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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九章 “自此刻起,本将军是你的……


  纪允殊原想借“归还手镯”一事向烛伊讨点甜头。

  譬如让她主动赐吻,  譬如索要一个专门为“未婚夫”而制的小香包……

  但自从明白诺玛族人“邀舞”的含义,他懊恼、歉疚、心虚又窘迫不已,最终竟未曾开口索讨她的“表示”。

  见她虽久困府中,  闲来无事看书练字,偶尔和明琅盛九为伴,一派岁月静好,他才稍觉心安。

  他在忙碌中焦灼等待成婚,  等待与她远走高飞,再谋后路……

  没想到,  正月里还发生了几件可大可小的事件。

  大年初八那夜,  数名窃贼分别潜入将军府和纪府别院,  意在偷偷搜寻翻找。

  然而纪允殊手下均非泛泛之辈,觉知贼人形迹后进行重重包围。

  将军府内那三名贼子一见纪允殊现身,即刻罢斗,  服毒自尽;而别院那两人则与女装打扮的云雁西恶斗十余招,眼看不敌,才横剑自刎。

  这五人臂上皆有青藤印记,但死后约两个时辰左右,便陆续消失。

  显而易见,太子在查找碧色琉璃璧。

  一旦失手,  受过密训的青藤卫以死守密。

  青藤印记消失,死无对证。

  纪允殊曾问过慕莘,为何不似他人那般慷慨赴死。

  慕莘黯然答道,许是因为,她在周家安享富贵的两年多,心志已不似最初坚定;且一度被视为弃子,断绝音讯,  直至太子觉查盛风长有私心,才重新起用她。

  而她,接近对象从万众瞩目的青年将军换成身中怪毒、欺妻灭子的盛庄主,很难安然接受,才暗地里滋生异念。

  她垂下湿润而发红的眼,低声叹息。

  “将军大人,其实……当你飞身掠至广池、把我从水里捞出的那一刻,我是真心遗憾……”                        

                            

  遗憾自己,不是真正的周家表小姐。

  

  大年初十时,顾思白急匆匆赶至将军府,捎来霁云坊东山脚分堂传往京城分号的飞鸽传书。

  信中明言,数日前曾有神秘蒙面人意图杀死那位神智糊涂的蘅娘,意外被几名异族勇士、一位冽国军官和神秘护卫所救,但没几日,蘅娘与裴氏自行离开。霁云坊不确定是否为纪允殊和顾思白派人所接,特地来信详询。

  收到信的顾思白一脸懵然——什么蒙面人?哪来的异族勇士?冽国军官又是谁?神秘护卫是何方势力?

  纪允殊从寥寥数语中分析,蒙面人应是太子部下,杀死主要人证后,连蘅娘也赶尽杀绝。

  而神秘护卫,应指他在临行前部署的纪府卫。

  顾思白奇道:“怎会那么巧,来了异族勇士和冽国军官?”

  纪允殊猜测是烛伊和明琅暗中留了人手,但他不便明言,随口揭过。

  至于“冽国军官”,从后来密报中获悉,竟是留在当地过年的曹不破。

  另一边,烛伊从明琅口中得知,蘅娘非要跟随裴氏,二人被平安带离霁云山的消息,颇有些啼笑皆非。

  她正愁该拿蘅娘如何是好。

  望向来回踱步、时不时偷望明琅的盛九,她唇角禁不住勾起笑弧。

  

  待到正月十五,纪允殊与纪奎回靖远侯府探望父亲。

  父子兄弟之间感情疏淡如水,因纪允殊态度缓和,有所回暖。

  席间,冷静一段时日的纪泓远,总算觉察幼子关于“莫梅山不辞而别”的言论暗藏破绽,遂旁敲侧击。

  “允直,你莫师兄……当真托你转赠玛瑙棋子?据为父所知,他囊中羞涩,买不起两大盒精雕细琢的保山玛瑙石!”                        

                            

  纪奎暗呼失算。

  幸亏他前两日还真收到莫梅山的亲笔书信,闻言换上惭愧神色,从怀内取出,双手奉上。

  “爹,梅山兄只留了信,说有事离京,不须挂念。当时孩儿怕大过年的徒惹您不快,才没敢呈给您,还特意备了玛瑙棋子想哄您高兴,不巧因此被看出端倪。”

  纪泓远展信而阅,悲哀纠合着欣慰。

  哀于与爱徒的缘浅,慰于幼子对老父的关怀。

  纪允殊听得父子俩数度提及此人,不由得诧异。

  得到父亲许可后,他接转信件细阅,只觉纸墨粗糙,笔迹平稳,遣词平淡,无甚惜别之情,左下角郑重其事盖了朱印。

  他身为书法大家,自是看得出“梅山”二字刻得独具韵味,平和不失灵逸,柔润含蓄。

  此风格似曾相识,颇为眼熟,仿佛最近在何处见过?

