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到楼门口时,武祥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楼对面,昨天停在那儿的那辆车不见了。
进屋许久了,武祥和妻子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看着妻子腰板挺直却走得有些踉踉跄跄的样子,武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绵绵肯定无法再在这个学校上学了。
武祥一点儿也不埋怨妻子,他甚至觉得很解气。武祥明白,无论如何,不管你怎么做,这个学校都不可能再把绵绵留下来。连绵绵都明白,这份辞职书,就像是一份欲加之罪的判决书,不写是死,写了也是死。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写的必要。
其实即便就是学校还有意留绵绵,绵绵也肯定不会再在这个学校读书了。再退一步,即使绵绵还想留下来,武祥和妻子也决不会让绵绵再留下来,这样市侩的学校即便学到什么,也没丝毫价值了。
无论是谁,只要听了今天赵副主任说的那番话,若再让孩子留在这个学校,如果不是后娘养的,那就一定有一副不顾孩子死活的铁石心肠。
武祥和魏宏枝天然有一种默契,生气时无语。时间是舒缓情绪的一剂良药,随着时间的流逝,彼此都会积极地调整心态、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会儿,武祥把妻子叫到绵绵屋子里,他们发现,绵绵其实早就把学校里的所有东西都带回来了,连出门卡、借书卡、停自行车卡都一并还给了学校。
吃晚饭的时候,绵绵仍然一言不发,把脸埋在碗里,甚至对爸爸妈妈看也不看。绵绵似乎清楚,爸爸妈妈从学校回来,一定会给她一个说法,她在默默等着,用不着先问。
妻子一言不发,僵直地坐在那里,几乎一口饭也没吃。也许妻子正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此时此刻,武祥最想商议又最不愿意提起的话题是,明天学校会不会真的开除绵绵。如果宣布开除了绵绵,还再找不找学校,到了学校再去找谁。还有,武祥最想知道又最不想问的是,如果绵绵真的被开除了,妻子明天会不会真的去纪检委告发。到底是口头举报,还是书面揭发。
饭都快吃完了,一家人还是一言不发。家里死沉沉的,连吃饭的声音也觉得很压抑很郁闷。
最终还是武祥憋不住了:“绵绵,我跟你妈今天去学校了,那个赵主任说,有些话早就跟你说过了,都是些什么话啊,你也不说。昨天晚上班主任也说了,有些话她也跟你交代了,让你回来跟爸爸妈妈说说。不管说了些啥,你也该跟我们讲讲。你不讲,让你爸你妈很被动,稀里糊涂去了都是一头雾水。你也大了,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今非昔比,不能像以前那样使性子了。现在真的不比从前了,咱们得重新生活,一切都得从头来,都得自己想办法。”
“爸爸我知道。”绵绵低着头说,“我昨天就跟你们说了,可能说得不明确,我不在延中再上学了。我在十六中同班的一个同学爸爸也出事了,我们俩一起转学到别的学校去。”
“她爸是干什么的?”武祥问。
“西城区交通局长。一个月前被双规的,听说数额很大。”绵绵回答的声音很低,但武祥觉得声声如雷。
屋子里一阵死寂。
原来是这样!
妻子沉不住气了,“你咋不早说!那个同学是男孩女孩?离开了延中,还有哪个学校能去?你要是早说了,你爸你妈还能受今天这份窝囊气!”
“要是男孩我们还会一起离开吗?即便是男孩,现在还有那么重要吗?”绵绵仍然谁也不看自顾自地说道,“他们跟我说的话,我能跟你们说吗?说了你们还不给气死!自从舅舅出事,没有一张脸是不变的!他们要我揭发舅舅,检举舅舅,还要我给学校作证,让我向教育局举证是舅舅卡住了政府的经费让我进重点学校,说是舅舅逼迫校方让我当班干部校干部。还说舅舅的行为引起了全校师生的愤怒,让我一定深刻反思,划清界限……”
绵绵说到这里突然不吭声了,她一直用指甲划着桌子,再等绵绵抬起脸时,武祥并没看到泪痕。绵绵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很平静,只不过越是这样,武祥越是觉得难过。
“什么他妈的重点学校!”妻子突然止不住地骂了起来,“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拍马屁时一个比一个拍得响,出了事一个比一个翻脸翻得快。都还是老师呢,还算人吗!”
