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武祥夫妇选择去了第三人民医院。这是个老医院,口碑也比不了市一院二院,医疗设施相对破旧,医院新区还在施工建设之中,整个医院都显得乱哄哄的。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离城区虽然远点,但看病住院的肯定要少些,不至于来了挂不上号,住不上院。
恰如玉红所说,120确实好贵。算了算,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中间只是看了看伤口,用听诊器听了听心音和呼吸,量了量血压,居然花了将近一千块。而且是在上午十点多,并不是上下班高峰期,救护车的笛声响彻大街,行人车辆纷纷避让,道路顺畅无阻,一点儿也没堵车。
拉到医院,接诊的医生居然只管就诊,并不管住院。
能不能住院,需要你自己联系,如若联系不上住院,你就得把人再拉回去。武祥了解到若再把丁丁拉回去,就不在120的服务范围内了。就变成了特殊服务,价格按市场价计算。
所谓的市场价,就是互相协商而定。但基本上就是120一方说了算,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同意你就别用。
武祥气得脸色发白,却也无可奈何。他让妻子和绵绵等在一旁,自己一人去外科挂号。医院虽然很破旧,没想到来看病的仍然很多。专家号早就挂完了,武祥只好挂了个普通号。一看外面等了那么多人,打听了一下,怎么也得十一点半以后了。看看时间,突然觉得有些饿,这才想到一家人一上午都还没吃东西。
绵绵到街上买了几个包子,一家人找了个角落刚蹲下来准备吃,一个保安就气汹汹地跑过来大声呵斥起来:“嗨!干什么哪!这是吃饭的地方吗!真他妈的没素质没教养!走走走走走走走!”
一家人吓了一跳,绵绵不知所措,本能地躲在了妈妈身后,武祥本想理论几句,被魏宏枝拽了一把立刻走开了。
武祥气不过,回过头来,还是顶了一句:“你凭什么骂人!”
“就骂你了怎么样,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呀!”
武祥一下子蔫了,是啊,我他妈的现在就是个糟蛋臭蛋倒霉蛋!你还真以为你是谁啊!武祥闭眼、握拳,久久无言。
快十二点的时候终于轮上了,医生大致看了看,刷刷开了个单子,说:“下午吧,得做个CT,再做个脑电图,脑脊液检查。”医生看了一眼武祥,“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最好再做个彩超,还可以做个腹腔动脉造影,还有肾血管造影和肾超声波也最好都做了。”
武祥赶紧说:“听您的,你说需要,我们就按你的做。”
医生刷刷又开了个单子:“公费自费?”
武祥愣了一下:“没听明白,不好意思,大夫您再说一遍。”
“能报销吗?”大夫也不管跟前有人没人,放大声音说道,“需要不需要开报销单?”
武祥想了想:“不需要吧。”
医生不再说什么,又在单子写了几个字,然后推给了武祥:“先去诊室给伤口换药,然后把针打了,如果没什么问题,下午就按这个单子上的顺序去做。做完了再来这里找我。我下午还在这里,一天的班。”
“是不是需要住院?”武祥又问。
“当然需要,早该住院了。”医生看了看时间,开始招呼下一位患者。
武祥赶紧说道:“大夫,那你看能不能开个单子,我们马上连住院手续一起办了。”
“我开?开了也是白开,估计没有床位。怎么也得三五天以后了。”医生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要认识人,就到主任那里找找,看主任手里有没有床位。”
给丁丁换完药,打了针,武祥问护士,“你看问题大吗?”
护士说:“还行。具体的你去问大夫吧。”
武祥看看单子,赶忙又问:“这么多检查项目,我们上午能不能做两项?”
“上午?下午能做两项就不错了。”护士看了武祥一眼说。
“是吗?这些检查今天做不完了?”武祥一听,不禁冒了一头汗。
“明天能全做了就不错了。”护士毫无表情地说道。
“那怎么办?能不能想办法快点?”武祥下意识地问。
“可以啊,每项检查再交一笔特诊费,就能快点。”护士一边说,一边往诊室里走。
“特诊费得多少钱?”武祥紧跟在后面问。
“一项三百,也有五百的,你到交费处问问去,那里会告诉你多少钱,怎么交。”
“谢谢,谢谢。”武祥本想再问点什么,抬头一看,护士已经不见踪影了。
看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武祥赶紧跑到三楼划价。划完价,武祥一边看一边走,走了没几步一下子呆住了。他看到了一个让他吃惊的数字,然后像不相信似的又看了几遍,确实是这个数字。
一万六千七百九十八元四角六分!
