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陌生星球
沈卿安最近很忙。
虽然平时也从来没清闲过,但最近忙的事却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在准备要送季容的生日礼物。
在此之前,沈卿安是不会去主动看日历的人,而这段时间一改常态,每天一睁眼睛头件事就是抓起手机看看到了几号。
离元旦越来越近。
等元旦一过,离季容生日就不远了。
本来几天前沈卿安还对此一筹莫展,可就在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竟有了新转机。
a大三区教学楼与第一食堂相邻,中间隔着一条很长的街,常常有学校社团或大型活动在这里进行宣传。沈卿安那天刚好从这里路过,看到3d打印社正在展示成员最近制作的小物件,其中一组是八颗行星与月球,等比例微缩后大小不一,按照星体运行轨道排列开,做工精致扎实,质感逼真,星球表面的凹凸感清晰可见,连陨石坑和辐射纹也仿佛触手可及。
3d打印社社长刚好也就读于数院,与沈卿安同级。整个数院一共俩系,就没不认识沈卿安的人,社长见沈卿安站这儿看了半天,看得还挺投入,便打招呼道:“感兴趣?”
沈卿安点点头:“嗯。”
社长感到颇为新奇,这人平时在学校里挺低调,也不爱出风头,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沈卿安说感兴趣什么。于是他对沈卿安说:“那有空常过来玩啊!”
“一定。”沈卿安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有点开心。
当时社长心里猜测沈卿安不过是客气了一句,可信度大概和中国人口中的“改天请你吃饭”不相上下,结果都没等到隔日,几小时后就在社团活动室又碰上了这人。
社长这回真的惊讶了:“我刚还以为你就是说着玩玩的。”
沈卿安无奈地笑了笑,如实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其实我打算给人做一件礼物。”
那组3d打印的星系确实刹那间给了他不少灵感,沈卿安想,那就把他的“心”送给季容好了。
他的心是一颗没有名字的星球,永远在孤寂地按照轨道自行转动,无人居住,不会发光,表面常年一片荒芜,没有多么鲜丽的颜色。
可是直到某一天,一切忽然开始变得不一样起来。
这里闯入了第一位“居民”。
是只小企鹅。
小企鹅毛绒绒胖乎乎圆滚滚,憨态可掬,迈着一双小短腿不由分说地逛遍了这颗星球的每个地方,仿佛它本该住在这里一样。
起初他不知所措,只觉得分外困扰,甚至慌乱。
这颗星球平稳运行了十八年,好端端的被打搅了宁静,任谁都会不适应的——就算小企鹅很可爱……好吧,看在它这么可爱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逐渐适应了小企鹅的生活。
他还给这只小企鹅起名叫绒绒。
星球上某天开出了花,鹅黄嫩粉淡蓝,每一朵都是鲜亮柔软的颜色,因为他想,小企鹅那么爱漂亮,会不会想摘一朵花戴在自己头上。
星球的气候也变得不再恶劣,永远风柔日暖,因为他发现,小企鹅明明是南极物种,可是这一只怎么就这么怕冷。
星球的自转甚至也从沉闷变得欢快起来。
小企鹅也有不乖的时候,它太顽劣太淘气,总让他难过伤心。
他总想给小企鹅一点惩罚,却从来没付诸行动过。
后来,小企鹅突然对他说,我要走啦。
他问,你要去哪?
