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牵手
刑部，万曲柳牢房。
每到傍晚，狱卒们就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桌，喝着小酒、吃着花生，相互逗着趣，哼着小曲儿。他们相互聊天解闷，说着盛京城中趣事，不时的还掺着一些污言秽语，谈着春风楼里的姑娘们。
正当众人聊得不堪入耳之时，只见砰的一声，原应待在那阴暗潮湿、密不透风的三尺牢狱的万曲柳，竟从天而降，直接被甩到了狱卒们围坐的桌上，砸烂桌子后，又如一滩烂泥，滚到了地上。
狱卒们均大惊失色，忙探其鼻息。幸而人尚有气息，只是那双腿算彻底废了。
刑部在审讯万曲柳之际，三堂会审都未过，竟有人妄想杀掉万曲柳，毁尸灭迹。
赵墨听后雷霆大怒。
最让赵墨无法容忍的是，在本应壁垒森严、防守严密的刑部大牢，不仅有人想杀人灭迹，且现场明显有两伙人打斗的痕迹，有一伙要万曲柳死之外，另一伙不让万曲柳死。
断腿的万曲柳，被皇上亲自下旨转入昭狱。相关的狱卒们各挨了五十大板后，均被革职处理。赵墨要求锦衣卫严加看管万曲柳，不得有再有任何闪失。
坐在华清宫偏殿看书看得昏昏欲睡的庄行露，是被赵墨进来时风风火火的响声惊醒的。
赵墨张口就问：“是你的人救了万曲柳，对不对？”
庄行露放下手中的书，漠然道：“草民待在这深宫之中，从未出过华清殿半许。”
赵墨有点失控地喊道:“你撒谎，除了你还有谁有能耐从刑部救人？”
庄行露意图辩解：“草民……”
赵墨直接打断他，越说越急：“休要骗朕，就是你，万曲柳的黄册是你的人送的，万曲柳是你的人救的，都是你。”他越来越感到庄行露有这一个强有力的帮手，可能是一伙人，也可能是一个人。
从认识老师，他就隐约感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帮庄行露，而这只手从来就不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下。
一个被关在刑部重重关卡里的重犯，被刑部最好的侍卫们看管着，其本人还被拷打至重伤，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可以被人劫狱和被人救，期间甚至没有惊动一个人。
赵墨感到强烈的恐惧，他觉得庄行露随时都可以离开他，只要庄行露想。
赵墨突然上前，弯下腰，一把将庄行露抱进怀里，魔怔般地说道：“你不许走，不许走知道吗？你要是走了，朕就，朕就……”
说到一半，他怅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庄行露的。庄行露布衣出身，父母早逝，无妻无子，也无兄弟姊妹，盛京城里连个亲戚都没有，比自己这个天子还要“孤家寡人”。
赵墨抱着他的手都在抖，颤声道：“老师要是敢走，朕就敢学先帝，每日沉迷玄学，天天不理朝政，只想得道成仙，直到老师肯重新回来。”
被圈住的庄行露抬头望天，轻声辩解道：“陛下不会的。”
赵墨恶狠狠地说：“老师大可以试试，看朕到时候敢不敢。”
庄行露望着那空空的房梁，露出一个特无奈的苦笑。
赵墨发话：“来人啦，将先生严加看管起来，每时每刻都要有人盯着。”
庄行露所在的偏殿被层层把守，每天都有侍卫轮岗看管。同时，皇帝要亲自审问陆于野军粮一案。
赵墨一连好几天没有好脸色，也不再让庄行露去御书房服侍左右，脸上每日都阴雨连绵的。
下午，冯进端着一盘点心在偏殿找到庄行露，可怜巴巴地恳求：“先生还是去哄哄陛下吧，陛下心气不顺，受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先生就当可怜可怜小的们。”
庄行露看着冯进一副为难的样子，想着此事自己也有责任，还是接过了点心，走进了御书房。
赵墨还盯着那本万曲柳家中的黄册，似是发呆一般。知道他进来后，赵墨的视线这才从黄册移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复又移开，也不说话。
朝堂风云诡谲本就寻常，赵墨自认压得住，老师要和别人斗，于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有人要劫狱杀人，刑部有人打斗竟无人察觉，除了挑战皇家权威，更意味着自己对事情的不可控。
庄行露手里托着点心托盘，默默地站在赵墨身侧。
不到一刻钟，赵墨就受不了似的发话：“把这托盘放下吧。”赵墨说完更和自己生气了，平常宫女太监们端个盆，站一天自己都无丝毫感觉，庄行露端个点心盘子，他就心疼老师会不会手酸。
点心轻轻被放在桌上，庄行露也不说话，而是给赵墨手边递了一杯热茶，赵墨不接。庄行露只得解开他的手，把热茶放到了他手中，赵墨这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了起来。
喝了一口后，赵墨看着手中的茶杯，单刀直入地问：“老师怎么看有人意图劫狱万曲柳一事？”
