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四章
马文才为人张扬,似乎与“逃避”二字搭不上边,可的的确确,王悠是在厨房的橱柜里找到了他。柜子不大,马文才双臂抱膝蜷在里头,也显得整个人看起来小而脆弱。闪动的烛火照明下,他脸庞上泪痕清晰可见,眼睛里也是通红一片。
“文才。”王悠察觉不对,小心地唤了一声,但换来的是马文才异常激烈的反应。他才聚焦的眼神慌忙从王悠面上转移,别过脸伸出手,迅速地就将柜门重新关了起来。
沉静的黑暗在狭小的空间中凝滞,马文才恢复成原来的姿势,他的下巴搭在交叠的臂弯当中,恰与小时候头一回躲进柜子中的模样重合。
王悠面上才有的从容之色,已又逐渐转化为担忧。她想敲开那扇紧闭的木门,触及时却生出几分犹豫,最终还是选择在柜子旁坐下。
“文才?”她吹熄了灯,再次轻唤,旁里仍是没有声息。等了一会儿她靠住左柜门,也像他那样抱着双膝,像是喃喃地开口:“在很小的时候,我家里头有过一个秋千,是我父亲用藤条做给我的。全部的玩具里,我最喜欢这一样,一整天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上头玩耍。可是有一天,在我荡得起劲的时候,一边的藤条忽然断裂了,我因此摔出,所幸有我阿娘身边的大丫鬟及时挡住才没大碍。阿爹急急地过来看我,也在第一时间找人重新修了秋千,可我心里却是留下了阴影,总觉得它会再一次把我摔下来,所以之后不管阿爹怎么劝我,我都不愿意再上那个秋千架了。”
手指微动,马文才想起了自己的马。那是他父亲赠与他的第一匹马,作为奖励,也作为成长的标记。在他被严格要求的童年里,他甚少有从严父处获得如此肯定的时刻,他仍旧能够记忆起看到那匹马时心头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记得父亲与母亲脸上曾绽放的笑容,也记得多年来这匹马伴随他的点点滴滴。那是一段他愿意停留的回忆。
可记忆里的一切在陡然间全部蒙上了一层红雾,那并不后悔射出的一箭此刻横悬于他的心头,冰冷的箭身,坚硬的箭镞,一样一样地试探着他的禁区,令他烦躁,也令他迷茫。
王悠的话语再次传来,声音依旧平静:“不过是一样玩物,我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它予我欢乐,我便予它喜爱,它伤我,我便弃之如敝履,异常公平。于是从那时起,我都再没玩过那个秋千。在横板上的人换成了我阿爹,他不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坐在上头笑看我踢毽子、弹琴、跳舞,就这样日复一日,等到某一天,我终于想起来那高高荡起的快乐,想要阿爹再陪我玩一次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你说那时,我何苦要跟一件玩物置气?它无悲无喜,我伤人伤己。”
最后几字越发的轻,字音落下后,屋里霎时化作了一片沉寂。黑暗在静默中流淌,待柜门悄悄打开一丝缝隙,外头已经又过了不知多久。今昔何夕,待无回也。
“我们总是要失去一些东西的,但是难过只表达悔恨,改错才会是弥补。”王悠将手伸到门缝之外,借着透入的几丝月光,马文才可见指尖处停留的等待。他抬头倒回眼里的泪水,又用力在脸上抹了两下,柜子里传来乒乓响动,重新安静过后,他也从里面跨步而出了。
王悠在他开门时已让过了位置,只是还在地上坐着,她的手略有缩回,但小臂仍是在膝盖处虚虚搭着。马文才捡了地上的灯笼,另一手扣住她的掌心,一把将人拉起,“才堪堪三月,夜里还凉着,地上寒气更甚,怎么还是不懂得顾惜身子?”
