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来长抚仙人海
——先生……久徘徊仙人海,该不是一时兴起罢?
——我叫归来。
史书有记:
俞元,池在南,桥水所出,东至毋单入温,行千九百里……
然:
突有一日,天塌地陷,大水席卷,朝夕之间,深渊吞噬,俞元沉寂,不见天日。
西南地方,有一座抚仙城。
在那里世代相传着一个故事,说抚仙城的建立是为了安抚一座仙女湖。
什么?
世人竟不知仙女湖?
环滇绿色里镶嵌着一抹忧郁深邃的蓝玻璃,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仙女忧郁哀伤的侧脸,这便是仙女湖名字的由来。
如若真以为这座湖像她的名字一样唯美,那就大错特错了。
比起仙女湖,她还有一个流传更广的名字——停尸湖。
听闻——
每逢狂风大作,湖水翻腾时,仙女湖面就会浮起一具又一具尸体。
尸体周身肌体呈灰白蜡样,□□僵硬屈曲,皮肤下像是结了薄冰,出水以后就开始不停冒水。
于片刻后分崩离析,就像是隐藏着无尽的冤屈沉海难鸣,重见天日后心愿得偿方才满足离去。
一次两次还可称作意外。
三次四次便算不得巧合。
保受惊扰的县令组建一支水猴子队伍,下到仙女湖底一探究竟。
没曾想,下水的足有十七八,上岸的仅剩三人。
此三人上岸后,均面色煞白,足手皲裂,神志不清。嘴上还不时念叨着妖怪,水怪一类的疯癫之语,全然一副见到了可怖之物的疯癫模样。
断断续续医治两三年,其中一人的疯病好了六七成,结结巴巴的回忆他在水底见到的场景。
哪里是什么仙女湖!分明是一座停尸湖!
尸体。
仙女湖底下站着千千万具尸体。
满湖的尸体斜站着,男尸前倾,女尸后仰,朝着一个方向,还会随着水的流动而游动,眼睛也是囫囵睁着的,仿若活人一般。
海底还沉睡着一头庞然大物。
比船大数十倍,流畅身形,不过揉揉眼睛的一瞬功夫,虚影又逼近三四分。
是大鱼!
不是!
只是鱼身!
狠狠盯着他的,分明是一张放大了的惨白人脸!
为了安抚仙女湖下的亡魂,也为了安抚那条沉睡着的大鱼,县令上表天听,将城池改了名字,赐——抚仙城。
抚仙城,城西
小翠挎着竹提篓,小腰一扭一扭,惹来隔壁阿牛哥直勾勾的目光。
小翠心里偷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犹觉不够,又欲松松衣带,想到自己的衣服是才做好不久,悻悻作罢。
“小翠!又去湖边采珠呢?”
阿牛哥冲她挥挥手,心花怒放、溢于言表,偏牵着的老牛不甚配合,憋着坏犟着牛头要往另一路走。
小翠有点想笑,强行忍住了。
“阿牛哥要去湖边放牛?那正儿好顺路。”
“诶,诶诶。”
阿牛挠着头,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眼里满是赤诚。
小半个时辰的路叫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整,直走得两人脸颊通红,含羞带怯,谁也不肯正视对方了。
“那……阿牛哥,我去采珠了……”
小翠半掩面,不待应答,一溜烟跑走了。
行至仙人湖畔,小翠摸了摸脸上滚烫的温度,一颗心久久不能平静。
阿牛哥年底要卖掉老牛娶妻,而她——正值芳龄、待嫁闺中。
“姑娘,我与你有缘,赠一句话可好——”
思绪被一道煞风景的话打断,小翠蹙了蹙眉头,去望出声那处。
一个面容姣好的丽人静静伫立,含笑望着她。
好美!
小翠生得已经很好,她也一直引以为傲。
可在此丽人面前竟被衬得像颗微不足道的尘埃。
还有那件在阳光下绽着耀眼金光的衣裙!
她身上这件宝贝得紧的蓝衣粗布新料子,瞬间便被比了下去。
“你,你说。”
她有点结巴。
小小的抚仙城何时出了个娇小姐?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做人莫心比天高,否则——”
命比纸薄。
她在心里稳稳地接了下去,浑身泛起一阵冰冷。
“旱鸭子,真不同我一块儿去?黑水尚且淌得过,小小仙女湖算什么?惯得你。”
“啊?”
小翠抬头,丽人却已消失不见。
手里的竹篓一松,激起一阵浪花。
“鬼!鬼啊!!!”
如此神出鬼没之人自然是神冥两界通吃的挽灯。
冥界十阎罗魂归混沌后,接手冥界的挽灯着手清理卷宗。
在积满灰的档案室查出一桩已愈千年的未了案。
地点就在抚仙城畔仙女湖水底——原古滇俞元。
挽灯下水那刻便察觉到了自仙女湖深处散发的不善气息。
深海里,有东西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它默默释放威压,警告她不要靠近。
“我没有恶意。”
她摊开手,一副不管你怎么想,我绝不动手的坦诚样子。
挽灯确实不打算动手。
按经验来说,痛快淋漓地打一场更易窥探因果。
因果轮做不得假,但她还是心疼身上穿着的这件千年难得的鲛人纱。
这玩意儿看着不起眼,来路可不小。
熬巳为了报答她救治三娘,特地从压箱底的库房里翻出了鲛人纱,说是穿着它,即便是不熟水性之人入水也像在陆地一般自如。
可惜这宝贝只有一件,否则冥界不谙水性的旱鸭子范无救便能同她一道下来。
打架容易,伤着鲛人纱……
这宝贝上天下地可能再也寻不到第二件了……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诚意,盯着她的视线不再恶狠狠的。
得了默许,挽灯一点点沉到湖底。
大规模的尸阵列阵在她眼前,男尸前倾,女尸后仰,随波荡漾,刺得她瞳孔紧缩。
她嚅诺着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合上了眼。
“他们——”
“是殉葬。”
深海里的阴影说,伴着不敢为人知的飘渺和苍老。
“生殉。”
那声音补充道。
殉葬可分为两种,墓主人死后尸体随主人下葬是为死殉,那么生殉——
“为谁?”