还没算上特诊费!
“怎么会这么多?”妻子也吃了一惊。
武祥说:“还说这是不能报销的,估计还少了一些。”
妻子有些发愣:“怎么办,还得先去趟银行,手头也没这么多现金啊。”
武祥说:“听刚才那个医生的意思,如果能住了院,就不必要这么集中做检查了,可以根据情况一项一项地来。要能住院,那些特诊费也就省下了。”
“不是说没有床位,住不了院吗?”妻子也有些着急了。
“可你没听他说吗,如果认识人,可以去找找关系。”武祥耐心地给妻子说道,“他的意思是说,主任手里保不准会有床位。”
妻子好像意识到了武祥想说什么,看了一眼武祥不说话。武祥心里翻腾着,近乎自言自语:“这里的那个副院长王宇魁,去年不是找过咱们多少次吗?现在我们有事了,能不能去找找他?”武祥努力地开导着妻子,“我们那时帮了他多大忙,他给家里送了一整箱子钱,咱一分钱都没要他的。今天不就是一个住院的事情吗,孩子伤成这样,他会不帮忙,不搭理?其实那件事与魏宏刚出事也牵不上什么关系,我们现在去找他,他真的会那么绝情绝义,翻脸不认人?”
那件事确实是发生在半年多前的事情。
王宇魁是三院主管基建的副院长,直接负责医院新区建设。
八个月前医院新区建设招标之际,有一个建筑商来办公室找他。这个建筑商与王宇魁以前认识,所以王宇魁对他的到来也就没什么戒心。何况又是在办公室,对他手里拿的那些东西也没当回事。
七七八八聊了十几分钟,好像也没扯正经事的,就是说没事顺便过来看看。说了说他们目前的情况,反正是越干越好,工程很多,赢利可观,设备也是最先进的。还说他们也参与了这次医院新区的工程投标,希望能顺利进入规定的候选前五名,还请王院长多多关心,多多提携。
都是一般的客套话。平时大家见了都这样说,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个建筑商临走的时候,快出门了,才指着地上的一个不大的纸箱子说,没给你拿什么东西,就几条烟,知道你抽烟,都是别人送的,反正我也不抽,放着也是放着,就留给你抽吧。
当时,突然来了一个电话,王宇魁一边接电话,一边给建筑商示意让他赶紧拿走。接电话前,王宇魁还说了一声,快拿走吧,我不要,我都戒烟了,千万别给我留,一定拿走。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电话。市城建局的电话,涉及到医院新区建设的电路问题和地下管道问题。
这个电话足足有二十分钟,事关重大,新区建设很多地方需要重新规划。如果规划不到位的话,整个医院新区很可能要被减去一大块面积。
一直到快吃中饭的时候,王宇魁才看到了那个纸箱子。
他顺手把纸箱子挪了一下,感觉很沉。
他愣了一愣,打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整整五十万人民币!
王宇魁十分震惊,他们的医院新区一期工程,总共投资还不到两千万。
两千万的工程,仅仅招标阶段,一次就给他送来五十万!
如果他真收下这五十万,这个新区工程的建筑质量还能有什么保证?万一出了什么问题,酿成重大事故,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在劫难逃。
这可是医院啊,人最多的地方,大家最关注的地方,就算你有天大的胆子,你要是真敢收下来,这辈子就算完了。即使不出事,没犯事,也会让你整日提心吊胆,终生寝食难安。
王宇魁对这一点很清楚,这种事他决不能干,打死也不能干。而现在这个时候,你还真敢不收手,不收敛?岂不是真的成了顶风作案,贪得无厌?还敢对自己和一家老小的命运无动于衷,毫不在意?
他当即给那个建筑商打电话,居然关机!
他让自己办公室的人想方设法联系对方的司机,无人接听!
一直到了晚上七点多,对方的手机才打开了。
对方说是出国了,一个星期后回来。从手机号码上看,好像确实是在国外。王宇魁在手机上声色俱厉,毫不客气,你别害我,我们原本是朋友,别让我们日后成了仇敌。
对方在电话里依旧很客气,就一点小意思嘛,不必那么大惊小怪。我们干这一行的,都习惯了,这真的不算什么,那点东西算个啥呀。
王宇魁在电话里没有给对方留任何余地,如果不马上拿走,我明天就上缴了,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办!
