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武祥和妻子看到丁丁时,丁丁已经在玉红家里整整躺了一个星期了。
那一天,由于强拆引发大规模恶性械斗造成多人受伤,如果不是警察及时赶到,很可能演变为更为严重的重大社会安全群体事件。
这一突发事件迅速发酵,各类媒体以及网络和手机视频迅速将械斗场面传遍了千家万户。市委市政府、区委区政府包括镇党委镇政府都表示高度重视,全面介入,一定要严肃处理,严加追责。
强拆被迅速制止,刘恒甫所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被责令立即停业,接受调查。那个刚被释放出来的村主任重新被公安拘捕,司法机关也开始对其进行深入调查。
三天以后,由于涉及重大腐败案件,刘恒甫被检察院反贪局立案审查。
五天以后,村主任被重新收监。
七天以后,镇长、区长均被撤销职务,等候进一步处理。与此同时,市委市政府做出决定,将对市区所有的棚户区改造工程和旧城改造工程进行全面清理整顿。
等丁丁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风平浪静,一切都过去了。
丁丁并没有受到查处和处理。一个可能是因为伤势较重,二是可能年龄太小,三是可能对一个被双规了的原市委书记的儿子,不知应该如何处理。另外,可能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原因,丁丁在制止强拆,制止犯罪,制止大规模械斗方面功大于过。人们在视频中都看到了他阻拦强拆,制止械斗,最终被多人打倒在地的壮烈场面。
这个画面让好多人看得惊心动魄,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玉红给丁丁说,她和好多人一样,每一次看到这段视频,都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
丁丁的伤势确实很重。头上重重挨了一钢筋棍,这一棍几乎是致命的。所幸这一棍打偏了,吃重的是脖子和肩膀,否则肯定当场毙命。但也许正是这一棍解救了他,让他的头部躲开了致命的第二棍,第三棍……
丁丁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胸脯接着挨了一棍,他完全倒地的那一刻,他的腰背又受到多次重击。
丁丁在医院急诊室里只躺了两天,第三天就被玉红拉回了家里。原因很简单,没有钱,没有医保卡,当时甚至没有找到丁丁的身份证,连他的手机也没了下落。这是附近的一家社区医院,医院进行了紧急的救治护理以后,进行登记时,才发现这个受伤者几乎就是个三无人员。陈玉红将丁丁所在的学校告知医院,医院打电话联系,得到的答复是,这个学生无故旷课失学两三个月了,属于自动退学,与学校已经没有关系了。学校还说,这个学生并没有办理学生医保,我们查过了,学校没有他的医保卡。学校还说,就算有医保卡,他也不是在校内出的事,在校外出事的一律由学生本人和家长自己负责,与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学校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社区医院的急救设备非常简陋,像丁丁这样的伤势,应马上转院到正规的医院去救治。但丁丁的情况无法办理转院手续,医院也无法接收。
陈玉红也确实没有钱,而转院的费用对她来说几乎是个天文数字。陈玉红也无法到更远的医院陪护丁丁,况且家里还有一个重伤不醒的爸爸。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农民工的女儿,在这个城里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助丁丁的关系。
社区医院最终同意了陈玉红的意见,带了一些药品,并做了进一步的伤口处理后,让丁丁回到她家疗伤。
丁丁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他所有的伤口都没有恶化,而且奇迹般地好转。他回来第二天就完全清醒,第三天后就能进食,甚至可以下床走动,大小便已可以完全自理。脾脏肾脏也奇迹般地康复,血尿的情况基本没有了,
醒来后,丁丁难以忍受的伤痛就是伤口撕裂与烧灼般的锥心之疼。丁丁根本没有办法躺下休息和睡觉,他只能斜躺在玉红家那张极其简陋的木床上。陈玉红把家里所有的衣物都垫在了丁丁的身后,但每当躺下时,仍然让他痛不欲生,无法正常呼吸。幸运的是,丁丁身上除了几处肋骨裂缝和锁骨骨折外,没有颅脑受伤和肌腱断裂。虽然没有住院治疗,但不会造成终生性伤害。
丁丁非常固执,他自信自己一定能尽快好起来。
手机混战时丢了,他让玉红给他补办了手续,又去买了一个,他的手机里有钱,买个新手机绰绰有余。此外,他还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刘恒甫给他办的,虽然钱不多,医院里也花费了一些,但维持他和玉红家几个月的生活费应该没问题。等他好了,他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丁丁觉得暂时还不用为生计发愁,所以他坚持不让玉红给姑姑姑夫打电话。
他不想让姑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想让姑姑为自己的事再操心。他倒是时不时地与绵绵在手机里聊一聊,他知道绵绵的情况,也知道姑姑家目前的处境。只是他从来没有告诉绵绵他自己的情况,包括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正在干什么,还有下一步准备怎么办,绵绵一概不知。绵绵有时候很着急,但丁丁从来说话都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口气,好像自己一切都很正常。每一次追问,丁丁都顾左右而言他,用别的话搪塞过去,他问绵绵看没看过坂本真一写的《孤高之人》,一共十七卷,他都看完了。他问绵绵最近喜欢看哪一部网红小说,听谁的歌?因此绵绵也就相信了丁丁的话,从来没对爸爸妈妈透露过丁丁的任何讯息。
丁丁之所以最终还是让玉红给绵绵打了电话,原因只有一个,丁丁突然没钱了。
这一天玉红去给丁丁拿药,玉红回来说,卡里没钱了,医院没给开。丁丁有点不相信,这张卡是自己的,刨去这些天的费用,至少还有两三万,怎么会没钱了?