那声音似乎有些犹豫。
“古滇国。”
它叹了口气,将仙人湖下埋葬的过去娓娓道来。
“古滇,不怪人们忘了她,太久了,久得就连我也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存在过,再提起,遥远的就像一场不会醒的梦。”
飘渺的声音传来,穿过时空,将过去带回现在。
“老实说,我记忆里的她并不值得我提起,血腥的,腐朽的,就像一摊恶臭的烂泥。”
“那……值得你记得的是谁?”
海底深处翻起一阵波动,叫挽灯险些被海浪卷了去。
它的情绪不太稳定,因为她的问题。
“一个小公主,一个很好很好的小公主。”
它强调了一遍,挽灯挑了挑眉。
千年前,古滇国
大轿小轿争先落在古滇王都——俞元——南端一个名为斗兽场的地界。
轻纱拢面的贵人端坐在轿里,听轿外的小厮为了停放轿辇的位置吵得不可开交。
就连小厮牵着的大黄狗也都龇牙咧嘴,互相较着劲儿。
斗兽场之所以成了古滇国最热闹的地方,这一切全托古滇女皇的鸿福。
五年前,她颁布了一道旨意:允许奴隶买卖,死生不论。
一时间,皇城内外刮起了一股靡靡之风,贵族之间相互攀比谁的奴隶更多,地主买奴隶帮工做活,农民披星戴月干活为的是尽快买奴隶分担农活,被压迫的成了最底层的奴隶。
两三年过后,数以万计的奴隶竟然出现了供不应求的趋势。
高贵聪颖的奴隶主想出了新的点子:勾引下层人犯错,将其户籍逐出,叫下层人沦为新一代的奴隶。
由此开启新一轮的剥削。
地主家的奴隶实在太多,养着着实费劲,便投入偌大的斗兽场,叫奴隶与野兽争食,若赢了——苟延残喘至死,若输了——野兽嘴下之食。
斗兽场一时间成了风靡全国的奴役场。
他不记得自己被关在这个狭小阴暗的地方多久了。
额发已长过脸颊,遮住红肿的眼睛,扎的他眼睛一阵刺痛。
可他不能伸手将不合宜的头发拨一拨。
上一场里他运气不好,对上的是一只饿了许久的虎兽,绿油油的目光看得他直发怵。
未战先怯,不是什么好兆头。
虎兽激动地发出一声怒号,引来看台上的贵人集体叫好。
贵人们总是以厮杀和掠夺为乐。
对面怒吼的是夺自己性命的凶物,他本该怕的,那一刻,他竟生出了一份同命相惜的错觉。
虎兽朝自己扑来的时候,他没有力气躲开,只能本能地伸出手去挡。
兽便是兽,不懂怜惜,只凭本能。
虎兽没有对他口下留情,恶狠狠地咬上他的手。
借助强大的咬合力将他拖拽出一条长痕,虎兽贪婪地吮吸着他的血。
他尝试着活动被咬伤的手。
没有知觉。
手……断了。
他奋而怒起,趁虎兽不查,爬上虎兽的背将早就磨尖的兽骨猛地插进虎兽脖颈。
虎兽吃痛松口,摇头晃脑,愤怒挣扎着,要将他甩下来,用作饵的手臂无力的耷拉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这根好不容易磨尖的兽骨又压进几分。
耗……耗死了他,他便能活……
耗不死……呵……
贵人们不会让饱餐一顿的猛兽活着出斗兽场。
他会在九幽之下等着它。
他的知觉停留在用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上虎背的那一刻。
再醒来,他又回了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看来,比起那只虎兽,他的运气要好一点。
只是内心难免有些愧疚。
“赔给你,很快……”
他很清楚,斗兽场的规矩是优胜劣汰,这次是虎兽,下次他的对手只会比虎兽更凶更狠,他生还的几率还剩几分?
身体弯转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在他的脚边,有一个染了脏水的馒头,那是他上一场得胜的奖励。
他得填填肚子。
哪怕那点分量根本不够。
于是拼尽全力用脚去够。
没了手的支撑,他坐不住。
他知道,即便是手没断,他也坐不住。
关着他的地方太小了,只有他半身高,半身长,通体密封着,只留了巴掌大的一个空给他塞些食物。
有很多人都像他一样被困在囹圄,不,他们不是人。
至少在贵人眼里,在看台上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他们都不配是人。
他们共用一个很合乎时宜的名字——奴隶。
“十七号,轮到你了——”
困住他的箱盖被掀开,新鲜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胸腔,他贪婪地吮吸,将体内的浊气全部置换。
依然不自由,可还活着,他已甚是满足。
“咳……咳……”
左侧搀着他的人嫌恶地甩甩手,他没几两重的骨头尽数压在了另一人身上。
“混——”
贼兮兮的声音赶忙岔开话题:“你买了什么?”