小企鹅说,去其他星球定居呀。
你在这里不快乐吗,你为什么要走呢,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呀。
他想好好地问问它。
但他没等来任何回应,小企鹅就不见了。
去了他找不到的地方。
为了保持神秘,这件礼物做成后,一直被沈卿安放在宿舍里。不过在与季容相处时,还维持着表面上的若无其事。
元旦前夜,两人又腻在一块儿,坐在客厅沙发上一起看《星际牛仔》。
其实沈卿安已经反复看过很多次,哪怕不看画面只听台词也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剧情,因此还能一心多用地分神思考其他事情。季容也不是第一次看,心思同样不全在眼前那块投影幕布上,只要沈卿安在他旁边,他的目光必然会被沈卿安占据一半,另一半用来刷手机,很敷衍地回了别人几条信息。
沈卿安倒是目不斜视地望着正前方,然而季容就是能看出沈卿安此刻的心不在焉。
那既然这样,还不如……
季容索性悄悄凑得离沈卿安更近,把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
“做吗?”季容眨眨眼睛,问沈卿安。
沈卿安肩膀一沉,歪头看向他。季容换了身黛蓝色家居服,还只穿着上衣,扣子也不肯好好系。
穿了和没穿差不多。
沈卿安没忍住在心里笑道,还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季容轻轻咬沈卿安薄薄的耳廓:“考虑一下。”
沈卿安垂下眼睫,小声说,如果你想的话。
季容眼睛一亮,没一会儿,又突然黯淡下去——他想起来自己还没洗澡。
就算再急色,这会儿季容也只能暂且放开怀中美人,牙根痒痒地趿拉着拖鞋向宿舍走。
沈卿安看着季容的背影,一时间甚至说不上来该气还是该笑。
这时,季容一直搁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显示有条新消息弹出。
季容这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他爱设置屏幕不自动锁定,又不常主动锁屏,总是让它亮着费电。
沈卿安发现屏幕显示内容停留在微信聊天页面上。
他对季容和别人的聊天内容本无意探究,本想移开目光,却骤然被屏幕上两张图吸引了注意。
沈卿安视力不错,即便是略缩图,也能看出是两张婚纱照片。
他迟疑许久,蹲到茶几旁,继续看了下去。
季容给这人的备注是zy,看不出来什么,不过就算季容用对方的大名,沈卿安也不认识是谁。季容的整个社交圈子从未让他了解过。
zy:[图片]
zy:[图片]
zy:哪个好看?
两张图是同一个短发女人试穿了两件不同的婚纱。
季容回复她:都差不多,你自己定吧。
zy:我要是能选出来还用问你吗……?
zy:话说回来,也算是你自己的婚礼,还不如弄得完美一点。
zy:你看是不是这么个理。
季容:有道理。
季容:第二个更好看。
zy:好。
沈卿安点开第二张图,一条香槟色婚纱,珍珠缎面料,呈一字肩款式,每道裙褶也那么考究,裙摆线条自腰间散落开,弧度自然柔和,像朵初绽的花。
季容与她的对话就到这里。
沈卿安紧咬着下唇,默默看完了整段聊天记录。
真奇怪啊,明明已经进入十二月,b市供暖了两个多月,他怎么觉得这间屋子和室外差不多冷。
可室内温度是二十六摄氏度。
他木然又茫然地想,那就是身上冷。
从皮肉至骨髓,从心口至血液,都像在冰窖里彻彻底底滚了一遭,全部冷透了。
沈卿安不知愣了多久,蹲得有些腿麻,听见浴室水声停了,才慢慢地坐回到沙发上。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一开始就是。
该不该夸一句季容心理素质不错?一边和未婚妻商量买什么款式的婚纱,一边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人约炮。
或许这么想也不大准确。
季容一直是季容。
从头到尾……他才最不清醒。
两人是在客厅里做的。季容太久没这么累过,结束之后缓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表,忽然说:“沈卿安,新年快乐。”
时针刚刚走过凌晨十二点。
又过去了一年。
崭新的年份悄然而至。
沈卿安很认真地说:“季容,新年快乐。”
季容又自己回浴室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之后两人便躺回到床上,盖着棉被发呆。
沈卿安重新变得更心乱如丝,怎么也捋不清。季容几个月前对他说“做不到一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尚且积攒了一些幻想。
他总是想,他对季容已经足够真心、足够爱护,季容又不是块冰,就算是,也总有个熔点吧?
可一到这种事上悟性怎么就变得这么差——直到刚刚沈卿安才彻底明了,生活中要考虑的问题绝不仅仅是谁融化谁这么简单。
他没有凿穿铜墙铁壁的能力,季容也没有挣脱镣铐的勇气。
喜欢一个人本身不累,一旦认清所有的投入注定等不来回应,积攒幻想也变成了积攒失望。
攒够了,也就该走人了。
分手吧。短短三个字,上下嘴唇一碰的事,说出来甚至不到一秒钟,不像上台演讲那样还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设,根本再简单不过。
沈卿安暗自酝酿许久,在心中演习几十次,到底也没在此时此刻说出口。
算了,再等等吧。他想。
沈卿安闭上眼睛,终于做出决定。
等到季容过完这个生日,再离开他。
房间里许久无人开口,还是季容率先打破沉寂,如往常一样黏黏糊糊地凑过来,要沈卿安抱他。
少来这套。都要去给别人当老公了,冲我撒什么娇。沈卿安继续贯彻心狠方针,一翻身,背过身去。
尽管今晚备受冷落,说话也句句带刺,季容却陡增一股百折不挠的劲儿,心想,没关系,山不过来我过去不就行了么。他搂住沈卿安的腰,把额头抵在对方后颈处,又抬起一只手细致地拭去沈卿安方才流下的汗,柔声问:“宝宝怎么又不开心?”
