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婴啼渺渺血杜鹃
“说书的，整日里都是些妖魔鬼怪之类的，怪慎人的，你瞧我这满身的鸡皮疙瘩，有没有神仙的故事？给咱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凡人讲讲呗。”
“对啊，讲讲呗。”
有人带头，旁的人乐得起哄。
说书人捋着胡须，思索半晌：“神仙么……还真有那么几个，叫我想想说哪个好……好吧，我要说的这个神仙和话本里的神仙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且听小老儿细细道来。”
“昆仑神仙三万万，见我也需尽低眉。”
这是挽灯第一次在冥界见到渺渺时，她介绍自己的话。
饶是挽灯活了上千年，自认为对人鬼精怪的容忍度已经极高，也不免觉得对方狂妄。
眼前的人——
马尾高高束起，素白的衣衫只显清逸，磨损的布鞋大大咧咧透露出岁月痕迹，就连敞宽的袖口也因方便打斗被同色系的布条系紧，纤薄的身影却因背着把格外厚重的大刀显得十分怪异。
分明只是个连金身都没人供奉的散仙，竟敢在本系列文最大关系户面前大言不惭地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简直不分轻重不知好歹不可理喻。
挽灯气得差点把她扔进十八层地狱好叫她知道知道人心险恶。
顾及到身后暗处拼命求情的视线，她难得好脾气地忍了又忍。
偏渺渺是个不懂眼色的，自顾自倒了壶茶，全然一副在自己家的悠然自得样子。
“需要我吩咐厨房做几个小菜再来壶酒么？”
挽灯恨得牙痒痒。
“酒？”渺渺瞬间化身星星眼，忙不迭点头。
挽灯背过身去，召来鬼使。
“去——找孟婆讨一壶桃花酿来。”
冥路千里，有一酒馆，唤作无名，中有丽人，名曰孟婆，修幻术，善酿酒，有醉生梦死之效。
鬼使很快将酒取了来。
挽灯满满斟上一盅。
“我可不管你是哪路神仙，落了冥界守的就合该是我冥界的规矩，喝我一壶酒，留下一个故事，你可愿意？”
渺渺哑然：“这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讨个酒钱而已，若不愿守，姑娘顾自离开便是，不必多言——”
挽灯拂袖，桃花暗香盈满黄泉，勾得渺渺低撇连连。
“左右不过一个故事而已，我……本姑娘付得起。”
白云飘飘，芦苇轻荡，参天荫蔽下，一个扎着不太对称的双团髻的红衣小姑娘右手环树，高举着左手一够一够。
眼前一树的脆枣，满绿带黄高高挂儿，每次路过都晃得她眼睛疼。
每每馋得想摘，师傅总不让。
好不容易趁着师傅不在，非得摘个下来尝尝。
她舔了舔粉嘟嘟的嘴唇。
差一点……
还有一点点……
“徐苗苗！”
身后一声怒喝，吓得她抖了三抖。
她僵硬地回头：“师傅……”
脸上挂着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来人正是她的师傅——逸然道人。
衣衫错落，腰带也系得凌乱，发丝随意地披散在身后，手上还拎着永不忘落下的酒葫芦，哪里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分明一个不知打哪家青楼歌馆浪荡来的纨绔！
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得了个逸然道人的名号。
大抵是靠他那张飘飘若仙的脸吧。
徐苗苗没什么良心地笑了出来。
“你还敢笑？”
背后的人一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不不不……”
徐苗苗赶忙举起双手作揖讨好以示清白。
借着右手得以挂在树上的苗苗顿时没了依托，眼瞧着就要从树上摔落。
那枣树长逾百年，少说也有三四十米高，掉下来可不得摔得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苗苗！”
平日里泰山崩于前也安睡如猪的师傅难得面露急色，双手摊得大开，骑着座下云救她而来。
苗苗却洋洋得意，倒盘挂于树上，先后两踏，借着树身的力量在空中翻个身，稳稳地落在树下，一丝裙摆都没乱。
此举倒叫逸然道人此刻的慌张显得十分滑稽且多余。
“咳咳咳……”
逸然以掌握拳置于唇边：“学得不错，继续努力。”
苗苗欢欢喜喜去牵他的手：“是，师傅。”
浮着的最后一捋尴尬也烟消云散。