右侧的人果然上当:“当然是买他输了,难不成你还要买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子赢吗?嘿嘿……”
“那倒是,这一场他必死无疑。”
后面的话他听得不甚真切,伤口感染引起的高热和不停流血散发掉的体温一并折磨着他为数不多的神智。
贵人们无聊,早早地在斗兽场摆好了赌局,吸引看客下注。
贵人,下层人,甚至奴隶,都在下注。
赌徒侥幸赢了,一朝翻身做主不是梦。
是以——
杀红了眼的人在狭窄的赌桌上押他活或者死,以他人生死为注,做着换取巨额财富的美梦。
不过,没多少人赌他赢便是了。
他太瘦了,似乎猛兽一巴掌就可以把他的骨头拍断。
没人会将自己的银子孤注一掷压在一个看起来根本没有胜算的人身上。
可——
上一场他还是爆冷赢了。
这才让赚得盆满钵满的贵人善心大发赏了他一个馒头。
他被扔到斗兽场的一角,单手缓慢匍匐着往前,手里紧紧捏着被磨尖的骨头。
小小的骨头侥幸没被收走,一直藏在他手心里,是他获胜的唯一希望。
比试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爬到斗兽场中间才有开始的资格,留在安全的边缘就是认输。
而他,宁战死,绝不输。
高台上的贵人们见到他的狼狈样子发出一阵哄笑,似乎在嘲笑他有多不自量力。
他的身后跟着长长的血痕,人也爬的越来越慢。
没有人希望他活,可他还是不想简单认命轻易去死啊。
奴隶就没有活着的权利吗?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阿娘和阿爹生了两个孩子,阿爹上战场牺牲以后家里断了经济来源,存粮最多只够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眼见着一家子就快不能活。
邻里给阿娘出主意。
“大嫂子,孩子多了养不活,不如像我们一样卖掉一个,换几两银钱,接济接济家里。”
没了主心骨的阿娘被说动,瘦小的他便被卖到了斗兽场。
“该卖大的,小的太瘦了,不值几个钱。”
阿娘舔着笑,将大哥往身后藏得严实:“就卖小的,大的吃得多,您买不划算。”
她坚定地说。
他没来得及数阿娘手里的钱币,便被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男子拖了进去。
阿娘牵着大哥,头也没有回。
高台上的惊呼此起彼伏,他顺着人潮艰难望去。
他的对手——
长有一只鹿角,通体雪白,始终高昂着矜贵的头颅——是古滇国的护国神兽,其名独角。
独角长居圣池,得大祭司召唤,降临俞元,传递圣听,联通天意。
有律书:擅杀神兽者处以极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看押他的两个人会说:这一次他必死无疑了。
要么被独角兽踩死,要么伤了独角自己被五马分尸。
他没有活路可以走。
看着已经信步到他跟前的独角兽,他第一次想到了放弃。
他一直都是被放弃的那一个啊。
阿娘也不要他,就连赌,也没有人希望他赢,他苟延残喘的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供贵人取乐吗?
身为奴隶,难道只有选择死的权利吗?
他冷嘲一声:“呵,看来我还得对着高高在上的他们感激涕零,好叫他们让我死的再体面些。”
死?
若是死了,大概会像上了场就没回来的十六号一样被扔到乱葬岗——俞元极西处——一个同城里灯红酒绿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地方,一个碍不着贵人眼的地方。
可怜他们到死连个名字都没有。
十七号,十七号,他们只是叫他十七号。
像在叫只无足轻重的阿猫阿狗。
也对。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死掉的人,又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呢。
他对上独角兽澄清的眸子——
你本该是供万民瞻仰的神兽,又缘何沦落至此?
斗兽场内总是被水冲洗得干净,怕是为了避免污到贵人的眼。
表面上只有角落贵人不会驻足的地方,依稀残留着奴隶的血。
只有真正踏足过这片土地的,才知道表面干净底下藏着的血污和不堪。
肮脏的斗兽场配不上浑身雪白的你。
踩死我,然后离开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永远不要回来,不要再被抓到。
奴隶逃不掉,神兽可以。
贵人们胆子再大,也不会公然违抗律令将你抓捕罢。
他闭上眼,松掉手里的兽骨,静静等待死神降临。
出乎意料的,独角兽没有踩死他。
生平第一次它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轻轻地舔舐着他断掉的手。
有些痒——
他费尽力气睁开一条缝,对上一双写满慈悲的眼。
一道水光从它的眼底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是泪吗?
它在同情他?
神兽竟也会慈悲?
他还以为所谓神兽,不过是某些贵人用来邀宠的工具罢了。
可即便它真能通灵,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同样的身不由己,同样沦为阶下之囚。
看台上的贵人似乎对和谐的一幕并不满意,唤来两个仆从,端着一碗液体摇摇晃晃。
兴许是会令野兽发狂的药汁。
呵——
终究要逼他拼死一搏。
他看不见活路,挣扎着对上独角的眼。
我不愿一声不吭地去死,若对上旁的猛兽,它不懂情,我不留命,纵使拼死一搏,我也会选择有尊严地去搏。
可是,若我死能换你脱离苦海,我愿意一死。
独角兽看懂了他没力气说出口的话,狠命地摆头拒绝着,不愿饮下药汁。
仆从面无表情地掰开了它的嘴。
“住手!”
