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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是干燥的秋。天很蓝。天高云淡可不就是眼前。庆生在院子收衣服,看云薄薄的,自由得舒展着,像手里这件洗得发白,却柔软贴服的浅蓝棉衣。风吹起,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干脆把它盘起。在阁楼找的竹编背篓已经晾晒干了,她今日穿了条麻料褐色的裤子,加上这个背篓,乡气十足。

        她想到依斓那丫头还嘱咐她一定要穿得靓丽一点就哑然失笑,登山采药不磨坏裤子就好,尽说傻话。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次非要和自己去,到时不要坐在半山腰耍赖才好。

        庆生穿过巷子,走到大路上,远远地看到一部车笔直得开过来,遂向前两步挥手示意。不对,这好像不是尹家的车牌。再近一些。记忆中细小又深刻的光亮,她意识到了什么。黑色的汽车直挺挺地向这条断头路的尽头开来,宛如一把剑,一点点刺入。

        庆生抓紧了背篓的背带,克制着自己想要后退的脚步。她穿得很难看,脸色更难看。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依斓雀跃的脸。她今日涂了上次在德记新买的胭脂。是舶来货,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摘星辰”。活跃的桃粉色夹着点点光粉,轻轻抹开,如天上的微微星光。

        “庆生”她先是高兴地喊了一声,推开车门,看见庆生脸色煞白,马上担心起来:“你是怎么了,有不舒服吗?”

        庆生按住她的手,故作轻松:“没有没有,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脸色真的很难看吗?”

        “一点点啦。”依斓又雀跃了起来:“快上车啊庆生。”

        他果然坐在前座,礼貌得侧过身,笑着招呼:“梁小姐。”

        庆生回:“曹少好。”一面之缘的礼貌,周到又刚好。

        依斓说:“前几日,我跟曹少提起我们要去灵山采药,他还直言两个女生单独去会不安全,如果周六无事便陪同前往。我原本是不报希望的,没想到昨日他打电话到我家来说恰巧有空。你说这是什么样的运气。我现在都在担心呢。”见大家都看向自己,她俏皮一笑,揭露谜底:“这次之后,我今年的幸运会不会都用完啦。”

        这个家伙素来会搞气氛,古灵精怪。果然连开车的陈燃也被逗笑了。

        曹汐抱拳:“尹小姐快别折煞我了,恰巧有空,山上走走,舒展下筋骨,也算踏秋了。还有两位小姐陪同,说到底还是曹某的幸运了。”

        车开出来热闹的街道,人渐渐少了。一路上,曹汐和依斓相谈甚欢,庆生本是寡言的性子,加上依斓解释了她没睡好,状态不佳,就顺理成章的不参与。她没留心去听他们说的部队趣事,全程看着车窗外。

        去灵山的路,她走过很多次。说实话路程偏长,路况也不好,石子很多,一不留意踩上去还真有点疼,所以后来她都会选底子厚一点的鞋。风扬起,带起的沙子很容易迷眼睛。好在路上时不时有卖东西的小贩,挑着担子经过,吆喝声各有特色。她有时候会暗自学一学,被自己奇怪的腔调逗乐。偶尔会遇到相识的邻居,简单的询问去向。当然最主要是能给小俊摘到草药,每次有收获,背着背篓回家的时候,她就像一面被风鼓着的帆,全身充满了气力。

        现在汽车飞快得驶过,那些波折、不易、自得其乐全都被甩在后面,扬起的风沙还没来得及追上,灵山的轮廓就显了。

        车停下了,依斓还意犹未尽,直言灵山太近了,围炉夜谈才好。这句话倒不是恭维,他很会说话,话不密,简明扼要,但能恰当得带动对方参与。

        灵山山体不高,几座小山连绵而立,风光秀丽,自成一色。曹汐和副官拾级而上,走在了前头。庆生正要跟上,却被依斓一把拉住。

        “庆生,听我说。不管他有意的是你还是我,这都是极好的姻缘。如果这个人是你,你切不可因为我有所顾忌,这么好的对象是没有理由不好好争取的。”

        音量虽低,可语气坚定,目光坦荡。庆生心里一阵触动,聪敏如依斓,想必早已觉察出自己的异常,误以为是不想夺她所好,有意保持距离的避嫌之举,就有了今天这推心置腹的对话。磊落至此,着实让人钦佩。可依斓啊,你所言之事,绝不是我所希冀的。

        庆生回握了下好友的手,摇了摇头。依斓急得还想再劝,见前面两位在高高的台阶上时不时回头,唯恐落下太多,拉着她赶了上去。

        庆生要采的药材叫扇蔓。小健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三岁开始,脚上常年有溃烂的疤,发作起来痒得不行,抓破了皮,流出脓水,结痂。别处又开始溃烂,周而复始。一碗一碗地灌了不知道多少土方药,都不见效果。虽能正常行走,可再热的天也只能穿长裤遮挡,晚上痒得无法入睡时,只能一宿宿地坐在床头哭,大人们抱哄着,跟着心痛无眠。许是从小太过折腾,这孩子总是怯怯的,个子都明显比同龄人小。庆生对这个弟弟尤为怜爱,穿衣喂饭,清洗涂药,事事照料,只盼着能早点好起来。

