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

        是夜，庆生匆匆走出了巷子。直到大路上，路灯才稍微亮堂了一些。

        不远处，一条小路的拐角处，有个馄饨店铺正摇着热气。小俊嚷着要吃，父亲总不同意，为此小家伙还哭了好几次鼻子。庆生想着，等日报的稿费来了一定要带他去一次。经过馄饨铺，她裹紧衣服，脚步更快了些。七点，她要到腾家酒楼，拿依斓的作业。

        依斓家定是来了重要客人，她向学校告了三天的假。可新闻系的沈夫子可不是简单角色，不接受任何后补，他的作业提前一个月布置，明明白白，交不出没有任何理由，找谁去说情都没用。所以依斓只好央着庆生明日带到学校去。

        腾家酒楼在城中，是长期财富者的聚集地。在物质匮乏的时代，桌上菜色之丰富，烟酒之名贵，让人咂舌。当然，还有价格，绝非寻常百姓可以涉足的。依斓的父亲是岭安城中有名的商人。祖父辈就是有名的面粉大户，到依斓父亲尹升望这一代，拓展到米铺。在城南、城西、城北开了三家店铺，价格公道，卖出了口碑，也卖出了盆满钵满。庆生记得第一次在学校见到依斓，她穿着白色的毛针织外套，用料考究，一看就不是寻常商店能买到的物件。深交以后，才了解她的方格裙子，小牛皮鞋子，都是舶来品。这样的大小姐和自己这种孤僻的人成了朋友，连庆生都自叹意外。

        酒楼门口悬挂着灯牌，各色的霓虹灯闪烁，比路灯亮堂了许多。门口排着几部黑色的大汽车，人力车夫们远远的避着，在街道的另一边安静得等活。庆生走进大门，就看到张管家在楼梯不远处站着，手里抱着一个素雅的布袋。她轻快的走上前，脆脆得喊了一声。张管家看见她，赶紧道：“梁小姐好。这是小姐拖您带到学校去的作业。”随后打开布包，里面的本子又包了一层，甚是细致。“本来应该送您府上去的，但又没地址和电话，还要麻烦您来一趟。”庆生笑着说：“没事的，张叔，不用客气。那我先回去了。这边可能还有点久吧。”

        “不久。”张叔小声地说：“新来的曹少似乎不怎么爱喝酒，估计散场的早。”

        “曹少？”

        “是啊，岭安新到的少护军，没想到这么年轻。”

        庆生咂舌，早应该想到尹升望费心宴请的人肯定非富即贵，还带上了依斓，全家出动的阵仗，绝对的大人物。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就能牵到岭安刚上任的护军。都说官商不离家，能把握住政府、军队的支持，难怪尹家能成就大事业。

        庆生正准备走，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想必是散场了。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依斓，她今日特别打扮过，十分的明艳动人。18岁的年纪，宝蓝色的外套衬得是肤白凝脂。依斓看到朋友，暗暗挥了挥手。庆生笑笑，这家伙平日里嚣张得不行，在父亲面前倒是十足小女孩的样子，也是有趣。

        散席的人群慢慢从二楼顺着楼梯到了大堂，门口的汽车早已发动，候着贵客。跟在后面的依斓暗暗地走到了庆生旁边，捏了捏庆生的手，俏皮地眨着眼。车的引擎声还在继续，人群没有起步的迹象。只听人群中心有人问：“这位是？”

        声音不响，足以让庆生抬头，惊觉众人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一时窘迫。中心的人高且瘦削，应该是军队长期的训练让他有着良好的体态，皮肤有铜色，衬得他的眼神锐利，其中却是隐不去的疑惑。尹升望见状答：“这位是小女的同学。庆生，梁庆生。”

        只听对方说：“可是席间提起的岭安学院？”

        “正是，现在的姑娘家可不同了，就说我家这个，整天跟我说新思想，男女平等的，还总嚷着要去外面见见市面。”尹升望声音朗朗，庆生却觉得听着模糊，只是僵硬得站着，只想快点回去。

        “尹老爷，我倒觉得令千金此言极是，现在可不比以前了。那，按当下的新思想，夜已深，我是不是该送两位女士回府？”