  他记性极好,寻思间已将离开镕州后所见的纂刻默默过了一遍,最终锁定在烛伊随身携带的那枚和田玉坠上。

  再对应云雁西谈及烛伊的前未婚夫时,那句“你与他竟有渊源”……

  他的心猛地被什么扎了,渗进来一阵风,吹得心底空荡荡的。

  过后只遗留淡淡的酸苦。

  不管揣测是错是对,烛伊的枕边人,必定是他纪允殊。

  因纪泓远百感交集,而纪奎则为成功圆谎而窃喜,皆未留心某人阅信后时而寥落、时而自得的小小情绪。

  ……

  元宵后开朝,纪允殊改穿绯色公服、头戴方型帕头,以二品武职入朝,没两日,便传出封二品侯的旨意。

  仕途扶摇直上,姻缘则成婚在即,纪将军可谓双喜临门,春风得意。

  然则他回府后却能找到诸多不愉快的理由,譬如在明堂上和太子意见相左、旧伤复发、心情不佳、被其他女人多看了两眼、被酸梅汤酸到了……借机哄未婚妻搂抱十六次。                        

                            

  夜间回房后,又趁烛伊早早入睡,偷亲脸额鼻唇三十余次。

  月底时,更意外发现弟弟所赠书册内有乾坤,在好奇心驱使下翻了翻,从而导致半夜洗冷水澡九次。

  婚期临近,聘礼和嫁妆,全由纪允殊一人操心,独力置办。

  一直扮演小书童的烛伊,只在订制婚服时量过几回尺寸。

  此后大小事,像是与她全无瓜葛。

  闲着没事,她拾掇私物,曾七次将搜集的珠宝首饰交由明琅带出府,让在京手下陆续变卖,获银共计三千五百六十两。

  

  正月一晃而过。

  二月初六,天清气朗,紫气东来。

  宜嫁娶、祈福、求嗣、安床、开市。

  天色未亮,彻夜无眠的纪允殊从架子床一跃而起。

  他穿戴整齐后,以下颌青髭轻轻扎向烛伊的耳廓,诱哄道:“小烛伊,本将军先去城外别院迎亲,你待会儿先吃点东西,沐浴更衣、装扮好便去后门等花轿。”

  烛伊迷迷糊糊应声,胡乱伸手挠了挠被他蹭得麻麻痒痒的耳朵,扯过被子,埋头大睡。

  纪允殊见她懒猫似的贪睡模样,莞尔一笑,自行到隔壁院落巡视新房。

  确认陈设诸物无可挑剔,才骑上高头大马,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到城外接“新娘”。

  ——纠结多日,终是放不下心,没敢将烛伊提前移去偏院。

  故而成婚这一日,他须大费周章出城,回程时绕道将军府后院,才把真正的新娘子迎入轿内。

  而烛伊倒好,不必大清早妆扮,还能慢悠悠泡花瓣澡。

  服侍她的十余名侍女全由靖远侯府借调,有条不紊协助她梳妆,套上繁复嫁衣。                        

                            

  烛伊意外发觉,虽是以“挡桃花”为由的婚礼,筹备甚为仓促,但嫁衣的款式、面料、做工、刺绣却是一等一的好。

  据说,京城最优秀的绣娘日夜不停,绣了整整一个月才赶制而成。

  听闻女侍议论新娘喜服颜色,她才记起,依照冽国风俗,“低嫁穿红,高嫁穿绿”,她以小小异族女子之身嫁给纪将军,婚服应当以绿色为主。

  但纪允殊所选的金凤牡丹的赤色绸缎却十分高贵,趁得她肤光如雪,绯颊生霞。

  她呆然由众婢绾发,再佩戴金钗珠翠、凤花钗冠,逐一添加额坠、耳坠、璎珞等饰物。

  镜中人眉似春山,眸如月华,唇若丹果,确是美不可方物。

  众人交口夸赞声中,她没来由回忆冒充慕莘代嫁盛风长,“茶酒联姻”无分高低,新郎新娘双双穿红,服装和妆容亦算精致,却和今日有天渊之别。

  啧啧啧,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纪将军,连假成亲都搞足了排场!

  披上霞帔,盖上红盖头,天地只剩大片红彤彤。

  远处喧闹声、鞭炮声、喝彩声破空而近,她不知道被谁小心翼翼搀扶下楼,送出主院落,引入花轿后,由闻声不见影的新郎官领队绕去将军府大门。

  烛伊头一次听说能这么玩的。

  除了厌烦喜庆之声吵得她头晕,还觉得莫名其妙。

  是由于云先生要赴宴充当贵宾,无法扮新娘和纪允殊拜堂?

