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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喜从天降


  冽宫宴厅内,  两侧二十四根立柱,静雕腾云金龙,栩栩如生。

  宫中三尊之位设于九层高阶,  布置尽显奢靡尊贵。

  往下的左则分设亲王席,右侧的嫔妃、公主宴席则有半透纱帘遮挡。

  随着时间推移,宾客席陆续有人就坐。

  赴宴的勋贵朝臣众多,纪家父子三人被安排在同一张食案。

  而入殿的仆役极少,  除了一两名获准跪坐主子身侧候命,其余全在屏风后或殿外等待。

  烛伊今日仍作男子装扮,  一袭青色直裰令她看上去略显瘦弱。

  头戴六瓣小帽,  将发色遮挡得严严实实。

  她临行时以粉末小心遮盖肤色,  从头颈到双手皆没遗漏,还在脸颊点了小雀斑。

  许是因她垂首摆出恭敬顺从状,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以至于顾思白迟迟没认出。

  当目睹云雁西再次换上女装,且对纪允殊撒娇撩拨,烛伊努力憋笑,都快憋出内伤了。

  从洛城赴京这几日,纪允殊像是担心她有危险,极力劝她换个身份,  时时刻刻不得离开他半步;更不知用了何种理由,竟说服好哥们冒充诺玛族女郎,替她这个“未婚妻”入住城外的纪家偏院。

  烛伊难免回想起荻夏临终那一晚的劝告——去哪儿都好,千万别踏入冽京。

  荻夏在世时,她无比痛恨他的背叛与追杀。

  可当那人在袭击她的过程中莫名其妙自刎,她虽百思不解,却愈发愿意相信,  他偶有真心为她着想的时刻。

  想来,劝她别去冽京,为的不单单是怕她戳穿了荻氏进献假公主的计划,更多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于是,烛伊乖乖听从纪允殊的部署,扮演低眉顺眼的小书童。                        

                            

  不仅衣食住行紧密相随,还冒险随他入宫赴除夕宴。

  众目睽睽下,纪允殊忍住没朝“小书童”看上半眼,只轻咳一声,提醒她注意,又压低嗓门与云雁西交谈。

  “是东宫的人把你接来的?”

  “对,我也没说自己姓甚名谁,他们非要请我,我总不能不来吧?再说,翻遍天下,冽国的皇宫却探查过,说不定……我家浅月藏在这儿呢!”

  云雁西近年一直乔装成爱妻的模样,对于女子的言行装扮,可谓驾轻就熟、得心应手。

  他嘴里说着正经事,眼波却柔软如水,媚意摄魂。

  纪允殊浑身鸡皮疙瘩全起来了,悄声催道:“开宴在即,别和我坐一块儿,滚远点!”

  云雁西冲他眨了眨右眼,软嗓娇娇:“不要嘛……人家也想尝尝御赐的佳肴美酒……”

  纪允殊禁不住一哆嗦:“我爹马上要过来,你不怕被他老人家觉察么?况且,你再不走,万一待会儿被当成诺玛族姑娘,抓去献舞……”

  ——你不嫌丢人,本将军还想要脸呢!

  果然,听到“献舞”二字,云雁西立马改变主意。

  他迤迤然离座,辞别纪允殊,还对众官包围下的纪泓远遥遥行了一礼。

  纪泓远初见此女,暗觉其过分妖娆,又不好发作,索性装作没瞧见。

  正当云雁西莲步出殿,两名宫侍当即迎上施礼。

  “姑娘请留步。”

  纪允殊不便过问,遂对顾思白道:“派人送送他,别露了马脚。”

  顾思白应声追上,却听侍女恭恭敬敬对云雁西道:“十一公主很想念姑娘呢!马上要开宴,姑娘还请稍等片刻。”

  云雁西略显不耐烦。                        

                            

  他当然听说了,十一公主就是在霁云山上把顾思白迷得昏头转向的哑姑娘。

  可对方想见的,定是有数面之缘的烛伊。

  而奉命守候的宫人大概没亲眼见过“裴姑娘”,只道纪将军边上的女郎必然是要请的贵客。

  他若留在殿内,没准儿会被十一公主和静安郡主当众揭穿,犹豫之际,见顾思白阔步行近,他柔声道:“奴家体弱多病,不宜侍宴,又恐拙纳愚钝,唐突了公主。世子可否替我向公主转达原委和歉疚?”

  顾思白听武功高强的他自称“体弱”,顿时心里发毛。

  但后面那句,正合他意!

  侍女们回头见十一公主的芳驾已至广场廊外,只得把两人一并带去。

  顾思白既期待又忐忑。

  他在颐山古刹内听闻“小虎家的小紫”是御赐的“未来舅妈”后,当场失了魂。

  那发痴发呆的蠢态,想必被心上人瞧了去。

  事后经舅舅舅妈连番劝慰,才重拾自信。

  此时此刻,他厚颜跟在云雁西身后,远远见假山石亭上闲坐着一紫裙少女,咬牙拿出连夜赶抄的千字文。

  这一回,他定要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心迹!

