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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怕


中夜十分,整座盛京城慢慢地安睡了下来,除了三三两两拖着木板车回家的小商小贩们。

        然在此间,有一黑衣人每每于夜深人静处,穿梭于盛京城的大小街巷中,神鬼也莫知如也。

        这黑衣人倒是不走寻常路,而是往返于各家各户的屋顶瓦舍。他动若脱兔,形如鬼魅,从房梁屋顶匆匆而过之时,脚上的瓦舍无丝毫声响,有如一阵清风而过,不知他如这般行走了多少次。

        黑衣人并未奔走多久,就直降于巷口的仓部郎中万曲柳之家。

        第二日,盛京城中发生了两件怪事。一是仓部郎中万曲柳的脑袋被人揍得像猪头,他却不报官,问是谁打的,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二是户部尚书姚棕橡家中,平白无故地出现了大定二年的军粮黄册,落款均有万曲柳。

        自庄行露为相后,对粮草的管控就到了“铢镏必较、睚眦必究”的地步,他要求每一袋粮草写上具体的编号,编号多少至多少的军粮是何时所领,何人所运,何地所用,都要一一纪录在黄册上,且黄册需抄写三份,户部、六科、文渊阁各一份。

        各地在领用粮草后也登记一份黄册,记录何时所到、何人所运、所用多少。待到年底,抄写三份,一份给户部与先前的黄册销账,一份给六科稽查,稽查无误后,最后一份放在文渊阁备查。

        看着手上的这本黄册,姚棕橡不由得寒毛直竖。

        傍晚,冯进蹒跚着腿,端着一盘点心在偏殿找到庄行露,可怜巴巴地恳求:“先生还是去哄哄陛下吧,陛下心气不顺,受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先生就当可怜可怜小的们。”

        看着冯进毫无血色的脸,庄行露想着此事自己脱不了干系,接过了点心,走进了御书房。

        赵墨尚盯着那本胡棕橡递送的黄册,见他进来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复又移开,也不说话。

        庄行露手里托着点心托盘,默默地站在赵墨身侧。不到一刻钟,赵墨就受不了似地发话:“把这托盘放下吧。”

        说完赵墨更和自己生气了,平日里宫女太监们别说拿个点心盒子,就算是端个盆站一天,自己都无丝毫感觉,而庄行露端个点心盘子,他就心疼老师会不会手酸。

        点心轻轻被放在桌上,庄行露也不说话,而是给赵墨手边递了一杯热茶。赵墨不接,庄行露只得解开他的手,把热茶放到了他手中,赵墨这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了起来。

        喝了一口后,赵墨将黄册展示给正在磨墨的庄行露,且没好气地说:“此番能拿到这本黄册,想必老师出力甚多吧?”

        该黄册纪录大定二年,运往北府军的粮草只有堪堪七十万石。与原黄册相比,空缺达三十万石,足足可供北府军使用三个月,而这三十万石若能用于瀛洲、冀洲之战,北府军也不会失掉二洲。

        庄行露知赵墨还在气昨日街头之事,语带商量地说:“此本黄册的真实性有待核实,可若这本黄册是真的,陆于野军粮一案必然牵连甚广。”

        赵墨轻嗤一声:“老师也就只剩擅于朝政了,要是老师把对朝政的关心多放一分到走路上,也不至于经常把人弄丢。”

        昨夜人丢了后,赵墨焦急地往回走去,眼睛扫视着周围,脑子里却不停地回想。现实与画面交织,缠绕得他不能自已,儿时惨痛的回忆像无边的风声朝他袭来。

        曾经,在人来人往的临武大道,八岁的赵墨发现自己像条狗一样,被庄行露扔在了盛京街头。

        太子殿下第一次出东宫,庄行露带他买了糖人,陪他逛了夜市,送了他有趣的玩意儿。来到一个戏台处时,他被迷了眼睛,迟迟不肯离去,因为没有孩子能拒绝《大闹天宫》。

        庄行露说时辰到了,该回去了,他自顾自地盯着戏台,充耳不闻。

        待《大闹天宫》最终落幕,赵墨方记得回头,却发现原应待在他身后的庄行露和冯进,全都不见了。

        筋斗云再也不好看了,赵墨只想当街大哭,又怕老师觉得自己怯懦,从而放弃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东宫,只能坐在原地等,等庄行露来带自己回家。