多少年了,妻子很少这样骂人。今天真的被气坏了,才这样疾言厉色。
等妻子情绪消停些了,武祥又问绵绵:“早上你就说了,不去延中了,也不在家吃饭了,你和你那位同学是不是商量过了,准备去哪个学校?”
“还没定下来呢。”绵绵轻轻地说道,“我同学有个表叔的孩子在武家寨中学当保安,愿意帮忙,正在跟学校领导走关系,如果说好了,马上就可以去。”
“武家寨中学?”武祥和妻子都吃了一惊。
“是。”绵绵依旧轻轻地答道。
“那不是个复读中学吗!”妻子有些着急了,“听说有上万学生,条件很差,管得很严,一间宿舍挤十几个学生,一个教室有八九十个学生。你们去这种复读学校做什么?”
绵绵一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我们在网上都查过了,有复读的,也有应届的。学校大是大了点,但老师都是好老师,教学水平也不比延中差。延中都是尖子生,武家寨中学都是上不了名校上不了高中的学生。每年高考录取率也不低,算下来比延中也不差。管理上确实很严,但我同学说了,大家都是平民百姓的孩子,都在拼命学习,不管严点儿干吗还在这里上学念书?住宿条件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学校有宿舍,每个房间大的十几个人,小的八九个人。有空调也有暖气,还有盥洗室。如果不想在学校里住,学校附近的镇上也可以几个人合租一套房,就是贵点,但比较安静,互不影响学习。只是现在一切都还没定下来,听我同学说,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主要就是学费,看能不能降下来。”
听到这里,武祥突然感觉到绵绵确实已经长大了,懂事了。
那个武家寨中学远近闻名,是在郊县一个镇上,离市区有近二百公里。平时高考落选的孩子,还有初中毕业的孩子,家长不放弃,孩子还想考,但又去不了名校,去不了重点,连一般的高中也不再收留的那些孩子,只能想方设法到这里来复读,来上学。而这里也渐渐成了落榜孩子和差等生孩子们能考上大学的最后希望所在地。时光推移,名声越来越大,学生也越来越多。这里的分数要求也不高,条件也没什么限制。高考分数在四百分以上就可以免费入学,除了吃住,费用也不高。四百分以下的,才会增加收费。如果你是贫民子弟,即使分数再差点,但只要能吃苦,肯努力,有恒心,学习成绩提高很快,学校也会适当地减免你的费用。所以这样一个学校口口相传,越办越大,落榜生、差等生纷至沓来,学生自然也越来越多。
如果绵绵去了这样的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换了环境,与其他学生互不相识,又都是社会最底层人家的孩子。这样谁也不轻视谁,精神上没有压力。但远离父母,身旁无人照顾,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父母的如何放得下心来?绵绵长这么大,一步也没离开过家,平时也算娇生惯养,衣食无忧。虽说这些天由于突然的变故,孩子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也变得懂事了,但毕竟平时娇宠惯了,别说做饭了,就是换洗衣服这样的事也很少自己操心自己做,如今一个人出去生活自理,还得抓紧时间学习,准备高考,孩子行吗?真的撑得下来?如果让家长去陪读,目前家里这个样子谁又能离得开?妻子肯定不行,绵绵的姥姥每天都嚷着要来,还有内弟那个家一摊子烂事,让妻子去陪读,这几大家子岂不都塌了天!自己能去吗?看妻子目前这个神思恍惚的样子,离得开吗?就是铁打的女强人,在如今这个时候,也是最需要呵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算妻子能答应,做丈夫的你自己能忍心走吗?
一家人沉默了一阵子,妻子好像也在考虑这个学校的情况了,轻声问道:“学费大概得多少?”
绵绵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去了先要摸底测验,成绩好了就少点儿,差了就多点儿。像我这样的,估计得五万吧。如果再差了,那就还得多点儿……”绵绵说着说着声音小了,头也埋得更低。
“知道了。“妻子可能也意识到了孩子的情绪,口气也缓和得更轻了些,“那租房呢?差不多点儿的,安全点儿的,一个月得多少?”