徐苗苗自小便是个仗着有师傅收拾烂摊子就敢上天入地胡作非为的人。
十岁前还好，什么也不会，可劲闹腾也只是在武功山里闹腾。
逸然最多就是看着烧掉的院子和胡乱倒掉的竹林暴跳如雷，把徐苗苗吊个三天三夜，吓得她连夜潜逃，换个地方继续做乱，循环往复。
可自打跟着逸然学了腾云驾雾之术，趁夜摸去小酒馆里闹个鸡飞狗跳不说，还趴在酒馆老板办事的房顶上，乐呵呵地掀开了人家的瓦，那副全然不知羞的模样险些被匆匆来迟的逸然把腿打断。
逸然拎着个小鸡仔似的把没节操的徒弟带回武功山底，往乾坤洞门一扔，誓要关足三个月禁闭。
徐苗苗怀里好一阵捣鼓才掏出被酒馆老板深深藏着的女儿红，眼里泪光闪过，写满了委屈。
“师傅……”
人家是为了给你老人家淘酒才搞得这么狼狈。
逸然却似铁了心般将缠着自己腿不放的徐苗苗扒拉下去，一掌打下乾坤洞。
双手结着复杂的印。
那是足时印？
卧槽！
往日雷声大雨点小，罚了便罢了，今日怎么突然动了真格的？
若真叫他结成，时间未到，乾坤洞里的她就是把眼泪哭干雷峰塔哭倒也没办法打开。
徐苗苗知道，她这次是真的把师傅气得不轻。
事已至此，先哭为上，才能哄得她师傅心软改主意。
“师傅……师傅啊……苗苗错了，师傅……”
“师傅！苗苗不敢啦，你别把苗苗关起来……苗苗害怕！”
“师傅啊……你自小就带着苗苗，苗苗怕黑你不是不知道啊……”
徐苗苗在乾坤洞底下哭得梨花带雨喊得声嘶力竭，引得好事的山精鬼怪窥探连连。
逸然道人也被她哭爹喊娘的惨样惊得嘴角抽了抽，眸间却不曾松动一分一毫。
“师傅！不要啊师傅！”
“苗苗错了，师傅……”
大手无情合上，苗苗的眼泪瞬间戛然而止。
如此这般收放自如的功夫比起戏台上精绝的戏子也不遑多让。
完犊子，真出不去了，没甚作用的事她绝不会做。
乾坤洞里没水没粮，她要如何活过三个月？
连她的生死都不管，师傅一定是在外面捡到别的苗了。
一定！
徐苗苗气呼呼的小脸鼓起好大一个包。
然后捞起脚边的一个青枣啃了一口。
青枣？
“呜呜呜师傅！你果然还是爱我的！”
一堆青枣不知从哪个旮旯滚到她脚边，数量不少，足够她撑过三个月。
还伴着一层可疑的脏污。
徐苗苗不在乎那许多。
往衣衫上随性一抹就丢到嘴里。
总归她从被师傅捡回来就没吃过几顿干净的，再吃几顿不干不净的也没事。
逸然修的是仙道，早早练会辟谷，容貌也停止变化，瞧着双十年华，实际年纪苗苗不敢打听，只怕比起青枣树也不遑多让。
不食五谷的日子过得太久吧，就容易没了烟火气。
比如——
活的真跟个谪仙似的。
明明大发慈悲捡了还是婴儿的徐苗苗来，却连最基本的喂奶喂食都不晓得。
还洋洋得意的说：
“你这小家伙生命力顽强得很，愣是靠着雨露和瓜果活了下来……”
师傅！你是在害命！晓得伐？
如此谪仙似的人物，唯一叫他与俗世相连的，只怕是酒……和徐苗苗。
“师傅你真好！”
苗苗吃饱后躺倒就睡。
同逸然道人一脉相传的散漫无事心性。
都能安排好吃喝了，总不至于不管她的吧？
三月之期转眼即逝，封印准时解除，徐苗苗大摇大摆自乾坤洞中出来。
意料之中的，无人来迎。
草丛边闪过一抹雪白吸引了她的注意。
片刻后——
“师傅？师傅？”
“苗苗给你抓了只兔子快来打打牙祭嘿……”
徐苗苗揪着兔子一对粉嫩的耳朵，闻言，兔子扑腾地更欢实了。
“嘘，乖……那老坏蛋最看不得杀生，把他钓出来我就放你走。”
话说得悄悄咪咪的，人也生得一脸和善，偏兔子却听不懂瞧不会，止不住地挣扎。
见挣扎不掉，扭头狠狠咬了她一口。
兔儿牙尖，不着防竟真叫她咬破皮，流出血。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兔子急了也咬人？
徐苗苗气结，手更疼得厉害，当即拽着兔子准备好好理论一番。
却见兔腿窜蹬两下，脑袋一偏，嘴角染血，一命呜呼去也。
徐苗苗：嗯？？？
“师傅！师傅！不得了啦！我杀生，不是，害命了啊啊啊……”
于是奔走相告。
爬遍武功山，最终停在青枣树前，徐苗苗才知道什么叫做真不得了了。
她和师傅生活的草屋不知何时已经坍塌，就连修房子用的草料也全化作了灰烬，寻不到一点居住过的痕迹。
偌大的青枣树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棵刚发芽的小树苗……和一把比她还大的大刀。
刀身锋利，冷不丁绽放的冷芒叫嚣着嗜血。
短短三个月，武功山已经换了个模样。
而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同她记忆里的武功山一样，不知所踪。