伴着一声怒吼,赤红的鞭子狠狠抽上侍从,直抽得他猛地缩回手,挨到处皮开肉绽,火辣辣地疼。
侍从却不敢发作,颤颤巍巍跪下了,头埋得低低的,愿打愿罚的样子同之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判若两人。
“公主,公主殿下饶命——”
见多识广的贵人却高呼她另一个称谓——皇太女殿下。
独角走到和自己同样耀眼的白衣面前,亲昵地蹭了蹭。
“大胆!护国神兽岂是尔等宵小能够沾染的?”
为首跪着的贵人面色发白,筛糠似地抖。
他是陈抚,官拜御史大夫,是斗兽场暗地里的庄家,俞元城的贵人对此都心照不宣,因着他的庇护遮掩,才敢往来地下赌场、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殿下,殿下容禀——”
始终冷着脸的贵人闻言眸子微抬:“哦?是御史陈大人?陈大人有何高见?”
被点名的陈抚冷汗直流,跪得更低了。
“皇太女容禀,神兽独角并非尔等生擒,而是晕倒在斗兽场外,臣恐伤神兽贵体,才将其移至斗兽场医治,现下功夫神兽病体已经大愈,散步至斗兽场内,臣等恐伤兽体不敢阻拦,这药也只是活血祛瘀用,皇太女若是不信,大可召来医女一验便知。至于神兽如何受伤,臣等是一概不知啊。”
皇太女眸中萃着冷:“听起来陈大人不但无过,还有救治神兽之功?”
陈抚猛地一颤,也不敢断然应下,断断续续地答:“……臣……皇太女殿下言重……”
皇太女全不将他放在眼里,只问身侧的女官:“芙蕖,前日无趣,我递给你的俞元律可看了。”
先前出言阻止的女官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答道:“奴婢不才,只囫囵学了个皮毛。”
“哦,那我考考你,俞元子民无论官职大小无论身份几多,发现神兽当如何?”
芙蕖略一沉吟,答道:“谈起俞元令,奴婢可比不得身为御史的陈大人日日接触着熟悉,可巧,昨日瞎猫碰上死耗子,刚好瞟过两眼,像是说:发现神兽者,层级通报,由各州御史上报朝廷,在律令下来前由妥善安置。”
皇太女只是笑:“昨个儿奏折堆的太多,孤瞧到深夜,脑袋有些不太清醒,关于这一条还真是模糊了,陈大人认为孤才疏学浅的婢子回答的可对?”
陈大人腆着笑脸:“芙蕖姑娘所言甚是。”
“那陈大人可知罪?”
陈抚猛一抬头,片刻后又沉下去:“臣不知何罪之有,还请皇太女殿下示下。”
皇太女给了芙蕖一个眼色,芙蕖上前一步,言道:“奴婢不才,依奴婢所见,陈大人所错有三,若是奴婢所言有错,全是奴婢才疏学浅,与皇太女殿下无关,还请陈大人不吝赐教。”
“第一,陈大人身为御史,救治神兽应当上报朝廷,皇太女熬了一宿,案几上可没有您的奏折啊……”
陈抚直觉地想要辩解:“那是因为有事情耽搁了,来不及……”
芙蕖没搭理,又道:“第二,若真有事耽搁了,也应寻一稳妥之处妥善救治,您所言神兽是自己走进斗兽场的,那么大路朝天,神兽也不止斗兽场一条路可以走,斗兽场蝇蚊横飞,人流密集,于神兽不益,还是又是来不及引导?”
芙蕖面上满是讽刺:“来不及上报,来不及疏散人群,来不及戒备引导,倒是来得及开赌局?作为御史大夫,陈大人您莫不是来不及赶了趟?陈大人您自己说,您是否存在看管不力,引导不及之过?恕奴婢直言,大人之举只怕算不得妥帖。”
“第三——”
芙蕖顿了一顿,目光蓦然变得有些凌厉起来:“陈大人作为御史令,本应熟读律法秉公值守,您不在御史台讲经据典,倒有空到斗兽场里来,怪不得连自己触犯哪条律法也分辨不出,想来着实对不起期待您秉公执法的俞元百姓,对不起对您深孚众望的女皇陛下。”
陈抚身上粘腻的冷汗将官服贴得紧紧的。
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盖下来,重得他的脑袋都快要歪倒。
他不自然地伸手扶了扶:“皇太女殿下容禀,臣并非忘记了俞元令,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芙蕖抢白道:“只不过仗着御史的身份知法犯法?只不过仗着女皇陛下的信任对神兽作威作福?只不过仗着滔天的权势惯会鱼肉百姓?”
好厉害的一张嘴,饶是熟悉唇枪舌战如陈抚也一时被呛得哑口无言。
“芙蕖,不得对现御史大夫无理。”
现御史大夫,今后还是不是,这便难说了。
陈抚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对主仆气势汹汹,来意不善。
“喏。”
芙蕖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
“陈大人,婢子不知礼数,还望大人海涵。”
陈抚苦笑,若是不海涵,皇太女只怕还能给他安一个不听谏言、肚量狭小、曲直不分的罪名。
“芙蕖跟我多年,见多了忠奸不平,这才养得了个炮仗性子,陈大人为官数十年,自然分得清善恶是非。”
果然!