沈卿安闷声道:“别问,和你没关系。”
黑夜里,沈卿安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季容的交错在一起,彼此间肌肤相贴,触感也分外清晰。他深呼吸一次,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季容,你快过生日了对不对。”
季容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点头承认道:“对,也不对。”
“什么意思?”
“快到我生日了没错,但我不过生日,”季容平静地回答,“很多年都不过了,这次也一样。”
“为什么?”
沈卿安很快又意识到,也许他不该问这么多,于是又立刻补充:“不说也没关系。”
“……没什么不能说的,”季容缓缓组织着语言,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口吻旧事重提,“我妈忌日和我生日是同一天,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跳楼自杀,所以我没什么过生日的必要。”
季容还记得,那天他本来很开心。
前一天夜里,季容还在自己的公寓和朋友举办了一场大型生日宴会,第二日一早,他没去学校上课,而是请假去了郊外疗养院看望陆雪彦。
抵达门口时,季容发现季铭义和白逸也在,两人像是刚刚从里面出来,即将上车离开。
白逸对他笑了笑:“生日快乐啊小季总。”
“谢谢白叔。”季容说。
“生日快乐,今天成年了,”季铭义拍拍季容的肩膀,“生日礼物收到了吗?”
季铭义送了他一辆兰博基尼aventadorsvj,车身被改造成爆裂涂装,极其惹眼,季容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
季容眼睛亮起来,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嗯!谢谢爸。”
那两人离开之后,季容便独自推门走进陆雪彦休息的房间。陆雪彦坐在桌边,一反常态地,头发挽成一个发髻,正对着梳妆镜涂口红。
她那天精神状态还不错,穿了一件红色连衣裙,季容还从没见过她穿这种颜色。
季容给她带来了一捧花,是来时买好的。他知道陆雪彦喜欢新鲜植物。
“妈,我今天十八了,”季容将花束仔细地插进床头花瓶里,摆出漂亮形状,试探性地问她,“可以抱抱我吗?”
桌前的美丽女人起身,走至季容面前,微微扬起头,一寸一寸地注视着季容的脸。
她的目光很深。令季容觉得既像在看他,又像透过他自己在看另外一个人。
十八岁的季容几乎已经出落成一个男人的模样,可偏偏却长得那么像他父亲。一时间,陆雪彦似乎在喃喃自语,又或者在对谁说话:“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爱。”
季容不解,抬起手想要去触碰她的手臂,陆雪彦却猛然瞪大眼睛,向后退去一步,万分受惊:“你别过来!”
季容难掩眼中失落,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母亲又开始陷入臆想之中了。
所以季容没有再说什么,与陆雪彦道别后就离开了疗养院。
但却没料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下午季容回到学校里,一看课表,一门经济学一门物理,实在枯燥无味,每次一上这种课,季容就没清醒的时候。正当他撑着头昏昏欲睡时,教室后门竟突然被敲响了,来人是他爸助理白逸。白逸把季容领出教室,神情凝重肃穆,他告诉季容:“你母亲坠楼了。”
“我赶到那儿的时候,尸体还没被移走,”季容说,“自打那天之后,我梦里总是出现她死时候的样子。你知道人坠楼什么样吗,骨断筋折,脑浆崩裂,不仅脑仁全磕出来,碎骨飞出去很远,满地都是脑浆和血,也溅在她那条红裙子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次一闭上眼就是这种画面。所以后来我就开始特别恐惧入睡,再后来变成整夜失眠,现在就算想睡也睡不着了。”
她生前那么美,最后却是用这么不体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始终令他过不去的坎儿,一直是陆雪彦对他说的最后那句话。他现在也还是不懂。困惑程度不亚于考古学家首次发现楔形文字,一头雾水地钻研,始终想不出所以然。
毕竟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这种事情一听总不免唏嘘,沈卿安想,那句话说得还真没错,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种类繁多并且参差不齐,也算是人类社会的独特奇景。他自打记事以来就没见过他亲爸,自己亲妈又不靠谱,改嫁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沈卿安十几年来也没和这俩人产生过什么感情,也就舒茜一人担得起“亲属”二字。
沈卿安仍旧没转身:“难道她自杀是因为你?”
“不是。”
“那没必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你今年破例一次,她又不会怪你,”沈卿安轻声问他:“就一次,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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