        今年年初,据说百益堂来了位白胡子神医,出手就治了不少疑难杂症,名气甚大。但他自在随性,看诊时间不定,庆生只要没课,都会去看看,一趟趟得跑着,终于在一个下雨天的傍晚守到了那位老神医。对方知晓她为弟弟的心意后,让她回家带人来,反复交代不要急,会等的。那晚诊断后,老神医给了个方子,说虽不能治本,但治标足矣。其他的倒都是些寻常药材,关键是寻一味扇蔓。百益堂没有。

        庆生跑遍了几家邻近的药材铺,都没有这味。后来照着老爷爷的手绘图,在学院的书馆翻了不少医书,才了解到扇蔓的具体样貌、药性和生长环境,再带图去邻近的山上寻找,终于在灵山上找到了。三碗水煮开,一周三次服下,伤口明显不痒了,结痂后不再流脓,小俊渐渐得睡起了整觉,脸色也好多了。虽然这难喝的汤药是戒不了,可真切地舒缓了一家人的心病。所以庆生之后得空就会来山上挖扇蔓,拿回家洗净晒干备药。

        极好的天气,山风和煦,裹着适度的凉。四人拾级而上。

        “梁小姐要采的草药是什么样的?”

        “等我采到了,再给你们看看。就在前面的山洞附近。”

        正说着到了一个分岔路口,庆生刚准备左转,只听依斓说:“这扇蔓拉下来掉落的粉,万一到领子里,怪痒的。我可受不住,就不去添乱了。我看那边的山花长得甚好,摘回家插在我上次买的那个绿瓶里肯定漂亮。我往右边去吧。”

        庆生回眸,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陈燃,你先陪尹小姐去摘花,留心一点。我去看看那个扇蔓长什么样。”不急不慢的声音,掷地有声。

        依斓的表情,了然释怀,她眼睛亮晶晶的,给了庆生一个拥抱,笑着说:“那我去摘花啦。”这个轻轻的拥抱,包裹着两个女生沉沉的心事。

        庆生和曹汐继续行着,很快就到了那方岩壁。只见不几株绿色藤蔓状植物,在洞顶稀疏地蔓延开来。得到确认后,曹汐仗着身高优势,找了块石头垫脚,挽起袖子开始采摘。这石头不够方正,脚下难免摇摆,加上藤蔓根基扎在石缝里,很难扯下,好几次用力,也只摘到几片破损的。回头见庆生还蹲在背篓边忙什么,遂放下寥寥成品上前。只见她正将一把小镰刀用粗绳固定在半长的木棍上,敢情是在自制工具呢。自己刚刚那垫脚摇晃的样子倒是十足的傻气了。

        庆生熟门熟路得拿起接好的镰刀,倒也勉强能碰到岩壁了。她将刀口横进一片岩下的扇蔓根部,一下,两下,三下,成功钩住了。不过这株扇蔓分支较多,长得极牢,庆生用了几次的力气,都没有一丝拔出的苗头。

        曹汐在旁看不下去了:“把工具给我吧,这种力气活还是应该男的来。”

        “不用不用,我真的可以的,都是这样的”她急急得说着,明显避讳的语气,手上的力气又加了一重。她表情执拗,认真到没顾到后面地上的乱石,脚底一滑,手上又是十足的力道,镰刀瞬间脱手,被扇蔓的藤枝钩在了半空中。

        不好。曹汐赶紧上前,一把抱住她。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得重重摔在泥地上。

        庆生看着半空中晃动的镰刀,一下分了神,还没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同样分神的还有抱住她的那个人。

        她很瘦,很轻,刚重重一摔,骨头都有点硌人。他低头想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只看到她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可就是了,记忆中微弱的光亮。他迟疑着,始终不肯唤出心底的名字。

        “庆生”他的嗓子不觉有些沙哑。她也是一怔,只听他说得艰难:“你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坚硬的牙齿里蹦出来的,艰涩难忍。

        她回过神来,面色如常:“曹少,我们不曾见过。如果我像您的哪位故人,我很荣幸。可我不是她。”

        “如果我不信呢。”对方看着他,没有一点退让。她一下子恼了,坐起身来,愠色得盯着他:“信也好,不信也好,不是就是不是。如果曹少今天是来验证这种荒唐设想的,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很奇怪,他没有预想的暴怒,也没有一丝颓然,只是盯着她的眼睛,像要从里面探究出什么秘密。洞内一阵静默,只有山风呼进的回音。一改车上的侃侃而谈,他许久没有开口。那风像灌进了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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