  

  亭内,宋含紫换回公主的华贵装扮,淡妆浅抹,衬得颜色动人。

  她见侍女们引来一位蒙脸丽人,显然不是她先前所见的“裴姑娘”,不禁一懵。

  不请自来的顾思白悄然端量她少顷,连忙作揖:“思白……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主,请、请公主恕罪。”

  宋含紫并未回应,倒是那姓钱名岳的老者反复审视云雁西后,满眼嫌弃,尖声发话:“这位是……?”

  顾思白这才留意到,钱总管忽然没了胡子,且改作内侍装束,恍然大悟。                        

                            

  ——对哦,这人是个高品阶的太监!难怪嗓音颇为奇特!

  他讪讪回话:“我舅妈裴姑娘因水土不服,染病卧床。而东宫遣人去偏院,强行接人,又因言语不通,不慎接错了这云、云姐姐,绝非纪府上下有意欺瞒,望公主海涵。”

  他慢慢展开千字文,意欲请宋含紫指字交流,便不必辛苦揣测她的意思。

  没想到,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道:“原来如此!我还想跟裴家妹子解释,我已向父皇禀报过她和纪将军的情谊,好让她无须顾虑呢!”

  顾思白狐疑:谁?谁在讲话?

  抬头却见宋含紫笑眯眯看他:“你这是在干嘛呢?要练书道?还是又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送我?”

  顾思白怔然出神:咦?咦咦咦?她不是小哑巴吗?

  这人世间陷入玄幻了?

  他既惊且喜,又觉茫然无措:“你、你……公主能说话?”

  宋含紫点头:“但是我宫外不可以出声。父皇嫌我话多,要求我保持天家公主的矜贵和内敛,就下了死命令,禁止我在外头胡言乱语。出行时我生怕破戒,就提前下针,把自己给扎哑了!我跟你说,这一路快把我憋死……”

  顾思白瞪大了双眼:扎哑……是什么神奇的操作?

  宋含紫叽叽喳喳讲述她起初的憋屈,甚至夜夜都想哭,直到捡了一只狸花猫小虎,才觉日子舒心些。

  她说着说着又问:“你的猫呢?没带进来让我玩?”

  不等顾思白解释赴宴没法把大虎带进宫,她迅速将话题转向他所赠的毛球,并热切地表示,已在积极搜集猫猫的毛,来日有机会的话,也给他做两个球。

  顾思白:……?                        

                            

  宋含紫见钱总管板着脸,锐目扫视两位客人,如含强烈的防范;而蒙脸丽人愣在原地,虽生得高大,却一脸娇娇弱弱。

  她颇有些不忍:“让这位姐姐白跑了一趟,好生过意不去,若不愿赴宴,我命人送你出宫回府,可好?”

  云雁西求之不得,连声谢恩,随侍婢退下。

  宋含紫又请顾思白落座,忽觉钱总管神色越发难看,借口让他去殿内视察情况。

  支走钱总管后,她悄声道:“钱公公是我母妃的人,这几年随我进进出出,对我管束得可严了!但他以前没这么凶……貌似从霁云山西峰撞见你时,他就变得十分警惕,生怕我被带坏了似的!”

  顾思白挠头:“是吗?可我是好人。”

  “我也认为你很好,”宋含紫将饯碟往他手边推了推,“多亏遇见你,我才知悉,纪将军已有爱侣,还这般美貌出挑!能招猫喜欢的,肯定是好姑娘,对不对?”

  “对对,”顾思白语气真诚,“公主也是。”

  宋含紫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垂眸笑时颊畔绯霞起落:“你这人怪有意思的!你都不晓得,没了赐婚的压力,不用当拆散有情人的坏蛋,我有多高兴!”

  顾思白傻笑:“是是!我也高兴!”

  “纪将军好是好,我往日在京里京外,没少听关于他的传闻……说他生得何等俊朗无俦,嗯,又说他文武双全,骁勇善战,治军有方……是当世不可多得的豪杰!”

  顾思白慌了,怎忽而夸起舅舅?

  只听得她续道:“可毕竟,人人都说,纪将军曾经是我静安表姐的心上人!我那会儿听父皇透露赐婚意向,可纠结啦!你说,万一真让他当我的驸马,往后庆典或家宴……多尴尬!现在好啦,没我的事了,我又可专心画我的图谱!”                        

                            

  当顾思白也随她松了口气,她又道:“对了,年后我要开府啰!从皇城往西走两条街就到。你若要找我玩,就不用进宫那么麻烦!”

  顾思白从她话里品味出相邀之意,心花怒放,喜不自胜,竟说不出话,边笑边点头。

  “不过,年后我又准备微服溜出京城,”宋含紫托着腮,水眸悠悠转了转,“你要不带上你的猫,跟我一起周游列国、闯荡江湖?我们一边采药一边绘制草药谱,一边游玩一边治病救人……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遇到奇难杂症,则行针助人……你说好不好?”