“师傅哇……”
真成了没人要的小姑娘。
徐苗苗背不稳大刀狠狠扑倒来了个狗吃屎，真情实感地泪奔。
呜哇……师傅你瞧多大的一把大刀哇……
“听说了吗？城西又丢女娃啦。”
冷不防听到这话，徐苗苗吓了一跳，匆匆给自己倒了杯酒就往喉咙里灌。
彼时她已经下山寻找师傅三月有余。
“咳咳咳……”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又辛又辣，师傅为什么会喜欢喝这鬼玩意儿？
作势要摔，想了想还是放下。
角落里交谈着的两人并未被徐苗苗的失态打扰，仍旧小声地交谈着。
“是啊，就城西，不知道是李家还是王家，昨个儿晚上又丢女娃了，这个月都快两三个了吧……”
“唉，若是一阳观的道长们还在就好了，至少……至少……也不会这般残忍……”
两名妇人说的模糊，徐苗苗就着零零碎碎的信息猜。
“小二！给！酒袋打满！”
城西有女娃丢了。
一阳观的道长们可以帮她们把孩子找回来。
“唉，别提了，也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作乱，道长们明明只说是去清理十多年前叛出的逆徒，哪晓得一去便不回了呢？只留下几个修为尚浅的小虾米能抵什么用，现在一阳观只怕也似丢了主心骨般自顾不暇呢……哪里有空搭理咱们这些乡里巴人。”
“两位嫂嫂可说笑了。”
苗苗捏着碗酒，做了好半晌思想斗争，才捏着秀气的鼻子又抿了一口。
出声的那位——
玉冠簪发，白衣为底，青纱散披，拂尘轻执，唯独鞋面沾着潮湿的泥。
“主管一阳观的晨道长虽于半年多前不幸仙逝，但晨道人的嫡传弟子还在，我听说这一月初、未二位道长已经重掌一阳观，孩子的事照例可以交给他们来办。”
左看右看也只是个仙风道骨的小道人。
“道长瞧着眼生，只怕不是我们本地人吧，请问道长是……”
“贫道单名一个初，同辈兄弟排行丁。”
“原来是初道长，失敬失敬……”
妇人的眼里有光，就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不知为何，徐苗苗的眉头紧紧皱了皱。
是夜，徐苗苗悄悄敛住呼吸，跟在几名怀抱婴儿的妇人身后。
不是请一阳观道长把丢了的孩子找回来吗？抱着没丢的孩子做甚？
怕大人不在家，孩子丢了？
或者干脆抱着孩子过来祈求道长保护？
一团乱麻，苗苗着实不解。
妇人沿着晦暗的街灯照亮的模糊街道前行，终在一柴火明亮人声鼎沸之地停下。
十余名青衣道人手执拂尘，为首的正是白日里打过照面的初道人。
苗苗长得不起眼，有心隐藏在面前怀抱孩子的村民堆里也不算难。
“道长，咱们村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今年出生的女娃都在这里了，足有二十九个，您点点。”
一名村长打扮的男子点头哈腰，对着面前的道人小心翼翼地说道。
初道长一挥拂尘，掀开包裹住女婴的襁褓，目光流连检阅：
“不错……”
“不错……”
“怎的这一个脸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疤？”
村长狠狠蹬了眼抱着孩子手足无措的母亲，赶忙赔笑：“许是照顾不周到，孩子不小心扣的……您也知道，今年收成越发不好了，男人白日里要做活，女的也得操持家底补贴家用，大人都吃不饱，对孩子的照顾自然不周到些，能养活就不错了，磕磕绊绊总是难免的……”
初道长瞥了一眼：“下不为例。”
“是是是……”
“共二十九个？”
村长连连点头：“是是是，二十九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初道长冲着几个道士使眼色，身后的人心领神会，一手一个将将好将孩子们抱来。
“既如此……”
“啊啊啊啊啊！你们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一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子冲出来，被村民组成的人墙牢牢围住。
女子拳打脚踢，半分冲不破。
“这不是城北杨家媳妇吗？几天不见怎么成这样了？”
人群里窃窃私语。
“听说她生了娃以后就疯啦，她夫家怕她出来惹事就把她关起来啦，也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
初道长面露不悦，眼神示意。