陈抚跪着,只敢点头。
“不过——”皇太女话锋一转:“芙蕖所言也有几分道理。陈大人身居高位却不能为君分忧,为国解难,做不到直言进谏,今日一事……陈大人是否还能稳居御史之职,确实有待商榷。”
完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大气也不敢喘。
他头顶的乌纱帽即便戴得再妥帖,皇太女若是铁了心要褫夺,他也很难违抗圣心。
更何况,他本就不干净。
陈抚几作拜服,以头抢地,发出砰砰的声音。
他偷着去看高位上的皇太女,面容冰冷,并未因为他的俯首称臣而有一丝缓和。
若是女皇陛下在此,见他这把老骨头如此下不来台,必然训斥几句,他再痛哭流涕,彼此心照不宣就能将此事翻篇。
实在不行,还有交好的莲池大祭司可以从中斡旋一二,保他一条性命。
这么些年,他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可偏偏,遇上柴米油盐皆不进的皇太女。
三年前皇太女未掌权时尚且压制不住,同他们已呈针尖对锋芒之势。
现下女皇已经逐步让权,对外只挂个名号而已,若非处理极不妥帖,女皇也不会贸然去拂皇太女的面子。
因此,朝廷宫中但凡有点眼色的,谁不晓得皇太女才是此刻古滇真正的掌权人?
他的好日子恐怕真到了头。
“还请殿下念在臣为官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了臣这一次吧。”
陈抚试图将不待旧臣,新官还未上任便寒了老臣心一条扣在皇太女头上。
臣心不臣,国之不国,江山危矣。
这道理皇太女不会不明白。
皇太女看了他一眼,淡淡的笑开了,眼底却是冷冷的,看得陈抚打了个寒颤。
“陈大人,孤只说有待商榷,又没有越三法司之职权扒了陈大人身上的官服,我虽不似陈大人日日与律书相对,基本的俞元律也还是记得的。”
罢黜御史以上职位由三法司同堂会审。
陈抚也顾不得皇太女话里的讽刺,内心稍安。
“孤也不信陈大人会做出这般玩忽职守知法犯法的事来,接到举报这才急急赶了过来,一路上我还同芙蕖说,陈大人劳苦功高,最得女皇重用,希望是误会一场,没成想却抓了个正着,陈大人,孤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话说得含糊,可几十年的官场生涯积累的经验还是在陈抚脑袋里敲响了警钟。
“陈大人,孤也不愿相信陈大人会犯下这般难容的大错!孤只是不明白,好端端的神兽怎么会从圣池跑到斗兽场来?”
皇太女轻轻地摸了摸独角雪白的角。
“若非每年祭祀,大祭司召唤,独角是绝不会离开圣池的……”
揣摩圣心,是为官的必备技能,这门课,陈抚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听见皇太女意有所指,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皇太女这话,似说也没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祭祀,祭司,召唤……
过几日便是每年一度祈求天意降临的祭祀仪式,主持仪式的是大祭司——莲池。
按照往年流程,大祭司需要沐浴斋戒,召唤神兽,上表天听,祈求俞元风调雨顺。
难不成皇太女是想他将罪责推到莲池大祭司身上?
祭祀召唤在即,大祭司失职,才引得神兽暴走?
不行不行。
不止他失职的罪名摘不干净,贸然开口还会得罪他的护身符——权柄滔天又同坐一条船的大祭司莲池。
不对!
不对!
他本也不敢将神兽冒冒然放进斗兽场同奴隶争个高低,神兽磕了碰了一点他的小命便保不住了。
可宫里传书信至:高位上的贵人想寻点乐子,片刻后有一份大礼奉上,他只管签收安排便是。
那日他忙到子时,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囫囵想起奔出去时看到的就是奄奄一息的神兽独角。
三魂被吓得瞬间离体。
什么贵人竟敢罔顾律法拿神兽独角取乐?
胆大包天,只怕是神兽守护的皇权也不放在眼里了。
可巧,天不怕地不怕的贵人他的船上刚好有一个。
权倾朝野,无法无天。
那位贵人可得罪不得,既然他起了兴致想看个大乐子,那么不管他办不办,贵人总要看到乐子。
一人不成,多的是人可以效劳。
不是乐子,就是绊子。
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时,他的幕僚徐生给他出了个主意。
比试!
要奴隶和神兽比试!
这点子空前绝后,吸引到的贵人一定很多。
而贵人看乐子又怎么可能有不赌上两把的道理?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默默在心里盘算。
贵人一定会压神兽赢。毕竟,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打神兽的主意。
而他,早便是斗兽场地下的庄家。
庄家,无一例外想要赌客输。
明台上不会有赌客敢压奴隶赢,奴隶输了,皆大欢喜,既定的赌局贵人不会同他斤斤计较。
可千古赌局,被神兽吸引过来的贵人肯定不在少数,只要他敢压奴隶赢,而奴隶若是真的赢了,哪怕只是极低的赔率他也能赚得富可敌国。
瞧足了乐子的贵人们是不吝啬于给他一点小小赏赐的。
这是比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只会赚得盆满钵满。
神兽是奴隶杀的,断可以推奴隶出去给神兽抵命。
他不会有一点风险。
他考虑了很多天,将算盘都敲烂几个,面对足以将他的宅子都填满的巨额财富,陈抚还是咬碎一口银牙将这场旷日赌局定了下来。
甚至还选了最烈性的奴隶同神兽比赛,并且放纵他带着“利刃”。
陈抚跪在那里,止不住的懊恼。
他被唾手可得的财富冲昏了头,竟全然顾不上去确认传消息的贵人是谁。
只瞧了寄过来的书信与他同贵人们交流的别无二致便放于一边。
还以为只是平日里送奇珍猛兽的贵人想寻个大乐子。
回过味来竟全是漏洞。
第一,神兽为何会离开圣池?