对方终于同意了,那好那好,我就让司机拿回去。不过我的司机正好回老家了,最快也得等到明天下午了。
让王宇魁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就在那一天晚上,他的办公室竟然被盗了!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当然也包括那五十万人民币。
是个小蟊贼,第二天就被捉拿归案。这在公安局是个平常事,几乎天天都有。
但在第三人民医院,却地动山摇,成了重大新闻。在主管基建的副院长办公室里,不算其他,竟然还藏着五十万一整箱人民币!
医院的纪检组立刻介入,对此进行了详细调查。市纪检也随即介入,紧接着开始着手起草立案审查呈批报告,报告很快送到了市纪委,如果经纪委书记审批,再报市委书记审批后,就将正式立案,然后采取必要措施。如果到了这一步,王宇魁的仕途生涯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
此时的王宇魁简直百口莫辩,几天的时间里,他写了无数的说明,找了无数的证据材料,但一个基本的事实让他理亏词穷,无法自保。
五十万人民币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就是藏在你的办公室里。如果你真正是铁面无私,廉洁奉公,什么人敢这样胆大妄为,无所顾忌,竟把这五十万放在了你的办公室里?
就算事实与你说的有出入,就算你所有的证据都可以证明你确实拒绝了,那个人确实也承认你拒绝了,但你为什么会把这五十万留在自己的办公室?你不知道那是赃款吗?不知道那是行贿吗?
明知是巨额行贿,作为一个副院长,一个院党委委员,你为什么不上报,不上缴?不交给组织保存保管?哪怕是交给院办公室也行,但为什么没有这么做?为什么不这么做!
看着调查人员严肃的面孔和严厉的追问,那时刻的王宇魁欲哭无泪,欲诉无门,想死的心都有。可就是死也死得不甘心,这会儿死了,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宇魁想了无数办法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洗清自己,才能让自己跳出火海,跃出深渊。
茫然之中,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堂妹在延中当物理老师。在他堂妹教的学生里头,有一个女孩子是市委书记魏宏刚的亲外甥女,这个亲外甥女的妈妈就是市委书记的亲姐姐。他堂妹说了,人家是市委书记的姐姐,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实在随和得很,又朴实,又正派,可不像有些领导的亲朋好友,稍微沾个边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他当即给堂妹打了个电话,看她能不能尽快找找那个书记的姐姐。找书记说情之类的事情什么也不要人家做,只让人家办一件事即可,就是看能不能把他的申述材料直接交给市委书记魏宏刚,哪怕交给书记的秘书也行。
王宇魁知道事情紧急,立案的呈报报告一旦到了市委书记手里,书记随手一批,他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得先把他双规撤职,而后就是等待最终调查结案后的处理结果了,这个时间很可能遥遥无期,并将十分漫长。到了那时,就算你没事了,回来了,但再想官复原职,再在这么个医院当个副院长,几乎就是做梦了。
关键是你今天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医院院长,明天你就成了一个人人痛骂的腐败分子。别的还好说,唯有这腐败两个字,比石头还沉,比粪坑还臭,让你祖祖辈辈都翻不过身来。
王宇魁的堂妹不仅熟悉绵绵,也一样熟悉武祥夫妇,这个个子不高,身材小巧的物理老师,可是全市知名的物理解题猜题专家。她带领的奥理小组,在全省全国曾多次拿过名次。她不仅是绵绵的物理老师,还是绵绵的物理辅导老师。绵绵那时物理分数的快速提高,全靠这个老师的辛勤指导。那时候的武祥夫妇,对这位物理老师可谓尊敬有加,奉若神明。
所以当王宇魁的堂妹找来时,一向谨慎的武祥夫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不就是一个材料吗?交给宏刚就是了。即使宏刚见不着,他忙,他的秘书那还会有什么问题,一个电话就过去了。武祥夫妇让秘书转告书记,说这是绵绵物理老师的哥哥。不是托关系说情,只要求秉公处理就行。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绵绵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武祥夫妇很认真也很负责,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份申述材料亲自交到了魏宏刚的秘书手里。