庄行露顾左右而言他：“草民已远离朝野纷争，无权过问劫狱一事，此事自有陛下的锦衣卫惩治。”
赵墨轻嗤一声，纠了他这个毛病：“朕现在问的不是庄丞相，问的是庄先生、庄行露、庄布衣。庄布衣，如果户部与兵部最终查实这本黄册属实，你如何看这黄册？”
庄行露：“利之所在，无所不趋，有人眼红将士们的那点口粮也算正常。”
赵墨：“那老师怎么看待贪粮之人呢？”
庄行露：“罪加一等，死不足惜。”
赵墨接着问道：“那老师相信哪一本黄册？亦或是老师更愿意相信哪一本黄册？”
庄行露：“草民愿意相信真实的那一本。”
赵墨突然饶有兴致的侧头看向他，问他：“那老师说说，怎样才能知道哪一本是真实的呢？”
庄行露：“自是需要陛下明察。”
赵墨挑眉，临时起意：“明察自是必然，那老师要不随我一同去昭狱审审万曲柳？”
庄行露脸色微动。昭狱的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均无权过问。
赵墨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想去，毕竟事关北府军和陆于野，似笑非笑地继续说：“锦衣卫归朕管，老师去了也没人敢说三道四。不过嘛，朕就喜欢和老师做生意，老师之前费尽心思想去昭狱，这昭狱也不是那么好去的。”
说罢，他朝庄行露伸出右手：“老师要是牵着朕去，朕也就勉为其难，让老师去这一趟。”
庄行露：“……”
庄行露一路把赵墨，从御书房牵上了御架。上车后，赵墨让庄行露坐在御座的右前侧的位置上，宁愿伸长着手，也一直握着。
其后赵墨得寸进尺，竟是十指紧握，庄行露一怔，并未挣脱赵墨的手，而是把手指抽出后，继续用手握住赵墨的手心，就和赵墨幼时牵着他的手一般。
直到下了御驾，赵墨这才肯松开两人紧握的手。
路上的庄行露一脸坦然，赵墨的脸色微红，心里却是高兴得开出了花。
进了昭狱的大堂后，众锦衣卫早已等候多时，本想会直面陛下的怒火，不想今日的陛下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赵墨坐在堂前，庄行露站在他身侧，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指挥使均立于堂下两侧。
万曲柳进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昭狱，早已丢了半条性命，被锦衣卫拖上大堂的时候，只一眼，就看到堂前所坐之人身上的明黄色，直接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色刹就白了。
他的腿废了，心气也没了，人就像没骨头似的铺在了地上。赵墨微微示意，北镇抚司指挥使走到万曲柳面前，把那本户部胡棕橡递送的黄册摆到他眼前，厉声问：“此本黄册，你认识不认识？”
万曲柳看到这本失而复得的黄册，心下骇然，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心中早已恐惧万分。
“这本黄册的每页均有你的署名，你作何解释？为何户部拿到这本黄册的当晚，你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是不是有人从你家中所获
“你近几个月多次告假，脸上也不时有伤痕，谁人所打？”
“北府军军粮运送中，户部一本黄册，北府军一本黄册，此本黄册为什么会和户部、北府军记录的黄册不一致，空缺三十万石从何而来？”
问题接踵而至，北镇抚司指挥使突然厉声吼道：“说！”
万曲柳哆哆嗦嗦地跪着，汗如雨下，却依旧一言不发。他只当自己是死人一般，此时只想被皇上下令即刻处斩，脖子一抹，也什么都不说，家中妻儿老小的命才算是保住了。
可经过刑部劫狱一事，他就知道若想把事情了在自己这里，是绝无可能了。有人不允许他死，可这死不了却是生不如死，他要是供出来了一切，只怕被诛十族都不足以抵人恨。
可这昭狱从来就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不允许他不供出点东西来。这路怎么走，都是死局。
高堂之上的皇帝突然发话：“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像万曲柳这样的小官吏，平日也就只有盛大节庆日，才得以远远地看到皇上尊荣，皇上让他抬头，他只得抬起头来，可这一抬头，却让他将皇上四周瞧了个仔细，皇上身侧站着的人竟然是庄行露！
像是感知到他的目光一样，庄行露也朝他看了过来，只是微微一撇，却让万曲柳心底瞬间凉透，如临万丈深渊。
这个眼神、这张脸他到死都不会忘。
这个人曾顶着一张色如春晓的脸庞，含着笑对他说：“你大可以藏着不说，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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