  顾思白来时还在苦苦思索,如何向十一公主表达思慕之情。

  万万没想到,对方已替他策划好“神医侠侣”般的生活……

  如喜从天降,砸得他几乎晕过去。

  捂住狂跳的心,他疯狂颔首以表赞同,生平头一次感到词穷。

  “欸,你怎么不吭声?也觉得我话太多了?”宋含紫略感气馁,对上他善意满满的微笑,复道,“上次沿湖散步时,你说去过穗州、韶州、宜京、宣京、顺城……听得我好生羡慕!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冽国……若让你带我走一遍,你不会嫌无聊吧?”

  耳听她开始计划年后出游路线,而著名话痨顾思白居然半句也插不上嘴。

  突然有点怀疑人生怎么回事?

  

  顾思白赶在冽帝和太子入席前一刻,才匆忙步入宴厅。

  宋含紫作为未嫁公主,走另一扇门,安安静静坐到女眷席的纱幔后。

  编钟敲响,编磬声随后。

  众人大礼参拜皇帝和监国太子。

  冽帝久病,身躯佝偻,眉目间暮气沉沉;而皇太子双眸精光凛然,身姿刚健,与父亲产生明显对比。                        

                            

  冽帝简单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便下令进膳开席。

  笙歌曼舞中,响起众位宗亲和文武官员的推杯换盏声。

  宋含紫放眼搜寻,轻而易举找到对面容姿不俗的舅甥二人,遥遥对顾思白勾唇轻笑。

  隔着晃动薄纱,她的眉目不甚清晰,但愉悦神态显而易见。

  顾思白与她眸光相触,兴奋不已,远观她吃坚果,他也跟着吃坚果;看她品花茶,他也随之饮花茶……

  纪允殊确认云雁西没再返回,反倒安了心。

  无论想出宫,抑或呆在宫里探听梅浅月的下落,以那人的身手和机变,皆绰绰有余。

  再观大外甥频频窥望天家贵女,他皱眉警告:“给我庄重点!再盯着人家,文武百官定觉着你是意图勾搭公主的登徒子!”

  顾思白已经吃下了定心丸,心情极佳,懒得和舅舅辩解,但炽烈的目光却稍稍有所收敛。

  纪允殊唯恐烛伊饿肚子,每每上了精致点心,总偷偷攒在小碟子里,趁无人注意时不动声息后传。

  烛伊即便嘴馋,哪敢公然开吃?

  唯有一件件藏好,下决心忍到出宫再果腹。

  纪允殊察觉她谨慎至斯,索性把糕点、果子、蜜饯全数传去,让包括她在内的三名近侍“替他尝尝酸不酸”。

  余人知晓将军大人此举目的何在,均各自捧起一块点心,细嚼慢咽许久,而默契地将大半吃食留给饰演“小书童”的未来将军夫人。

  烛伊品尝椰丝糯米团子、金黄杏脯和雕花枨子,只觉入口皆甜,甜得不能再甜腻了。

  没来由记起,在蓟城初相识和桓城装恩爱时,她常给他使绊子,总爱暗中给他喂酸梅条、酸姜丝等物。                        

                            

  两人于针锋相对间日渐了解,相互协作,更有过躯体相缠、唇舌相绕的亲昵。

  不知不觉……她和他,早已截然不同。

  歌舞悠悠,乐曲绕梁,或浑厚大气,或欢腾喜庆。

  乐声如风穿空谷,流转回旋,别有一番风韵。

  酒过三巡,笙歌暂歇。

  皇太子宋玄铮起身,向冽帝把盏道:“承父皇爱重,赐予监国一权,容儿臣为君分忧。蒙天子福泽深厚,一年来,儿臣虽无大功,亦不致大过。此酒,敬君父,祝愿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冽帝龙颜甚悦,见昂首饮尽杯中酒,也缓缓端起金杯,浅抿一口。

  宋玄铮自斟满酒杯,转而对百官朗朗发声:“本宫监国至今,得诸卿尽心辅佐,举贤者、索善者、用能者……第二杯酒,敬众位爱卿。”

  说罢,双手捧盏,一饮而尽。

  他本就仪表堂堂,外加偶习骑射,体态结实且悦目。

  立于高台之上,既带贵气,亦具威仪,令人望之敬畏。

  此番以千乘之尊对群臣敬酒,神态庄严,言语客气。

  闻者无不动容,纷纷离席,举杯回敬,不住夸耀“殿下谦逊”、“殿下英明”、“社稷之福”。

  宋玄铮示意众臣归位,自行满上第三杯,径直下台阶,行至纪府长案前。

  他目视比自身略高寸许的纪允殊,笑容温雅似二月春风拂柳。

  “最后这杯,本宫要……单独敬纪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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