玉红很细心,先去银行里给他拉了个清单,丁丁看了以后不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有人从他的银行卡里提走了三万!
丁丁愣了好半天,突然想起来了,那正是他到刘恒甫这里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
所有执行任务的人员,在行动之前,一律把自己的银行卡、身份证和手机一并交给刘恒甫,目的是一旦出现意外,这些东西不会遗落在别人手里,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份,也避免不必要的经济损失。
那时候丁丁对刘恒甫惟命是从,从未有过任何顾虑和担心。甚至对这样的要求心存感激,深信不疑。
但恰恰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这个他像信任父亲一样信任的刘恒甫,居然不声不响地从他的银行卡里提走了三万块!
丁丁突然记起前不久刘经理曾搂着他脖子对他讲,咱们好朋友就该勤算账,将来谁也不给谁惹麻烦。你爸爸咋说也是个市委书记,我如果让你在这里白吃白住,将来再出了什么问题,那还不把你爸再给连累了?你的费用我都记着,将来一并再算,要真有什么事,咱们都清清白白,不管到了哪儿谁也没说的。如今看来,这个刘恒甫早已安了这心,要给自己预留后路。丁丁的爸爸已经双规,一旦查下来,丁丁这里如果不明不白,他刘恒甫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刘恒甫下了手。既解决了以后的麻烦和担心,又断了丁丁的经济来源,让他死心塌地跟定刘恒甫,如果丁丁还有什么想法,没钱的寸步难行会让他束手就擒。
以天下为笼,雀无可逃,以天下为网,雀难挣脱。的确,这个刘恒甫歹毒到家了。
丁丁现在就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雀儿。
丁丁的最大经济依靠在一刹那间突然崩塌了。他看了看手机,里面总共只剩了三百块钱。他原先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支付宝连着自己的银行卡,早知有歹人惦记,就应该把卡里的钱都转出来,哪怕转出几千块也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至少不会在一夜之间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他原本想着自己完全可以把玉红一家的负担扛起来,至少等到天气变暖了,春天来了,自己也好起来的时候,能让这样的一家人暂时平平安安,不愁吃住。
真是大意失荆州。
怎么办?
还有一张银行卡,就是刘恒甫给他的那张了。丁丁突然感到惶恐万状,自己的卡里都没有钱了,这张卡里还会有钱?
果然不出所料,卡里不仅没有钱,而且这张卡早就成了废卡!
估计父亲刚出事不久,刘经理就这么干了,但自己竟然一直蒙在鼓里。
如果在过去,丁丁对这种行为会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而在今天,却让他痛定思痛、痛上加痛……看着这间破败不堪,走风漏气的住宅,看着昏睡不醒躺在床上的玉红爸爸,看着体形单薄,脸色灰白,皮肤粗糙,两手皲裂的陈玉红,他终于知道了本该早就知道的生活常识。平日里视金钱富贵为粪土的人,一定是从不为金钱富贵发愁的人。丁丁锦衣玉食,逍遥自在地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金钱对一个人和家庭的意义和重要。就在出事之前,他之所以还能那么堂堂正正,果敢刚强,面对着刘恒甫那样的人还能挺直腰杆,毫无惧色,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还有钱!钱就是他的胆,就是他的底气!就是他道义的底线,就是他能做好人的本钱!尽管也就那么几万块钱,已足以让他在大是大非面前,根本用不着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
然而,此时此刻,当今天的他第一次明白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时,一种巨大无比,让他无以挣脱的恐惧感如此强劲地控制了他,他不敢也无法想象他的下一步,他的下一步怎么生活,越想越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惊惶和绝望!