这么握着也不见得就能有火炉子的功效,充其量就是暖和一点点点点。王悠瘪瘪嘴,走动时顺带将另一只也覆上了他的手背。她没挣开已经足够令人意外,此刻更是激得马文才手一紧,走道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王悠只当不见,顾左右而言他:“在桓府这些个日子,外祖母也很注意我的身子来着。我到的第二天,就有桓家一贯用的大夫来请脉,在你家得的方子和大姐姐调整的方子我都给他看了,他没有另外的说法,只将这汤药改成了药丸,做了几瓶给我备着,一天按早晚服用。我一次没落,如今也不似以往畏寒了。”
“那就很好。”借着拐角,马文才往内侧靠近,他有意试探,见王悠没有闪躲,心情大好,手不自觉就握得更紧。欣喜之情尚未完全,手背就传来点微痛感,马文才转头,只见王悠停下挑了眉望他。他顿时不大自在,理智地明了应该放手,却仍是因着舍不得而耽搁。分秒后,覆着的柔荑先行离去,刚转化成的温热遇着冷风,一下将心吹得更凉。马文才偏头,一面掩饰随之而来的低落,一面暗劝自己是时候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脸上逐渐显出委屈之色。王悠低头暗笑,等着差不多把人捉弄够了,才将右手重新握上他的手臂,同时也着掌心里的那只与马文才相扣。
“我这回从家里来,带了一匹西北的枣红马,性子还好,脚力也足,你上课要是有所不便,可以先骑了它去。等回书院之后,我再带你去见它。”
马文才点头,回忆起那日跟在后头的骝马,按下心底不住翻涌的心思,沉声静气问道:“今年打算练马?”
“我骑术很好的。”王悠仰起头,尽显得意之色。马文才微微一笑,扶了她在一旁的石头凳子上坐下,自己叹着气在王悠的注视下复原了那一片的狼藉。
“不是要练马,那就是要下山玩?”他倒是想把她连人带椅一并挪过,但后者已经自觉起身,还愣是等到他先坐下之后才落座到了他对面。
王悠体态自有风流,扶了扶发间不太稳当的钗子,悠悠地纠正他:“不是玩乐,是游历。”
马文才揶揄:“是去青楼听曲交流?还是在这湖边喝酒学习?”
“去!”王悠啐了他一声,嗔时眼波流转,将人的心绪又调动得活泛起来。她并不往下多说,而是换了话题提起自己接下来的安排:“你们寻陶先生,怕不是一日两日能成,我这边劝大叔,也还没有多的进展。我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次不行就下次,所以顶多再待个一两天就回去,不知道你们还当如何?”
自然最好是同行。马文才如是想,但思索后还是言道:“此回下山我虽有心寻你,但山长交代的任务也不可不完成,他予我们七日为限,如今未有眉目,我们还需再找,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你尽管按着你的计划先回书院,这样我也安心。”
“嗯哼,”王悠暗笑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同时也对王世玉的默许有了几分思量,她转动眼珠,暂且将此事压下,低头取了自己腰间的荷包放到桌上,“比起担心我,我反倒更担心你和英台。无钱寸步难行,我这里还有些余钱,你们尽管先用着,只千万记得莫要再露白。”
马文才脸上顿时显出赧色,他下意识拒绝,却是被王悠握了手心,“旁人的你要怎样我都不管,现下是我的好意,难道你也要拒绝?”
她大致猜得到马文才心里的别扭,因而半是劝慰半是开导:“事情未到最后,中间的失败只能算作挫折,你无需一直想着,若是始终耿耿于怀,反倒是会影响了后遭,得不偿失。而既是为了最后的胜利,你就不该再拒绝我的帮助,我怎么算都是同你一边的人,你心里不必有负担。”
太守府就在城中,马文才落难却不回府寻求帮助,想来也是自尊心作怪,并不想被他父亲知晓他的失败。王悠只见过马太守一面,并不清楚他的为人,但天下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大抵是差不了多少的,马文才性格如此,与他父亲的教导十有八九脱离不了关系,他既是不愿家中获讯,那她就更不能只是旁观。
马文才心绪复杂,紧皱着眉却说不出话。他反握住王悠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目光也锁在她脸上不曾游移。
大剌剌的直视盯得久了,难免叫人脸上发热。王悠由着他握了一会儿,看月亮越升越高,也就把手抽了出来,“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今儿也走了一天,就早些休息吧。我答应了大叔明日要酿桃花酒,得先去把糯米泡上。若是还有什么事,就我们等回书院再聊,你自己不许多想。”
她一时忙乱起来,目光再不落到他身上,离开凉亭时,步伐也是迈得飞快,不一会儿就闪进了厨房。佳人垂挂的玉佩还在眼前闪现,马文才跟着如鸣在耳的环佩叮咚之声行至台阶,想了想又止步不前,只把头仰了望起天上的月。月色凉凉如水,潋滟湖光,远处山色有无,春意暗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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