“这个不贵,”孩子嗓音大了一些,“一般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带卫生间的,我和我同学合租一室,一个月一千多就够了。这样的房子那里有很多,听说就是专门为租房的学生建起来的,都是新房,很安全,没问题。早饭午饭可以在学校里吃,晚饭我们自己随便做点就行了。”
武祥算了算,离高考还有差不多四个月,如果按五万以上的学费算,再加上租房、饭费、路费、生活用品等等,怎么也得八万左右。
这是个真实的数字,但这个数字比这几年初中高中加起来的学费还要高好多倍!更要命的是,即使你交出这笔钱,也还得走后门,拉关系。
一切都得从头做起,这就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日子和生活。而内弟出事前的那些日子,即使你什么也没做,表面上的好处什么也没得到,但事实上你还是等于得到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等于得到了连你自己也觉察不到的诸多实惠。得到了一个黎民百姓压根儿得不到的优渥。
想到这里,武祥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正思谋着,突然听到绵绵一句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话:
“爸爸妈妈,钱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我有钱。”绵绵说得很随意,但两个人都愣了一愣。
“你有钱?”妻子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绵绵问:“哪来这么多的钱?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放心吧,都是干净的钱。”绵绵瞅了一眼妈妈说道,“从小到大的压岁钱,爸爸的,妈妈的,奶奶的,爷爷的,姥姥的,前些年,姑姑给得最多……你们教育我不要乱花钱,所以我一直攒着。”
武祥看到绵绵的眼圈突然红了,但紧接着狠狠吸吸鼻子,顿了顿,然后也盯着母亲说道:“当然也有舅舅的。可舅舅给的都是卡,有银行卡,也有购物卡,逢年过节过生日,舅舅都给,以前一直没查看有多少。前两天去取款机上看了一下,大概有七八万吧。加上其他的,十万多是有的。我算了算,去武家寨中学上学,肯定是够了。”
家里的空气凝固了,好久谁也没说一句话。是的,孩子十七岁了,有这么多压岁钱应该还算正常,至少没有超出他们的预想。但是,舅舅现在是被双规了的舅舅,一两个月前还是市委书记的舅舅。他给的这些钱和卡,应该怎么算?这些钱现在能花吗?
想了想,武祥说道:“绵绵那都是你从小到大存起来的压岁钱,你就留着吧,现在上学用不着你自己花钱,以后确实需要时再说。还有,你舅舅给你的那些钱,我和你妈妈还没商量,是不是暂时先不要动。万一查过来,我们也有说的。”
“这我都想过了,爱怎么查就怎么查,我没什么可担心的。”绵绵很有主见地说,“他是我舅舅,逢年过节,给外甥女两千三千的,也算违纪犯法吗?现在的家长,过年过生日给孩子发红包,哪个不是给这么多。如果真给了我五万十万的,那我早还给舅舅了。爸爸妈妈平时管教那么严,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其实我以前私下里就跟舅舅说过,我说舅舅你给我的银行卡,都是别人的名字,那都是些什么人啊,连银行卡也敢给舅舅送。舅舅你收下他们的钱,以后还管不管他们了?舅舅说,都是三千五千的卡,也都是说送给孩子的见面礼,舅舅退回去是不是也太不近人情了。要是大数的钱,你想舅舅能让他们进了门塞给我吗?我说舅舅你一定要做个好官好领导,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在课堂上一说起贪官污吏、腐败分子来,我就吓得心里咚咚直跳。舅舅说,绵绵以后你就挺起腰杆来,舅舅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顶天立地、一身正气,谁也打不倒,一辈子都是你的好舅舅……哪想到这才多少天,舅舅真的就成了老师说的那样……舅舅为什么骗绵绵,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这里,绵绵趴在桌上止不住放声恸哭,直哭得武祥也满眼泪水。
当日下午两点十分,武祥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学校主管学生工作的宁校长下午要同武祥谈谈。而且指名就让武祥一个人去学校,还说宁校长下午只有四点到五点这段时间有空,再晚了就只能再约时间了。
武祥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征求妻子的意见究竟该不该去,妻子说你只管去吧,不管他们怎么说、说什么,不能答应的绝不答应。这是咱们上午定下的那几条不能变。该让的可以让,不该让的打死也不让。听妻子说完了,武祥又忍不住给班主任吴秀清挂了个电话。班主任好像正在开会,声音压得很低。等听清楚怎么回事后,马上就从会场走出来了。班主任对武祥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啊,我们一会儿还要专门讨论有关绵绵的事情,也不知道学校领导会做出什么决定,对绵绵的事到底会怎么处理。你们上午与赵副主任谈话是不是谈崩了,吵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凶?你们知道吗,学校现在都闹翻天了,说什么的都有。让我说啊,绵绵妈妈的脾气以后也真得改改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啊。知道下面有人怎么议论你们吗?说腐败分子的亲属也太猖狂了,都敢闹到学校来了,这还是不是重点学校啊。不过我觉得下午让宁校长约你见面,这应该是个和解的态度吧。宁校长是个很谨慎很实在的人,脾气也好,让我说,一会儿你就去一趟吧。估计是想把一些情况给你们解释解释,我想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情况,否则也不会让宁校长同你们见面。宁校长这个人确实很好,他爱人在市教育局工作,对孩子的事肯定也能帮上忙,你一会儿去了,就多说几句好话吧。凡事哪能那么较真,该让的就得让一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如果你觉得有困难有问题,也只管向他说,这会儿不说也是白不说,平时他们可都是很难求也很难找的人,光手机号码每年都要换好几回。现在是他们找你,这头让一步,那头你也别客气。