如果早知道这一切会到来,丁丁说不定都不会有今天这样的行为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如果丁丁早发现他已经一文不名,囊空如洗,他的言行举止一定会思考得更周全,更理性。甚至他不会那么鲁莽,那么冒失,那么奋不顾身。他会想到如何更好地保护自己,如何更周全地保护玉红。
对刘恒甫这样的人,他看穿得太晚了。事到如今,他不仅没有救了玉红,反倒是这样没明没黑、无休无止地拖累了玉红。
丁丁想了整整一晚上,剧烈的伤痛仍压抑不住这种孤立无助的恐惧,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憋屈烦躁,锐锉望绝,整整一晚上都没能合眼。
翌日,晨晖未见,还不到五点,他眼睛红红地对一直陪伴着他身边的陈玉红说,你给绵绵打个电话吧,先让她过来一下。
武祥夫妇找到这里时,绵绵已经在这里待了快四个小时了。
丁丁见了姑姑后的痛哭,是对姑姑的思念,是对亲情的宣泄,更是对自己的悔恨。
姑姑的痛哭更是情不自禁。她看着遍体鳞伤的丁丁,看着瘦弱单薄的陈玉红,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就是孩子的住处。也许此时此刻她又想到了不知身在何处的弟弟,想到了一直没法相见的母亲。本来一个平平静静,安安稳稳的家,怎么会一下子成了这样。
武祥看着妻子魏宏枝哭得昏天黑地,一时手足无措。只好不停地扯着妻子的衣襟,让她克制点儿。直到妻子平静了一些,才赶忙说道:“宏枝啊,咱们得赶紧 合计个办法,先商量商量丁丁现在该怎么办。是马上去医院,还是先回家里。我看孩子的伤挺重的,还是先去趟医院吧,好好检查一下里里外外五脏六腑,看看有没有什么大问题。”
武祥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妻子,魏宏枝猛然止住了哭泣,突然问陈玉红,“丁丁这几天都是你一个人在这里照顾吗?”
陈玉红点点头。
“昏迷的那几天也是?”魏宏枝继续问道,“吃喝拉撒都是你一个人?”
陈玉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是,只能是我,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喊姑姑,喊绵绵,然后就喊我。他这几天吃得不多,前几天还尿血,这两天好些了。”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丁丁亏了有你这样的好同学。”魏宏枝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涌出来,“丁丁这几天都吃的什么药?”
“都是消炎的,还有止疼的。”玉红一边说,一边把正喝着的药都摆了出来,“都很贵,抓一次几百块,昨天只这一盒药就花了三百多块。”
“身上的这些伤,换过药吗?”魏宏枝轻轻掀开丁丁身上的被子问。
“还没有,医生叫不来,出租车叫来一看就开走了,都不愿意拉,120也叫过,一问,太贵了,叫不起。”玉红如实回答。
“医生叫不来?120也叫不来?”武祥也有些纳闷,不禁问道。
“医生要出诊费,但一说地址就不来了。医生知道这是个杂乱贫困地方,都不想来。来了也挣不到几个钱,不像去那些有钱人住的地方,有车接送,有吃有喝,钱给得多,还有礼品。爸爸好的时候常说这些,说他们的老总请医生,医生每次来,都能给千儿八百的,”玉红说得很详细,“120也一样,打电话说得好听,其实还是看钱,起步价多少,服务费多少,等候费多少,护理费多少,抬送伤员费多少,还有什么超时费,急救费,算来算去,一趟至少也得好几百。其实送到医院就什么也不管了,再回来还得自己想办法。我们叫不来,就是真叫来了也掏不起这么多钱。”
魏宏枝也吃了一惊,她原本想叫120的,看来还是叫出租合适。但看丁丁的样子,如何把他抬到出租车上还真是个问题。怎么办?还是叫120吧。
也只有叫120了。
120的态度还算好,来的人也利索,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丁丁抬进了车里。
可能是焦虑紧绷的心突然放松了,也可能是见到亲人了,几天几夜没睡好的丁丁此时酣睡如泥,几个人把他抬上车时,竟然都没醒过来。
都要上车了,武祥和妻子好像才想到车下还留下了一个孤单单的陈玉红。
妻子喊了一声和已上车的武祥一起急忙跳下车,走到玉红跟前,紧紧地抱住玉红,久久不肯放开。看得出来玉红也很难过,但强忍着没哭出声来。
妻子末了只说了一句话,“好孩子我记住你了,熬过了这两天我就来看你。”
武祥本来想问问她下一步的打算,还上不上学了,还有她爸爸的病是否需要帮忙,想了想,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这么好的孩子,武祥不是不想帮,而是他帮不了。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帮,而是根本无法帮,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帮了。
假如魏宏刚现在还是市委书记,也许他和妻子说一句话,就能让玉红重新入学,就能让玉红的爸爸入院治疗。但现在,好比五行逆转,天地倾覆,一切都只是谵妄了。内弟在位时,自己的确就像生活在幻象之中,那时候的他们根本看不到眼前的这一切,看不到玉红这样的孩子,看不到玉红爸爸这样昏迷不醒、生命垂危而又孤立无援的农民工。包括发生在丁丁身上的这一切,那时的他和妻子看不到,他的那个市委书记的内弟魏宏刚更不可能看得到!
当你能看到真相的时候,恰恰正是你最无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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