  下轿后,喜娘扶她爬上一宽厚健壮的背,由新郎背上台阶。

  她两臂缠在纪允殊肩颈,虽隔厚重嫁衣,仍可感受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其后,各种繁文缛节则按照宋宣时代的老规矩,如有巫师与乩童拿着斗,将谷米、豆子、草节、铜钱、果子等物抛洒往朱门,念念有词,而满街看热闹的孩童则争先恐后抢拾。                        

                            

  纪允殊领着烛伊跨越马鞍,踢开草捆,迈过秤,引她踏上地面铺设的毡席,一路走向正厅。

  她由最温暖的手牵牢,耳听他低声提醒脚下,温柔得不像话。

  内心的难舍之情悄然滋长,徐徐漫上心间。

  敛定心神,她一丝不苟遵照拜堂礼节,转来转去,结束了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呼——

  当了两回假新娘,上次还差一拜,这次三拜都全了。

  所幸,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别族的礼仪也不作数,且当演戏呗!

  还是诺玛族的婚礼热闹又好玩!何来这些复杂琐碎的规矩!

  等拿到琉璃璧,她便向纪允殊辞别,南下与二姐和弟弟汇合!

  纷乱思潮,被纪允殊一声哑声低唤打断。

  “夫人。”

  烛伊犹自迷惘,却感觉他握紧她的两手在发颤,掌心隐约渗出薄汗。

  她牢记“新娘子不许当众发话”的叮嘱,轻晃他的手回应。

  “我先抱你回新房。”

  在众宾客欢呼与笑闹声中,纪允殊略一弯腰,把新婚发妻横抱在怀,迈开稳健步伐,直入内堂。

  满堂嘉宾皆因他春意盎然、喜不自胜的样子而欢腾。

  他们已许多年不见他的满脸喜容。

  自被罚跪祠堂三日后,京中最耀眼的少年郎忽而笑容不再。

  后随着西行、出征、戍边,俨然凝成了万年冰山。

  但此时此刻,他无疑是天底下最幸福最骄傲的人。

  只可惜,新娘子视线被红绸阻挡,没能瞧见他眼角眉梢喜盈盈的蜜意。

  

  烛伊稳稳靠向纪允殊的肩,沿路贺喜声逐渐被耳畔的心跳声取代。

  她讪讪伸臂,环住他的颈脖。                        

                            

  不知何故,她很想再抱抱他。

  当初,他是怎么说的?

  ——想获本将军庇护进京,人前就得乖乖做出温顺的样子,但切莫起非分之念,尤其别痴心妄想、勾引本将军!

  ——做好份内事,替我挡些桃花箭。等赐婚黄了,自然放你走。

  ——一来身负重任,无须顾及男女之情,二来没遇上适宜之人,三来情爱浪费时间,耗费心神。

  于是,她无时无刻不在自我提醒,与他的郎情妾意不过是别有目的。

  即便有不得已而为的亲昵,或执迷贪婪的依恋,也一次次告诫自己,适可而止,不动心、不动情。

  可事情愈发偏离原来的方向。

  她在沦陷的边缘。

  哪怕她也看得出,他的一言一行,偶尔也藏了几分真心,并非全是虚情假意。

  她承认,她喜爱他的才情品貌,乐意与他相伴。

  如若没有国仇家恨,无不同族类的偏见,没各自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没挡桃花、以琉璃璧为交换等乱七八糟的约定……倘若生为身世清白的寻常姑娘家,她也会爱慕才貌双全、智勇双全的他,心甘情愿嫁予他为妻。

  可她,不是裴烛伊。

  那一纸婚书上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与她无半点干系。

  恍惚间,进入精心布置的婚房,绵密香气瞬间围困了她。

  她被安放在雕工精湛的婚床。

  垂眸可见,华美嫁衣上的金银绣线被灯影照得璀璨生光,蓦然刺痛她的眼。

  视野中忽然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一旁的喜娘与侍女们齐声惊呼:“新郎官!盖头还不能掀!”

  纪允殊闷声下令:“都给本将军转过身!”                        

                            

  悉悉索索的鞋子磨地声陆续响起。

  长指探进盖头内,摸索少顷,掂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昂首。

  她急忙抬手,以稳住沉重的凤冠。

  纪允殊笑了。

  他伸手固住她的后脑勺,目光流连于挡住娇容的绸缎,从起伏弧线中精准寻获她秀挺的鼻梁与微微翕张的唇。

  一如既往的诱惑人心。

  他倾身而下,笑唇隔纱,贴向她的唇。

  宛若之前,她往他脸上铺纱而吻,意浅情深。

  以柔情半碾半磨须臾,他依依不舍松手。

  从怀里摸出一红绸包裹的圆形物,趁无人察觉,塞入她掌内。

  烛伊仍未从那一吻中回神,懵然攥牢手中之物。

  熟悉的形状和纹理,教她心尖微颤。

  他兑现了他的承诺。

  成亲后,碧色虎雕纹琉璃璧……将物归原主。

  纪允殊单膝跪在她边上,细心为她捋好大袖和裙摆,柔声细语如惠风拂过初开蓓蕾。

  “自此刻起,本将军是你的了。”

  ——当然,你也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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