黄口小儿皆知,神兽独角,无召不离圣池。
普天之下唯一能召唤独角的,只有大祭司——莲池。
十年以前,只是普通百姓的莲池便是凭借着一己之力召来神兽,借着神兽的神功求来瑞雨,换得古滇上下一年丰收才获得“盛宠”。
神兽突然现身,没有莲池大祭司从中作法,世人会否相信?
第二,将神兽运至斗兽场的人是谁?
最有嫌疑的当然是可以召唤神兽的大祭司莲池。
莲池大祭司自从凭借着驾御神兽的功劳又讨得女皇欢心,一路扶摇直上,势头生猛,朝中大臣几乎没人不给他面子。
这些年他仗着女皇的宠爱作威作福惯了,做得出此等糟践神兽拿神兽取乐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将神兽捕了送给同在一条船上的他安排只为取乐,属实太过天经地义。
就连他也是这么想的,独角是神兽,除了莲池,谁还有这个本事召唤得动?
于是不假思索地将一切安在莲池大祭司身上。
想着——
即便是真捅出什么篓子,莲池大祭司也会替他兜底。
若莲池只将他当成弃子,他也有自保的手段。
可——
太顺了,顺利的就像是被安排好的。
神兽独角一旦出事,剑锋直指莲池大祭司,整个祭司院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仗着莲池大祭司无法无天惯了,并不将此事放在眼底,因此放心欢喜的办。
若是——
不是莲池大祭司?
看着此刻在高位上笑眯眯,不怒自威的皇太女,陈抚心底一凛。
若只是莲池大祭司为了寻乐子,那么事后自然会有他帮衬着,他还放心些。
可若背后之人是运筹帷幄的皇太女……
陈抚不敢深思。
他与贵人们通信往来的渠道、书信,斗兽场里掩盖住的腌臜事,私自豢养的幕僚,皇太女知道几分?
祭司召唤、神兽应召出现,只怕也少不得她的手笔。
自己府里存着与同僚往来的信件应该也被大肆搜罗了吧。
别的尚且可以洗脱,只不过他得了莲池授意,暗地里帮他结党营私,意图推翻政权的事可没那么容易脱身。
是,莲池培植势力,一是为了自保,二便是为了谋夺天下。
可笑,一个男宠,竟然还想篡位为王。
陈抚也觉得可笑。
可是莲池真的一步步将这个笑话做成了真。
女皇被迷得神魂颠倒,从赏赐封地食户,到放纵他在封地建立卫军,莲池的权力一步步扩张。
甚至,他将手伸进了俞元城都。
剪除异党,坑害忠良,谋害皇女,动摇社稷,无恶不作。
莲池残忍手段,叫身为盟友的他也不免胆寒。
为了避免作为弃子在事败后被推出去送死,他暗自给自己存了几份份量足够的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那些个证据,只怕早便在皇太女手里。
做什么用?
自然是推倒莲池!
如今的他,在莲池面前已经是一枚弃子,莲池不止不会保他,甚至还会派人来杀他灭口,来上一出死无对证。
而皇太女,在围堵蚕食得如此严密之下,依然能将大网织得天衣无缝,叫已成为网中之鱼的他们还恍然未觉,只顾着一味寻欢作乐,想必心机并不比莲池少。
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牢牢将他套住,滑不溜秋了大半辈子的陈抚最终被一个贪字套得稳稳当当。
陈抚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皇太女似乎早有预料,挥手唤来了护国亲兵,将恍然大悟的陈抚押了下去。
“臣,臣有罪!”