三点五十五分,武祥准时站到了宁校长的办公室门口。
宁校长也很守时,四点一过,就回到了办公室。
宁校长果然很客气,也很和蔼,说话一直带着笑,始终给人很温暖很温馨的感觉。
宁校长把武祥让进办公室,轻轻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坚持让武祥坐下来,并且非让武祥坐到主沙发上。
校长的办公室不大不小,一套沙发、一张办公桌,基本上就没有多大空间了。武祥坐在主沙发上,就好像坐在主桌上。面对着笑容可掬的校长,却如坐针毡、手足无措。
办公室很干净,没有烟灰缸一类的摆设,看来校长也没什么其他嗜好。武祥小心揣在怀里的中华烟看来也没什么用场,武祥想了想,也就没再拿出来敬烟。宁校长人很瘦,长得细细长长的,完全一个纯正知识分子的模样。“宁校长是个很谨慎很实在的人,脾气也好。”武祥突然想起了班主任说的这句话,再看看宁校长的细心和平和,心里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老武啊,咱们两个岁数好像差不多,我今年虚岁五十三,你大概也过五十了吧。”宁校长的话也很柔和,一副拉家常的口气。
“啊是,是,五十了。”武祥没想到宁校长会问这个,“整五十周岁。”
“我长你两岁,也算同龄人。”宁校长很自然也很随和。“你肯定也是一个孩子,咱们那会儿政策很严,要是超生了,罚款不说,连公职也保不住,对不对?”
“可不是,我们要孩子晚,她妈怀孩子时快三十三啦,我们就绵绵一个。不过那会儿就是让生也不能生了,工资低,没住处,都是单身宿舍,父母也都去世得早,再生也负担不起啊。”顿时,武祥说话自然了许多。
“我家孩子比你家绵绵大一岁,去年刚刚上了大学,实话实说,孩子越大越让人操心啊。”宁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实话给你说,我家孩子的事我都没脸跟别人说,你说我在重点学校工作,好歹还是个副校长。孩子妈在教育局,也算是个科级干部吧。按说,怎么着也应该有个争气的孩子,能上个好点儿的大学。一类上不了,上个二类也行啊,结果跑东跑西,挑来挑去,最终去了个省工业学院。工业学院也就是以前的轻工学校,学校连个硕士点也没有。家里的亲朋好友都跟我说,你就不能找找关系吗?孩子的事是天大的事,不管找什么样的人,不管花多大力气,不管付多大代价,大家都能理解。这话没错,但要让我说,这还都是过去的看法,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啊。我也跟我的亲朋好友多次讲过,我说你们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啊。我的孩子我都没法子去走后门找关系,你们也别指望我以后会给你们开后门拉关系。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事情,让人家替我违法乱纪背黑锅,反过来也一样,你们也别让我因为你们个人的事,让我去替你们违法乱纪背黑锅。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是人品问题,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啊,老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武祥唯唯,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校长这些话的意思。
宁校长继续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我跟我的孩子也说了,从今往后,你一定要重新认识家庭,重新认识生活。别说你爸你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即使真的是个什么领导干部,你以后也只能自食其力,自己靠自己,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这可不是什么唱高调,这是针对所有黎民百姓的越来越明确的行为准则,谁越过了这个准则,谁就出局,谁就被淘汰。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的生活,就是所有人的生活。老百姓的生活提高了,你的生活也就提高了。老百姓对眼下的生活满意了,你也就跟着大家一样满意了。虽然现在还达不到这一点,但现在所有的规范和要求,包括党纪国法、八项规定不就是让大家朝这个方向走吗。你再想高人一等,再想不努力不付出就能得到一切,这样的日子今后你想也别想。我早就跟孩子说了,你考大学,别说你爸你妈帮不了你,就算能帮了你,爸爸妈妈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让全家、全家族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地替你去冒风险。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把你爸你妈送进牢去得了。到了那会儿,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说你上了个好大学还有什么意义?你连家也没了,你这一辈子不等于白活了?”
