书那叫一个耳熟能详，都可以去私塾教小娃娃们了。

        狱卒打完今日的二十大板之后，这位陆将军就自己用双手撑地，从受罚的木凳上移开了，自己把自己挪到了远一点的被褥处——可见，体魄是真的强健。

        为什么他要将自己移到被褥处？当然是因为地上脏，被褥上软。是的，从戎十几年，三十岁的陆于野，还是没能戒掉富贵公子哥的一些毛病。

        陆于野自我伤感地回望自己的屁股，看到被打得冒着丝丝热气的屁股，本想用手抚慰一下，但手又要摸不摸地收了回来，真真是心疼自己！最后，身经百战的路将军还为自己受苦受难的屁股留下了两行浊泪。

        有道正是：人不寐，将军痛喊狱卒泪。

        连审讯他的审讯司长官都看不下去，真是从未见过这般疼惜自己的犯人，也一时忍不住诘问与案件无关的问题：“你好歹也是北府军统帅，这般嚎叫也太失大将军风范了吧？”

        陆于野本在滋滋叫疼，当即中气十足地回道：“我疼，还不兴许我吼一嗓子了？谁规定大将军就不能怕疼了？”

        长官内心碎碎念：“大将军确实可以怕疼，可你是所向披靡、勇冠三军的大虞战神陆于野啊”。长官收回表情又接着问：“那你战场受伤了，也会这般嚎叫么？”

        陆于野恨得直捶身下的被褥，纠着那英挺的眉：“谁会在战场上抡着板子打敌人屁股？还同一个地方打二十次？”

        长官一时被说得哑口无言，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最后，当然是问不出什么。

        陆于野受刑时，该叫就叫，该哭就哭，话也特别多，嘴也特别甜，常常好话说尽地求狱卒们打轻一点。刚开始，狱卒们都集体幻灭了，谁都没有料到陆于野居然是这样的人。

        狱卒们都怀疑是不是陆于野这件牢房的风水不好，才让昔日的无敌将军这般痛哭流涕。

        原以为这样的陆于野，应是三天之内就会屈打成招，但三个月了，陆于野叫唤归叫唤，却从不认罪，问就是“没有的事”，再问就是“绝对没有的事”，这才约莫显现出了点将军风采。

        陆于野及其部下谢阿城被关在相邻牢房，邻间的谢阿城谢侍卫，明显更符合狱卒们对浴血战场的英雄的想象。这位谢侍卫不是一般的硬气，往往陆于野那边厢叫得此起彼伏、慷慨激昂，这边厢的谢侍卫还未吭第一声。

        狱卒们对陆于野多有手下留情，因为如今整个大虞，还找不出几个不仰慕陆于野的，以至于陆于野的伙食是整个刑部最好的，每天的饭菜都有狱卒偷偷加菜，长官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粮一案虽针对的是北府军主帅陆于野，但谢阿城才是军粮一案中的关键人物，故刑部审讯司主要审讯谢阿城。三个月了，谢阿城遍受刑罚，全身已是没了几块好肉，但硬是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北府军登记黄册的将士一口咬定是谢阿城带人拿走的粮草，只要谢阿城不签字画押，军粮一案就无法定案。

        其实只要陆于野牺牲谢阿城，一口咬定对谢阿城私吞粮草一事不知情，充其量是治下不严，按照大虞律令，顶多是被降职罚奉。可陆于野再怕疼，却也从不认谢阿城有私拿，从这点来说，陆于野约莫又多了一点大将军风采。

        月黑风高，正是狱卒们最喜欢打瞌睡的时刻。

        中夜十分，一个黑衣人不期而至。

        谢阿城直接横躺在三尺牢房的正中间，呼吸极为沉重，黑衣人先是查看谢阿城的伤势。只见他一身夜行衣，包着黑色的头巾，黑布蒙着下半边脸，只看得到一双如玉般温润的双眼和如鬼斧神工的剑眉。眉目如画，倒和他如鬼魅般的夜行大相径庭。