最后一刻,陈抚选择倒向了皇太女。
看台席上又是一阵骚动,似乎有人藏不住想下来同皇太女理论。
贵人们带着面纱,蠢蠢欲动。
被身侧尚存理智的人死死拽住。
这是护国亲兵,能调阅亲兵的,只有女王,还有现在的代女王,皇太女。
违背亲兵,意同谋反。
哪怕早有谋反之心,此刻也不得不将其按下,否则,就地诛杀。
“御史令陈抚结党营私,私设斗兽场,苛待神兽,知情不报,孤暂且将他带回,待三司会审之后择日处置,至于斗兽场,由孤亲自接管,还望诸位——”皇太女一一扫过看台,凌厉的目光能将面纱撕破。
“自纠自查,好自为之。”
“殿下,这人……”芙蕖指了指蜷缩在地上的他。
皇太女眉头微皱:“维护神兽有功,带回去。”
他颤了颤,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已经改写,猛然睁眼。
皇太女逆着光,血色的夕阳正好落在她头上,蕴出淡淡的光晕,是上天命定的王冠。
他其实不常看见皇太女,踏破门找皇太女的贵人却瞧见许多。
空手的,携礼的,遣人的……
青脸的,泛泪的,还未进门就哆嗦的……
皇太女一概不见。
折子却跟雪花似的飘进府里。
皇太女很少回自己的府邸,更多时候她只在忙得眼底青紫的时刻回府换身衣服,奔赴下一个战场。
是,战场。
贵人们视皇太女如洪水猛兽,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除之而后快。同样的,皇太女也是意图推翻旧贵族统治的人眼里坚定的信仰和不灭的希望。
两方势力相争,需得皇太女从中斡旋。
而他能做的,只有趁婢女不察,在皇太女屋檐外留下一盆烧得火热的碳。
“御史台腐化已深,朝中忠良无不深受其打压暗害,殿下费尽心思,举阖府财力支持,谋划三年也只将徐生何生二人打入内部,更别提转为莲池大祭司一人设立的祭司台。而今人证物证俱全,朝野上下之大动荡前所未有,就连护国神兽也险些丧命,灭国大祸竟不如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莲池大祭司甚合朕意。男色误人,女皇昏庸,俞元危矣,古滇危矣。”
“纪大人慎言,即使除不了莲池,收揽新臣的全力支持和部分大臣的迷途知返,也不算全然功亏一篑,彻底拔除腐朽残余势力指日可待。”
她说指日可待。
她说不算无功而返。
可莲池从三司着人好生伺候着迎出来时,皇太女还是咬碎一口银牙。
只有他看见,夜深人静时,灯火阑珊处,皇太女的身影映照在烛火下,散发共邀杯,隔窗问月明。
该是沮丧的吧。
三年的策划毁之一旦,花费的心血付诸一炬。忠义之士宁肯热血祭国、以身殉道,也好过王朝苟延残喘,自己只能冷眼旁观。
女皇的统治一点点散尽民心,俞元一点点走向覆灭。
大厦摇摇欲坠,倾颓之势已显。
任凭皇太女力挽狂澜之心多么迫切,也拦不住女皇陛下一意孤行。
“殿下!女皇陛下执意袒护莲池大祭司,置举国沸腾的民意而不顾,一味偏私,使祭司台内外异法也。臣等三日前已联名上书,要求肃清古滇大毒瘤莲池,然均已石沉大海,渺无音讯,莲池逍遥法外,臣等不服!不愿再等!恳请皇太女殿下带领护国卫军入宫,擒获莲池,以平民怨。”
“纪大人要孤弑母?”
“还请殿下以社稷江山为重,大事将成,莫心慈手软,事成之后,臣愿自请骸骨,魂归青山。”
后来呢?
没有后来。
俞元没有后来。
“公主救了我,即便她的举动于她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挥手,即便她的本意只是为了报答我在她有事耽搁没能赶到之时护住神兽独角,即便她在召我入府后没能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依然感激她。”
“公主是整个古滇唯一真实的存在,耀眼的像一团朝阳,迫不及待的要将俞元的每一寸阴暗驱散。可是太迟了,古滇已经病入膏肓,即便公主真的存了刮骨疗伤的决心也来不及了。铺天盖地的洪水席卷了俞元,曾经鲜活过的、热烈过的生命,在那一刻都化作恐惧和不甘,伴随着百年的风雪沉入海底,连带着曾经富饶过的,不堪过的,一并埋葬,再不见天日。”
“没了?”
说书人一捋胡须,徐徐点头。
看台下,桌席上,几个听书人拈着一小碟花生米,不满地撇撇嘴。
一碟花生米还没嗑完,故事竟就讲完了,也不知说书人是不是江郎才尽,圆肚子倒不出几滴墨来了。
“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圆满的,是惊心动魄的,有的故事开始得出乎意料,结束自然也始料未及。”
纵使再不满意,见着说书人收了桌,看客只能陆陆续续散了场。
小翠听得恍然若失,深陷其中,着友人提醒,才大梦初醒般摇晃着身子往外走。
行至自个儿家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媒人。
欢欢喜喜自来熟上来便拉她手喊贵人的是抚仙城最贵的媒人——王媒婆。
另一位强压着白眼气不打一处来的是保媒最多的好命婆——杨媒婆。
阿娘说,王媒婆是城里侯府使唤来的,讨她做妾,说一辈子穿金戴银,享福去也。
杨媒婆是穷小子阿牛哥险些掏光了家底三顾好命婆家门才请来的,娶她做妻。不过阿牛哥比不得侯爷,嫁过去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阿爹劝她嫁入候府,可以补贴家里照顾弟弟,阿娘没反对,但允她自己选。
“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出嫁那天,阿娘问她可甘愿。
小翠只答:不悔。
容颜虽好,但总有色衰爱弛的一天,侯爷喜欢的是她面容姣好的脸,总有一日,她不再年轻,侯爷没了新鲜感,失了宠的她又怎么能在候府站稳脚跟?自保都不及,更别提接济家里。
不是所有人都会痴心不改、不问所得的等着一个人。
侯爷只是自诩情深。
对侯爷,她不能索要太多。
于是亲手绣好红嫁衣,顶着盖头欢欢喜喜嫁到隔壁去。
“等等,皇太女和风吟的交易不还没有了结吗?”