武祥渐渐听出了宁校长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现在的形势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新的观念,新的意识,新的准则,因为很多事情都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眼下宁校长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们还有这样的想法?武祥想问。
“老武啊,我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我今天叫你来,也一样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宁校长依然很平和地说道,“听说上午你们因为绵绵的事情和教务处的赵主任吵起来了,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今天叫你来,也就一个意思,就是要跟你说明一下,赵主任说的那些,并不是学校的决定。截至目前,学校还没有研究过这方面的事情,尤其是从来也没有研究过有关绵绵个人去留的事情。这个老赵,信口开河,我刚才也批评教务处和学生处了,下一步我们还要在全校通报批评。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意愿揣度校方的意愿,并对学校的决定说三道四,这是很严重的违纪行为。老武你回去也跟你爱人说一说,让她和孩子不要有什么压力。”
武祥不禁有些发愣,他根本没想到校长会这么说,于是赶忙说道:“校长,我们当时也有些不冷静,如果要说责任,我们也有责任。对今天的事,我们回去想想也挺后悔的,当时确实有些过于冲动了,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方式说出来,效果肯定不一样。”
“老武啊,绵绵我也了解过,确实是个好孩子,除了学习成绩弱点儿,其他方面都很优秀,在班里学校里口碑都很好。这一点是老师们公认的,校领导也都认可,即使到了今天,大家的看法仍然很一致。”宁校长的语速分明地慢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在思考着,好像每一句话都在仔细地斟酌着,“因为你们上午来过,学校现在对这件事的关注度也很高,也有很多的议论。所以一会儿放学后,几位校领导和教务处、教导处,包括绵绵的班主任老师,决定在一起研究一下绵绵的现有情况。在研究以前,学校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今天没让你爱人来,主要考虑到她的特殊身份。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魏宏刚亲姐姐,在她弟弟的事情没有结论之前,目前,我们与她也不应该有过多的接触,有很多话也不方便直接跟她讲。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老武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校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校领导找她谈话,确实很有压力。对此我完全理解,我爱人她自己也清楚。”武祥回答得很得体,也很清楚。
“我现在只想了解一点,对绵绵的下一步,你们有没有其他的打算和想法?或者说,按绵绵的目前的情况,你们有过考虑吗?”宁校长问得非常小心。
“你是说绵绵担任的那些职务吗?校长这个你放心,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绵绵什么职务都不再担任了,所有的职务都可以免掉,我们没有任何意见,这也是绵绵的想法和要求。这一点绝对没问题,本来也不是我们非要担任这些职务的。”武祥非常恳切地说道。
宁校长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武祥问道,“那免掉这些职务以后呢?绵绵怎么办?她还能在班里待下去吗?还能在学校里待下去吗?学生们又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这让孩子的压力有多大啊?对孩子的学习和高考又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尽管学生和老师不会像过去那样鄙视孩子,嘲笑孩子,但孩子在这种突变下,会给自己增加很多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会让孩子备受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会让她的自尊心强烈受挫,以致会完全崩溃。这些,你们替孩子想过吗?”