        一旁的陈燃讶异，脸上未露出半点异样。他做副官跟着曹汐三年有余，不曾见他如此揽事上身。躲不过的应酬，偶有大户人家的小姐装醉，他也是全无反应，冷眼旁观，等着旁边有眼力见的人来打圆场，一副事不关己的清净模样。今日这样主动说送两位小姐回去，是破天荒头一遭了。刚刚席间，他虽与尹小姐有说笑，也仅是客套。看来这异样出在这位女同学身上。忍不住打量，只见她眼眉低垂，容貌清丽，着素色的衣服，虽不过分惹眼，倒有十分素雅之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连脸色都显得格外苍白。

        依斓看了父亲一眼。这次父亲带她出来，既是全家出席的诚意，也是因为自己在新式学校读书，希望年轻人能有共鸣，调节席上的气氛，有个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儿，显示尹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还有个原因，是母亲私下嘱咐的。这个护军出身世家，本人也没什么娇气或者纨绔的习气，是个极好的对象，这次不知什么原因谪到这个小县城来，估计也就是个过渡，不出多久就会回盛京去的，以后肯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多少富家小姐盯着的人。依斓虽读洋书，思想开明，也并不觉得父母的有心安排和自主选择一生的伴侣有什么冲突。她请假赴宴，见到了这位曹护军，更是赞同了母亲的话。现在对方主动邀约，很是欣喜，又怕失礼。

        尹望升拱手：“曹少果然英雄，还有什么，能比曹少相送更安全。”依澜受意，笑着道：“那我和庆生就谢谢了。”暗里捏了一下庆生的手。

        曹汐说了声请，迳自往外走去，立在车边，陈燃早一步走到汽车后座打开了车门，

        庆生驻在原地，深知众人的眼光集在她和依斓的身上，打量的、了然的、玩味的。各种道不明的意味。唯一明了的就是现在她没有选择，只能低着头被依斓拉着手坐进了汽车后座。

        窗外是朦胧的夜色。庆生不是第一次坐汽车，也坐过依斓家的车，只觉得跟这部还是相差甚远。果然是专供的。

        “不知两位小姐，所住何处？”驾驶座的陈燃礼貌提问。

        依斓答：“我家在洪泽路78号，过了这条街便是了。庆生住的远些，洋淀路了。要洪泽路开到底再拐弯的。门牌号多少来着，我也记不清，那一区我还去过一次哩，差点迷路。”

        也难怪依斓记不清。洋淀那一区，巷子深幽又多拐弯，青苔爬满雷同的砖墙，住户密集，路上还时不时横出一根竹竿，晾晒着湿漉的衣物，阻碍视线。若不是自己领着，依斓肯定摸不到家门的。她只去过那一次，再没去过。用她的话说，还不如让司机去接庆生出来，也不要再去绕那小巷子，因为掀开湿漉的衣物，随时有被不知哪里冲出的孩子撞个满怀的危险。当然庆生也从不答应司机来接，她本来就是不爱与人交集的性子，依斓就不勉强了。

        庆生道：“不必，我也在洪泽路下车吧。我家那地方，车开不进去。”

        副驾的人幽幽开口：“既然偏远，更没有不送的道理。车子总比梁小姐的脚程快些。若真开不进去，就开到无路可开吧。尹小姐说对吗？”

        依斓本就爽朗，不假思索地附和：“曹少说的是，步行怎么能和车子比。不过庆生家真的是车子开到无路可开时，也就快到了。”

        只听他说：“那我等会真的要看看，是不是像尹小姐说的那样。”

        依斓以为他不信，赶紧找人证：“庆生，我没骗他是吧。那条路就是一条断头路，尤其最后那一段，开到底后只能倒车出来。”庆生点头，予以佐证。反应过来对方坐在前座，是看不见这些动作的，遂又轻声回了句“是的。”

        依斓不知道的是，洋淀那区的住户多半生活拮据，道路就是供路人步行的，汽车这样的稀罕物件如何通行，自然不在设计者的考虑当中。道路狭窄，没有调头的空间其实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个断头路的讨论，车内的气氛很是融洽。他时不时侧身，回头跟依澜对话，礼貌周到。余光略过，似有似无。