白无常谢必安见挽灯和黑无常范无救空手而归,疑惑问道。
“不,已经了结了,早在还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便成了定局。”
皇太女这段日子总是心神不宁,女皇在向她施压,不惜以江山为筹码要她放莲池一条生路,她身后的支持者却以戕死殿上为要挟,要她肃清莲池以正朝纲。
甚至想到了逼宫的法子。
国将不国,王之不王,臣之不臣,民之不民。
这十六个字竟成了俞元最真实的写照。
可悲的是——
没有任何一方把她当做一个人。
女皇一方面顾忌她的势力坐大叫她取而代之,一方面把她当做维护男宠性命的工具。
朝堂之上两波势力也只是把她当做相互攻讦的工具。
就像……她只是一柄利刃。
她实在是疲于应对,心力交瘁,于是连夜赶往祭祀台——古滇最高的地方——祈福。
莲池上位之时,说古滇这些年的衰落全是与天神的距离太远,交流不畅导致的。
女皇老了,已经顾不上出城看看自己的子民终日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只一味顾着寻欢作乐。
而她的乐,大部分来源于宽衣解带秒口生莲的莲池。
女皇采纳了莲池的建议,苛添赋税,大举搜刮民脂民膏,并下召抓十四岁以上的“壮丁”,大肆兴建祭祀台。
明摆着劳民伤财,动摇国之根本。
可被吹枕头风的女皇顾不得那么多。
她的眼里只剩男宠的欢喜。
“百姓?不还有忧国忧民的皇太女?”
“皇太女,孤老了,古滇的江山迟早是你的,朝堂上不服你的势力,你削便削了,看不惯的人,你杀便杀了,孤所求只有一个莲池相伴余生而已,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你都不愿满足孤?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皇?”
“阿娘,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其实不光是阿娘忘了,就连她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世人皆叫她,皇太女。
规整的青石阶层层相叠,高耸入云,每一块儿都染着她子民的血。
见过的,没来得及见的。
她只能小心的,一点点拂过。
替她的阿娘向长眠于此的亡灵说声对不起。
怨么?
要怨,怨我吧。
滔天洪水漫过俞元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即将发生什么。
一张张脸转瞬错愕间便被淹没。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快的叫她以为只是一场梦。
醒来啊,醒来啊。
不只是一场梦吗?
为什么还不醒?!
“阿娘!”
一声稚嫩的童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一个孩童在洪水里起起伏伏,她手忙脚乱的去拉。
孩子见着了她,拼命向她游过来。
还有一点!只剩一点!
指尖相触的一霎那,大浪打来,孩子绵软的身体被巨浪吞噬,彻底在她眼前消失。
洪水冰冷,没敌过她的指尖。
身为皇太女,她连自己的子民都救不了!她还有什么本事去救垂垂危矣的古滇?
俞元沉了,古滇也没了。
她指着天,任由洪水淹没她的脚踝。
可她站的地方太高了,洪水只能漫过她的脚。
远远望去,像是一块块整齐的青砖在滔天海浪里将皇太女托起。
“上天若降罪我古滇,当由我皇室女一人承担,何必拉无辜百姓一起受难?天道不公!我不服!”
风起,雷鸣,有鬼神自罗酆撕裂三界而来。
“我有一法,可救万民,你可愿意?”
她狂喜。
可——
故事的最终,皇太女没能应承风吟。
有人先她一步许了神明,永生为祭,化作大鱼,载她逃离。
大鱼始终不懂皇太女。
鱼背上的皇太女看着洪水逐渐归于平静,神情木然地看着熟悉的脸一张一张永困海底。
祭司台,王殿,御史台,斗兽场,熟悉的一切都在远离。
俞元沉了。
古滇没了。
皇太女却独活?
不必。
不该。
她侧头倒进了海里。
大鱼发出一声悲鸣。
他仅剩的一只手早已化作半片滑腻腻的鱼鳍,拉不住尘世里唯一想留下的欢喜。
偌大鱼身猛然撞翻高耸的祭祀台。
青石块散落,大鱼沉归海底。
“公主,我只叫你公主,是因为在我心里你不必做心怀天下的皇太女,这身份束缚了你,捆绑着你前行,我不喜,我只愿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受万民拥戴,享万世欢喜。”
“可你哪怕死,也选择做古滇的皇太女。”
浪潮平息,湖面成形,状似仙女,鱼鸣九日,船只倾覆,寸步难行。
又是几千年过去——
“我们来到了仙人湖东北面水域大概水下十来米的地方,可以看出这里的水域相比较其他地方明显变浅。”
潜水爱好者耿荣扛着摄像机艰难地向下游。
“诶?这是什么?”
摄像机猛地欺近,停在一个覆盖着水垢和青苔的地方,他用手拨了拨,是一块断裂的石梁,四面方正,依稀可辨花纹。
奇怪,水下怎么会有保存得如此完好的被加工过的石料?
他顺着石梁向下游了几米。
湖底堆砌了大量的青石块,个别的石块体积很庞大,它们或直或斜地矗立在水底,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斗兽场的模样。
水底更深处,晦暗不明里,也许藏着更多的秘密。
但他不敢再向前了。
他能察觉到,水底,暗处,一双绿色的眼睛牢牢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耿荣猛地转身,逃也似的爬上岸。
仙人湖彻底恢复平静。
一个庞然大物从水底深处游出,他的尾巴拂过他熟悉的每一寸,在曾经的斗兽场眷恋良久才离开。
游过一程,回望一程。
我叫归来。
于无人之海,守繁华之外,候彼岸花开,等一人归来。
若等不来?
发便白,心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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