武祥不禁愣了一下,他压根没想到这里,也根本没想到校长问得会这么细,想得这么多,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低了下来:“……也不是没想过,但遇到了这种事情,真的蒙了,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又能让孩子去哪里?”
“这个你也别想多了,我这么说,只是想替孩子考虑考虑。”宁校长此时显得很沉重也分外严肃起来,“说实话,如果是其他的孩子,我也不会这么想,但绵绵是个好孩子,是个很腼腆很文静温和的孩子,也是个很好强的孩子。当时她的那些职务在选举时,都是高票当选,当然,也有下面做工作的原因,但在以往,所有的这些职务的选举,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高票,甚至全票,一方面说明大家对这个孩子的品行和表现确实都是满意的,另一方面现在突然把她所有的职务都免掉了,你说学校怎么向社会交代,又怎么向老师学生们交代?就因为孩子的舅舅出事了?就因为孩子舅舅是腐败分子?那不等于我们承认了当时确实是走了关系,走了后门?确实是在暗箱操作,把一个不称职的学生推上去当上了班长、团书记?”
“校长,你能这么说,我很感动,但当时我们也确实不想担任这些职务,连绵绵的舅舅也是坚决反对的。”武祥解释道。
“你们一直这样强调,我也不表示异议。”宁校长这时站了起来,再次给武祥倒满了水,然后接着说道,“但问题是,绵绵最终确实是当上了班干部和校干部,这是事实,也是结果。你说绵绵确实不想当,你们也确实不想让绵绵当,连魏宏刚也不想让绵绵当,但最终绵绵确实是当上了,这一点能质疑、能否定吗?如果不是因为绵绵的舅舅是市委书记,如果这个市委书记不是因为外甥女在这个学校,学校能得到这么多资金和项目吗?如果这里面存在问题,有了问题,确实成了问题,甚至成了大问题,到了那时,是不是只能是看事实、看结果,而不是看你们当时曾经拒绝过呢?”
武祥再次怔在了那里。宁校长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他没法反驳,如果妻子在这里,也一样无法反驳。尽管当时你心里真的是一万个不想当这个班干校干,但最终你还是当上了,而且一直当到现在。既然你当上了,就一样负有责任,尤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学校。这就是说,如果这属于腐败问题,你武祥一家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宁校长好像并不等着要武祥回答什么,依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下一步要在我们学校全面彻底肃清魏宏刚的腐败流毒影响,我们应该怎么做?巡视组来了我们又如何配合调查?老武啊,你也设身处地地想想,学校的压力会有多大?你们上午说了,当初都是因为学校让绵绵当了班干校干,才在魏宏刚那里得到了那么多资金和项目。如果你们真是这样认为的,那岂不就证明了学校和你们都有问题吗?绵绵确实当了班干部校干部,学校确实得到了资金和项目,魏宏刚也确实利用手中的权力促成了这件事,不正说明这其中腐败严重吗?魏宏刚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是不是也包括延门中学的这些问题?是不是也包括了你们一家人?”