村长赶忙拱手赔罪：“初道长见谅，这是杨家去年讨回来的媳妇，今年生了女娃以后人就疯疯癫癫的，您抱着的那个正是她生下的女娃，我估摸着她是以为您要抢她的孩子，这才急急忙忙的冲出来。”
初道长再甩拂尘：“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灾荒年间，养活大人都困难，更不要说养个孩子了。女娃娃又不比男娃娃，砸锅卖铁也得养着，就是我们没来这两个月，你们不也因为不想养、养不活丢了不少女娃嘛？更何况这些女娃娃哪怕其中根骨不佳不适合修道的，给观里作个往来应付的洒水丫头也是使得的嘛……这个顺水人情既解决了你们的燃眉之急，也叫你们不用背上杀害自己孩子的罪孽，是多大的功德啊……”
“对呀对呀，还是要说清楚的啦，凭空捏造的罪名我和师兄是不背的啊……这些孩子你们还是带回去吧，省得日后又犯疯病改主意，我和师兄可招待不了。”
村长冷汗直流。
“未道长哪里的话？您和初道长好心下山一趟，渡化我等，减轻我等的罪孽，这是行善积德，孩子跟着你们修炼是几世也修不得的福分啊，又怎么会找您讨要呢？都是这个疯婆子不好！胡说八道！道长，您消消气，消消气……”
“你们放屁！”
杨家媳妇不知道从哪里挣开束缚，一把闯到道人面前：
“你们都说我疯了！可我没疯！”
“我便是被我娘卖到这个山沟沟里来的，为的就是给我弟弟换娶媳妇的钱！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这是明抢！”
杨家媳妇指着村长鼻子：“你做的劳什子村长！你根本不配！你和一阳观串通一气，往他们观里送孩子，从中捞油水。若送到一阳观真是祖上积德，你们——”
她正对着村民：“你们又为何不把家里刚出生的男娃交给他们？”
沸腾着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这么些年！你们谁又在一阳观看到过长大的女娃娃？源源不断的女子被运进去转眼间就消失了，你们难道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孩子去哪了吗？还是——”
“你们根本不想去想，不想去看，因为只要装作不知道，你们就不会成为那个谋杀掉自己女儿的帮凶！你们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安慰麻痹自己，瞧我对我的孩子多好啊，我都吃不饱穿不暖了，还把她送去享福！我的孩子是去过好日子了！我没有杀她！我不用杀她了！我终于不用亲手把她放在破破烂烂的小盆里，顺水丢了她——”
“哪怕她死了，那也是意外，是她的命，不是我杀的！我没杀她！你们——难道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吗？”
“为人父母，生而不养，甚至丢弃自己的亲身骨肉，你们还是人吗？”
“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听见孩子在哭啊。她有没有跟你们说：阿娘，为什么要扔掉我啊，我好疼啊……”
“你们说我是疯子！疯了的到底是谁！”
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在场的人被她唬住，无一上前。
村长见场面失控，喝道：
“哪来的疯婆子！杨家的，还不赶紧把你疯媳妇带下去，堵起嘴，省得再说出什么疯话来冲撞到道长。”
被点到名字的男人不知从哪扯出来一堆布，胡乱按压住媳妇挣扎的身子，将她的嘴堵得严严实实，指尖却带着微微的颤意。
“呜呜呜……”
女人眼泪飙出，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抱着她孩子的道士。
眼神凄厉，恨不得饮他血，磨他骨——
那道士也被她疯癫如同鬼魅的模样吓退几步，不敢直面。
“这就对了嘛，杨家的，还不快把你媳妇带回家去，努努力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儿子啦——”
杨家男人仿佛心事被戳中，锢着媳妇的手也变得有力了些。
闹剧散场，村民们三两散去。
苗苗听见几个走得慢的妇人犹豫着问身侧的男人：“咱们的孩子，是去享福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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