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六章
西街酒巷内,马文才看着耳根已经红了一片的王悠万分担心,他伸手拦住后者手里刚要举起的酒壶,在店家的注视下,不由分说地将人拉到了一边。
手掌大小的瓦壶被他随意放到柜台上,王悠摸摸鼻子,心虚地向外头瞧了几眼,“那什么,我保证,再看完这家和隔壁那一家,我们就定下酒回去。”
马文才半点不买账,提溜了人到大门口,语气中带了些许责备:“早知道就不让你换男装出来,就算酒量再好,也架不住你这般胡来。”
大致确认了陶渊明的身份后,他们就决定以诚取人,以酒诱人。“诚”有她和祝英台在,问题应该不算太大;而“酒”,除了厨房里那几瓶普普通通的糯米桃花,最好还是要有瓶佳酿匹配着来抛砖引玉。
整个杭州城里,最好的酒应当存在太守府的库房。但顾念着马文才,王悠不曾提起这话,只在大叔挑担出门后也跟着到了集市上。花街柳巷酒菜香,枕霞楼附近恰好聚了几家酒铺,她欲用善酿酒来浸润三月三剩下的那批花瓣,辅以玫瑰茄粉、白芷、葛花、枸杞、大枣、炙甘草、冰糖酝酿封坛,因而去药铺包了这些辅料后,就径直往了这一处来。
黄酒产地众多,但要论好的,这附近当属绍兴酒拔头筹。王悠本想直奔主题,速战速决,寻一两家选出一种便回桃花小屋,谁料路过铺子外,闻酒香觉杭州当地的酒也还不错,因而改了主意,打算从第一家尝到最后一家。她的新主张自然没有让马文才知晓,后者一开始还放任她自流,也不管她和店家东拉西扯套近乎,但连续喝了几家后,马文才不由也要担心起来。
“我真的没事,不过是脸红了些,并不觉得醉。”她思绪清晰,眼神自觉也应当清明,故而还想再试。马文才却是铁了心不允:“你这种混着喝的喝法,即便是大汉也要醉倒,你只把要求告诉我,我替你试。”
这么一来可要露馅了,王悠揉了头,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皮,制造出醉姿模棱两可地说道:“只是为了与桃花相配,要香也要醇,另外不要太容易醉人便是。你尝过的酒应该也不少,挑一样品质上佳的就好。”
她的话语还带着点翁气,马文才果真被这姿态引走,碍于人前又不好说她,只让王悠站到一旁等候,他自去与那店家交涉。王悠揉着眼,尽显乖巧,但怕离得太近被马文才看出破绽,便借着吹风的缘由小步挪到了店门口。
虽已过午,街上也还热闹。春朝之时,除却吃食玩物,摊上还有鲜花叫卖。王悠一路红花绿叶看过去,遥遥就望见枕霞楼姑娘们招展的彩纱巾。最近去得勤了,隔着老远她仿佛就已经听见一声声娇滴滴的莺语,鼻尖也萦绕着一股香粉的浓味。
“阿嚏。”
马文才听见声响回头一望,见穿着单薄的王悠正站在风口,少不得放下碗将人拽回身侧。少女的周身散着酒气,脑子似乎还未回转,眼神仍旧望着街外。马文才唤了她一声,转头也想看她所视何物,还未来得及施行,就被她撞了个满怀。王悠噘着嘴,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显软糯:“文才兄,我想回去了。”
这一下正正敲在他的心头,马文才清咳一声,顶着店家探究的目光半扶了王悠起来,也不再尝酒,指点着将他先前点头的两样各打上一壶,随即就带着人走出了铺头。
外头正迎风势,本有的两三分酒意饮风而醒,王悠回头又望刚才的方向,枕霞楼侧门,原有一顶软轿低调停留,如今已经悄然而去。那轿子并不打眼,可旁边跟着的人却很是眼熟。王悠往左右又看了看,片刻的工夫他们就不见了人影。
“瞧什么呢?”马文才停步,跟在他后头的王悠一不留神就撞到了他的臂膀,鼻梁处因为酸涩而皱了眉,被撞的人又好气又好笑,“这般心不在焉,看起来是真醉了。”
她心里的小九九他喝两口酒就能看穿,怪道每尝完一家就要丢下些铜板,不过是打着试酒的旗号偷喝罢了。马文才一敲她的额头,语气里溢出宠溺:“什么时候这么爱酒了?打算当个小酒鬼?嗯?”
王悠打死不认:“醉了,真醉了,路都走不直了,道也走不动了。”
她耍着赖,身子顺势一歪,马文才拦腰扶住,又觉着大庭广众下这般亲密怕是又要惹得王悠不乐意,便将手往上挪了挪,揽着她的肩膀往城门走。
握在肩侧的手指被恼羞成怒的某人打了一下,但马文才厚着脸皮不放手,王悠也就不再挣扎。她的表现令马文才暗自欢喜,摸到了窍门的他一时也更加放肆,笑着调侃:“走不动了可要我背你?”