武祥直听得惊心动魄,他来时曾想了很多很多,却怎么也没想到宁校长会从这个角度看出了这样既凶险又尖锐的问题。
“扩建的新校区离市区很远,等新校区建好了,学校计划让高中部全部转移过去。但说实话,老师们都不愿意过去啊,离市区太远了,好多高中老师宁可留下来教初中也不愿意过去。还有,给老师们盖的宿舍楼,按现在的政策和规定,都只能以市场价格出售,所以到现在,学校也没有几个老师报名买房。至于给校领导盖的所谓的领导公寓楼,现在就是白给,谁还敢往里面住?躲都躲不及呢。所以,你回去也给你爱人讲讲,很多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以后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多想想,多了解了解实际情况。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很踏实也很欣慰。我们以后都应该多点理性,少点冲动。俗话说动必三省,言必再思,人一冲动,就什么也不顾了,到头来,就只有后悔。”
听到这里,武祥终于明白了校长的意思,让他今天来,就是要让他能了解到学校现在的真实情况,不要像妻子上午说的那样,动不动就去告状,就去揭发。武祥赶紧说道,“宁校长你千万别在意,我们上午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些气话。像我们现在的情况,只有老老实实的,哪里还敢乱说乱动。回去我一定给我爱人说到做到,一切都按学校说的办。学校研究了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老武,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只是把学校的难处实话实说地跟你讲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宁校长也是一副十分诚恳的口气,“这么大的一个学校,每天有多少难以解决的事情。尤其是现在,我们这几个校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就说像今天,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说我们迟迟不动手,不仅不查处问题,甚至还同情腐败分子亲属。他们说这个,我反倒一点儿也不怕。如果你们夫妇还有绵绵确实也是腐败分子,也确实同流合污,做了很多腐败的事情,那他们这样说我们,倒也有情可原。但你们夫妇和孩子大家都很了解,实实在在的都是好人,正派人,心地善良的人,现在是你们的亲属出了问题,让你们受到了牵连,让好人正派人受到了很多压力和委屈。是腐败分子让他们的亲属受到无辜伤害,这样的人难道也是人民的敌人吗?我们非要把他们也推到敌对一方吗?对这些人,我们正确对待,我们对他们的遭遇有所同情难道有错吗?如果连这些人我们也不正确对待,没有丝毫的同情,那还有没有起码的觉悟,起码的做人准则?这符合党的政策吗?还有没有起码的人性?”
宁校长的这番话,几乎让武祥掉下眼泪来。他有点哽咽地说:“宁校长,谢谢你了,这是这些天我听到的最贴心的话,我也知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做了。你说吧,下一步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宁校长沉默了半天,轻轻地问道:“以目前的情况,你们真还想让孩子留在学校,留在重点班吗?”
“到这会儿了,我也只能给你说实话了。”武祥顿了顿,把心里的想法全都给校长倒了出来,“我和妻子原来是这么考虑的,因为高考也没几个月了,就让孩子继续留在学校里算了。但那个重点班我们也觉得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一是学习跟不上,二是孩子的精神压力也太大,三是考虑到孩子目前的情绪,也确实不适合在重点班了。不在重点班,去个一般的班级,可能对孩子的压力要小点,也是让孩子能尽快沉下心来专心应付高考。”
宁校长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现在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和你推心置腹地讲啊,也许转学的效果对孩子会更好些。”武祥继续说道,“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回去也还得给爱人和孩子再商量商量。转学也不是个小事,会不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再说,孩子转了学是不是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现在真的拿不定主意,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我们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找绵绵的班主任吴老师,班主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现在家里出了事,班主任来得少了,我们和人家也不敢多联系了,所以有些情况不仅不了解,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我一再跟你说,也确实是心里话,学校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我们现在就听学校的。”
“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一会儿还要研究有关绵绵的一些事情,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与你们联系的。”说到这里,宁校长在手头的一页纸上写了一个手机号码,连名字也写在上面,然后轻轻地递给武祥,“这是我平时不多用的一个手机号码,知道的人也不多,只要我还在这个学校,这个号码就不会变。你以后有了什么事情,特别是孩子的事情,比如碰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或者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一些问题,就直接给我打电话。只要不是走后门托关系的事情,我都会尽力想办法解决。”
武祥听校长这么说,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起来。赶忙站起来,不住地点头,“谢谢校长,谢谢,太感谢了。”
“老武你别这么客气,不管怎么说,学校确实应该感谢你和你爱人。学校有了新校区,解决了多大的问题啊。你看这两年的房价地价涨了多少,如果放到现在,就是再有十个亿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这对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打下了多好的基础。”宁校长微笑着的面容里,展示的都是诚恳和真切,“还有,你们的班主任吴老师,也确实很能干,她对你们家的事情也一直很上心。我们去年也曾考虑过她的职务问题,但没想到程序刚刚启动,就接到了好多告状信,经核实,也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我也不知道她在你们那里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这么说,也不是说班主任确实就有什么问题,我只是个提醒,以后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知道了,明白。”武祥再次感到吃惊,“其实我们一直觉得班主任不错啊,热心,有能力,也有魄力。她很少和我们说学校其他的事情,说了我们也不知道内情,就是听听而已。宁校长你放心,我们和班主任也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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