        依斓家很快就到了。府邸很大，树木林立，借着月色能看出，院内高高的树干明显都经过细致的修剪，里面的气派可想而知了。

        曹汐夸赞：“尹小姐府上的园子从外看，都觉得甚好啊。”依斓笑逐颜开：“家父还喜收集怪石，院中有几块，形态倒不错，诚邀曹少来鄙舍观赏。”

        “有时间一定叨扰。”他笑如春风，利落地下车，打开左边的车门。依斓意外对方的绅士，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更盛：“曹少，那就静候佳音了。麻烦把我朋友安全送到家。庆生，再见啦。”她挥挥手，站到尹府的台阶处目送车辆离开，落落大方。

        自信、阳光、聪明并且不让人讨厌，庆生暗赞，这才是名门府邸的大小姐。

        车开动了，那抹蓝色渐渐远了，连带着那份愉悦。车内的温度仿佛陡然降了几度。他们都没再开口。庆生在后座，能看见前座人的一角侧脸。他似乎专注得看着前方，注意力未曾到她的身上，可能是真的关心那条断头路的模样吧。她略微松了口气。

        车开得很稳，速度却不慢。那断头路近在眼前了。这一区的地形呈扇形，都是红砖房子，大多低矮。偶有稍高点的楼房，多配了院子，会种着稀疏的花草，还是掩不住残败的姿色。

        他平静得开口，如闲谈一般。“梁小姐是岭安本地人？”

        “是的。”

        看不见的地方，他眼神一转。

        “一直在岭安，可曾出去过？”

        “不曾。”

        道路越来越窄，车速慢了下来，终于到了尽头，无路可开了，停下。正对的那户人家的门口放着大块的石头，上面用红漆写着警示的文字。这样的路况，天黑不留神，真有很大可能会撞到路基的。

        车子停稳，庆生忙不迭告辞：“谢谢曹少，我到了。”

        直接拉开车门下车，没想另一侧的关门声紧跟而来。“夜深了，我送送梁小姐吧”他顿了顿，“刚好，我想看看这巷子有多曲折，让尹小姐都转不出去。”

        庆生正想婉拒，他已抢先往里走，很快就隐进了巷子，消失在暗色里。庆生没法思忖，只能跟上。

        他可能是有意放慢了脚步，很容易就能赶上。她并不上前，始终隔了三四步的距离。他后背挺拔瘦削，肩膀却宽。月色极好，甚至有些朦胧，像牵绊着一层纱，很不真实。不真实的人，真实得出现在不会出现的地方。

        正想着，一只黑猫突兀得蹿出，庆生被吓得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一大步。

        居住密集的区块常年有猫，有些最开始是有人饲养的，可一胎多子，糊口要紧，慢慢地也失去了耐心，多半赶出去，偶尔给口饭吃。不过这些猫生存能力极强，凭着那一点点搜扒来的吃食，在角隅闲适活下来了。天暗了，这里反而成了它们的地盘，尽情出入，吓到人，是常有的事。

        曹汐应声回头，退回她身边，关切道：“吓到了吧？。”

        庆生镇定了一下，点点头：“习惯了。曹少不必再送了，我家已经到了。”

        她家的围墙低矮，借着月光，依稀能看见墙角有几罐花草，沐了霜，没什么生气。院子较空，一堆红砖，一个洗东西的小台子，几个晾晒的簸箕外，别无他物了。

        她拿出铜钥匙，木门应声而开，她犹豫该不该道别一声，想想还是作罢。

        “梁小姐”，他似乎踌躇了一下“您真的一直在岭安，不曾去过别的地方？”

        耳边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是”，转头面色澄净得看向他。

        他神色一顿，像释怀，像惘然。

        庆生转身进了院子，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门已合上了。

        庆生没开灯，摸黑回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轻轻地插好门栓，在门后静了几秒，最后还是走到了窗前，拉开一丝窗帘。昏暗的路灯下他往外走，几步之后就被密密的矮房挡住，看不见了。

        她的心砰砰跳，这一切快的像梦。躺在床上，放平自己，强迫自己舒展开来，均匀呼吸。没事的，没事的，她知道会没事的。

        曹汐走出巷子，汽车引擎开动。他径直坐进后座，一言不发。陈燃深知他今日的反常，没有开口。车慢慢地后退，那户人家的石块眼看着越来越远，路逐渐宽敞起来，但还是继续退了好一会，才有合适的空间调头。

        真的是一条断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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