        看清谢阿城的伤势后，黑衣人当即从袖口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喂了好几颗药丸给谢阿城，然后又将药丸捏碎后，抹到谢阿城的烂腿处。这药丸似有神效，一直昏迷不醒的谢阿城悠悠转醒，看到黑衣人倒也不惊，只是对黑衣人小声说道：“将军今日受了大罪，还请先生现在就去看看将军。”

        黑衣人充耳不闻，继续给谢阿城的烂腿上药。

        隔壁的陆于野一直在小声哼唧，从黑衣人来到牢房伊始，他就知道人到了，透过牢房木头与木头之见的间隔，他用气音说道：“喂……喂……屁股疼……屁股疼。”

        黑衣人当耳边风，不管不问地继续给谢阿城上药。

        “先生，您还是去看看将军吧。”谢阿城默默收回自己的烂腿，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不得法，只得从袖口里再掏出一个青色瓷瓶，隔空抛向了旁边的牢房。说时迟那时快，谢阿城尚未反应过来，连声响都未听到分毫，陆于野就稳稳地把瓷瓶接在了手里。

        陆于野边给自己上药，边小声地吐槽：“本将军全身上下共三十二道伤疤，每一道伤疤都是一场大胜。”

        黑衣人听后，终于是平静地看了陆于野一眼，尚来不及动容，就听到陆于野说道：“哼，要是第三十三道伤疤是被人打屁股留下的，那本将军的脸往哪儿搁？”

        黑衣人只得收回自己的目光。

        陆于野接着道：“我还不愿意你来给我上药呢，本将军的屁股金贵得很，可不是你等能看的。”

        黑衣人后悔自己的自作多情，实在是感动得早了。但黑衣人给谢阿城上好药之后，又金蝉脱壳般地来到了陆于野的牢房，同时把从仓部郎中万曲柳家中所拿的另一份黄册给到了陆于野。

        陆于野终于看到了与事实相符的黄册，他边翻边啧，突然正色道：“正是因为将士们在前方赴汤蹈火，才能有后方的无后顾之忧。哪成想这群贪官污吏，居然惦记起了将士们的那点口粮。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将士们的浴血奋战，他们哪里来的命去贪这点口粮？”

        黑衣人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

        陆于野看他点头，接着道：“若不是缺了这三十万石的粮草，军中无米下炊，本将军何以失掉瀛洲、冀州？本将军人生的第一次战败竟是因这个原因，那夷人小王子定是躲在家中笑话我了，上次两军对峙，我还大声挖苦人家后勤不力来着，下回遇到战前耍狠话，我真是……”

        黑衣人挑眉不解：真是什么？

        陆于野：“真是没有面子。”

        黑衣人想着，这头还是点早了。

        陆于野回到黄册，接着分析道：“按理说，小庄这招层层考核，确实能有效地遏制层层搜刮军粮。在士兵比粮草还要重要的现状下，将领们自是不会主动和官员勾结，贪那点人命关天的口粮。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庄没有考虑到，还有一种终极的可能，那就是只要全军覆没，就死无对证了。”

        只要北府军在北境被夷人一举消灭，到时候还会有谁去纠缠那消失的三十万石粮草呢？若不是陆于野沉着应对，在粮草不济的情况下，选择与夷人速战速决后就及时撤退，北府军全军覆没就是被安排好了的结局。

        可当初定下这招的庄行露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他最终选择不予考虑的原因是：若有人为了自己的那点蝇头小利，就指望着自己的战士们全军覆没，那这仗只怕永远都是打不赢的，黄册做得再好都没有意义。

        黑衣人遏制住了自己向陆于野点头的冲动。因为陆于野的每段话，都有“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效果，前半段往往很中听，一到后半段就全线崩溃。只要成功地不让他讲出后半段，陆于野就还是那个智勇无双的大将军。

        以往每每这时，陆于野就会打住，但许是狱中无聊，陆于野硬是讲完了下半段：“小庄毕竟年轻嘛，当丞相经验不足，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于他考虑不周的地方，我们要体谅他，更要鼓励他，是吧？叶钦。”

        叶钦：“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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