        最终,戏台都散场了,大家方重回到他的身后。他惊恐地回头,冯进欲言又止,庄行露不动声色。

        小赵墨的眼眶发热,忍住了不哭,非常想要一个拥抱,却只得到淡淡的一句:“希望殿下能够明白,这个世界没有谁是可以永远依靠的。”

        十年前,不受重视的太子赵墨被惩罚,想着不过是被多一个人抛弃了而已;十年后,已是九五之尊的赵墨,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失去庄行露。

        夜晚的盛京城又是一轮烟花飞起。繁星满天,罗绮遍地,映得底下的人的笑容格外绚丽。

        赵墨急匆匆地向前,一把握住庄行露的肩膀,死死地攥住,猩红着眼厉声吼道:“你瞎跑什么?”

        糖马儿只剩最后一点,庄行露鼓着半边脸,享受着丝丝的甜,讨好般地笑了笑。

        来人继续吼着:“你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知不知道我快急疯了?”

        肩头被攥得生疼,庄行露朝赵墨伸出手,把手中的糖老虎递了过去,轻声安抚他:“吃吗?刚刚我买糖人去了。”

        赵墨这才看到他手中的糖人,顿时火冒三丈高:“你就为了买这个?你多大年纪了,还爱吃这个?”

        庄行露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糯糯地说:“很甜。”

        赵墨不欲多言,扣住他的手腕黑着脸地往回走,路过卖糖人的摊位时,见庄行露一直拿着糖老虎,气怒不已地招手,直接让冯进买走了这家店。

        在回宫的路上,他一路都未松开扣着的手腕。侍卫们和冯进各挨了二十大板,庄行露的手腕被捏得通红,被赵墨面色铁青地甩进了华清宫偏殿。

        门关上后,赵墨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厢是新仇旧恨齐上阵,故赵墨一整天都没有好脸色。庄行露怕连累案件进展,柔声道:“草民不识得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切莫与草民生气。北府军不可一日无帅,刑部重查军粮一案不宜再拖。”

        赵墨听后更气了:“老师也太小瞧朕了,朕不至于如此公私不分。拿到黄册后,朕第一时间就命令刑部严厉核查此事,并让御史台全程督办,务必严查。”

        庄行露一愣,欠身道:“是草民小人之心了,还请陛下莫怪。”

        “老师再偏心陆将军,朕也不会在军粮一案中徇私,朕比谁都希望陆于野是清白的。军粮一案未定,北府军主帅之位就一直空着。老师教过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朕既肯把大虞最重要的北府军交给陆于野,自是愿意相信他的。”

        庄行露退后一步,深深一揖:“草民谢过陛下。”

        回答他的只有一句“哼”。

        更深露重,赵墨却在寝宫辗转反侧。和昨晚一样,一番挣动无果后,他披着一件外衣起床了。

        冯进在前面掌着灯,昏沉的烛光罩得前方的路雾气弥漫。主仆二人亦步亦趋地走到华清宫偏殿,但至门口时,赵墨停下了脚步:“冯进,你进去问问。”

        冯进恭声领命,不多时再次回到门口:“回禀陛下,值夜的内侍说了,庄先生今日早早地就睡下了,现下已是躺着了。”

        赵墨听后微微颔首,像是松了一口气,四周紧绷的氛围也跟着远去。

        庄行露睡下的房间冒出些许亮光,赵墨就这样站在殿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不知所思,不知所虑。

        见他久久不动,站在身后的冯进低声劝他:“陛下,夜深露重,明日还要早朝,陛下还是先回去吧。”

        赵墨置若罔闻,依旧只是望着。

        冯进鼻头一酸,也跟着难过了起来,陛下不过是在确认庄先生人在而已。

        一阵微风吹来,赵墨突然回头,问:“冯进,朕若把老师的腿废了,怎么样?是不是只有这样,老师就再也不会乱跑了?”

        冯进垂下双眸,不敢答。

        赵墨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好,朕舍不得。”

        可朕已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昨夜,赵墨本意是想把老师和冯进他们一起罚的。他想,也许挨个几大板,老师就能长记性,再也不敢乱跑了。

        昨夜,若不是掉头一百米不到,就发现了老师的身影;若不是老师自己解了面具,乖乖地站在原地等着;若不是老师看到他后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见到人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才能找到人,他想自己要封了整个盛京城,自己要调动整个盛京的防务,所有人都得去找,立刻、马上。所有城门都得关闭,所有人都得站在原地,所有的面具都要解开,他要一个一个的去看。

        谁都不许离开,谁都不许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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