他料想王悠必当拒绝,可身边的人永远都能出乎他的意料。王悠一路沉默不言,马文才只当她内心羞涩,却不防,出了城门不远,她就停下仰头看他:“可以背了。”
她让他看了半路笑话,这后半程是怎么也不愿服输了。眼看马文才愣了神,王悠眉尾一挑,下巴扬起面露得意,她也打定他不会为她自降,可马文才只是再问了一句:“你确定?”便蹲下身等她动作。
他的背温暖而结实,行了一段也没让她觉得颠簸。他们都不是扭捏的人,可能与对方亲近到如此程度,也的确是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惊讶与感动不知是哪个在心里占据得更多,王悠趴在马文才背上,脸上的热度比他们接触部分的温度要烫上几分。她羞涩地往底下又藏了藏,不安分散出的发丝扫过马文才脖颈处裸露的皮肤,带来一丝丝痒意,混合着心底盈起的甜蜜,促使他的嘴角不断上扬。
“你笑什么?”王悠锤了他一下,经一次颠簸又按原样搂着。马文才满意回头,声音里透着愉悦:“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我哪有笑。”
王悠转过脸,她总说他口不对心,可今年来却是她嘴硬的时刻多。再相逢后,她越发显露的亲近令他惬意,也一步步安抚了他心里的不安。马文才笑起他们二人的相像,顺着她的言语开口说道:“你先前或许没笑,可现下这一刻一定是笑着的。”
颊边的发丝挑到耳后,王悠不再回话,只管看周边山水。曲直明灭,远近游离,高高低低的山峰错落,连接浮光潋滟的水波,用上水墨,三两笔便可勾勒。白描写景之作,笔画简单,寓意也明了。而同样可两三笔勾勒出的人,却总要添上些颜色才好看,人心一点,不知究竟如何。
他们沿着来时路径再返,王悠已不用再指点道途。她缓慢而轻微地在马文才肩头画圈,手指绕到马文才都要忍不住询问的时候,才终于开口:“马文才,你去过青楼吗?”
到了嘴边的话被堵得哑口,马文才一噎,神色里满是无奈:“没有。那里不是个好去处,你怎么老想着那地方?”
王悠只管略了他的后一句,“当真没有?应酬的时候也没有?你们男人不都最喜欢去那样纸醉金迷的所在?如果那里不好,为什么叫那地方‘温柔乡’?”
问题连珠般地抛来,其中试探之意明显,马文才感到一丝危机,停下脚步回头,背上的人也顺势跳了下来,“好好回答,不然我可不饶你!”
暮春时节,白日里天气已有几分热意,马文才背着她走了许久,额上难免沁出薄汗,王悠转过来见了,十分自如地就攥了袖子为他擦拭。她语气虽凶,动作却是温柔不止,马文才低头将人揽在怀里,一字一句述说自己的保证:“我以前从没去过那地方,以后若是不得已要去,也必然先让你知晓,或是把人叫到家里,让你在眼皮子底下盯着可好?”
这话说的倒是实诚,越听越有几分真。王悠本不是为了听他说这个,如今心里却泛起几股酸意,因而醋道:“且不说来日我会不会嫁给你,单说你的提议,我想没有哪家的夫人愿意受这种膈应,况且你们男人,若是真想抬个人进府,养个人在外宅,何尝在意过我们女人的意思?”
马文才忽而理解桓辕当日说的“胡搅蛮缠”,当真是能让人觉得又难受又快活。他还未来得及做进一步的解释,又听王悠开口:“你别说你没有这样的心思,若是没有,当日在书院,你何必要三表哥说那些话来试探我?他只管将自己编成一个负心郎的模样,殊不知在桓府里,我见着他和我三表嫂可是恩爱异常,如今连麟儿都诞下了。”
桓辕。
马文才暗自咬牙,当日他和温卓岑争斗,赶到王悠屋外时只见着她的哭态,事后桓辕也只是轻描淡写了一句“还不想嫁人”,他当时一心都在王悠身上,并未顾及他们谈话的内容,因而不曾多问。如今看来,桓辕大有可能在背后坑了他一把。他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急急就解释:“我只是拜托子远兄探听你的心意,他多说的那些我并不知。”
他一说完,又觉此话有推脱之嫌,想想倒觉进退两难。好在王悠清楚他的个性,知晓他不屑于污人清白,再念及往日桓辕的斑斑劣迹,便止了他的话,点了头表示相信。
“那大抵是我想岔了,三表哥当日所说那些,应当是他自己想提醒我的言语。男人薄情,富家公子尤甚,他是想我做好未来夫君会有三妻四妾的准备,让我先降低期望,如此才能减少失望后的落差。”
马文才才刚松的半口气,在后一句话出现时又提了起来。他不知道王悠是对婚姻不信,还是对自己有犹疑,从前一晚燃燃而起的求亲的心思在她话出口的一刻就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从头冷到了脚底。他原以为他们很快能结得秦晋,如今看来还是得再等等。
再等等,等到她心甘情愿。
“悠儿,你信我,我只会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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