直到今天,武祥夫妇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这封信起了作用,最终的处理结果让王宇魁大难不死,绝处逢生。
处理结果如下:
责成王宇魁在全院党委会上做出深刻检查,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由于能够如实交代问题,并确实具有抵制贿赂的行为,仍保留副院长职务,继续主管医院新区建设。但要汲取沉痛教训,积极接受党委和群众监督,强化制度建设,严格遵守党的纪律,认真履责,以观后效。
究竟是什么原因能够让王宇魁转危为安,后来传出来各种各样的说法。一个普遍的说法是,市委书记魏宏刚曾在常委会上专门讲到了这件事。说这个院长虽然有错,但确实经受住了考验,有那么多证据证明他当时的表现确实是个经得起挑战,经得起诱惑的共产党员,应该说,还是个好同志嘛!这也说明我们当前的反腐败斗争的态势很好,党风确实有了明显好转。而对这些经得起考验的同志,我们也要予以爱护和保护。这对当前的反腐败斗争,也具有正面的促进作用……
当时王宇魁的感觉真是否极泰来,犹如重获新生。
十天后的一个晚上,堂妹和王宇魁一起来到了武祥夫妇家。王宇魁说了没几句,就已经是满脸泪水。他说此生此世武祥一家就是他最大的恩人,这辈子忘不了,下辈子也忘不了,对王家的祖祖辈辈都有再造之恩。
然后他拿出一个皮包来,说,今天我堂妹也在这里,这是我们一家人商量的结果。我们也不知道家里需要些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该给孩子买些什么,你们就自己看着买吧。千万别说不要,你们就给我一次报答的机会吧。
一个不大不小的普通皮包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五十万元人民币!
武祥夫妇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连胳膊上都拧出淤青了,才算把两个人和那包钱一起推出门外。
包括绵绵,是用脑袋把王宇魁顶出门的。
那一晚武祥夫妻久久不能入睡。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为了感谢,一次能送来那么多钱!
五十万啊,那可是他们夫妇俩好多年不吃不喝、没病没灾才能攒下的钱!
不就是递了那么一份材料吗?还只是交给了秘书,都还没有交给书记本人。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武祥和妻子才真正领略了一个书记的权力是如此的巨大和吓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魏宏枝对弟弟深深地担心起来,只要电视里播放到反腐倡廉的新闻和画面时,武祥都能感觉到妻子像被吓着了一样陷入恐惧之中。以至后来发展到凡有人敲门时,妻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
一眨眼间几个月过去了,没想到今天真是阴差阳错,竟然来到了这家医院!
武祥看着妻子一脸悲伤无奈的样子,安慰似的说道:“这事你也不用出面,我试试问问他还在不在这家医院。如果还在,就问问他能不能管了住院这样的事。如果人家还在,还是副院长,也还能管了住院这样的事,咱再给他说丁丁住院的事。如果他愿意管,咱也只是让他给咱帮着办个住院手续,其他也不用他管。如果人家推辞了,那咱也理解,认栽就是了,咱再想别的办法,你说呢?”
魏宏枝想了想,也只好同意了,除此之外,现在还真找不到别的办法。
只响了两声王宇魁就接了电话。然后没过两分钟,王宇魁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老武啊,你到医院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王宇魁这时发现魏宏枝也在,“啊呀,大姐也来了啊!怎么回事啊,怎么事先都不告诉我一声!”
看着王宇魁热情洋溢的样子,武祥顿时眼睛有些湿润。他大致把情况向王宇魁讲了讲,只说了医院的事,并没有说别的。说到丁丁,就说是在学校外面打架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本来不想麻烦你,眼看着没办法了,才跟你联系,也不要你太麻烦,只要能找个床位就行。”
王宇魁这时才意识到躺在手推车上的患者,居然就是魏宏刚的儿子。他紧忙走过去看了看说:“这伤得不轻啊,是谁呀,下手这么狠?”
武祥妻子赶紧说道:“王院长,这孩子太淘气,好多天了,我们也是今天才见面。”
“这也太不像话了,”王宇魁这时也不管有人没人,全然不顾地说道,“他爸爸出事了,跟孩子有什么关系?我就看不惯那些势利小人,有用的时候是一副脸,没用了立刻就换成另一副脸。再说了,书记出事了,有什么问题就说什么问题,但现在是现在,过去归过去。当初不是有能力,有成绩,还能提拔得上来?给老百姓干了好事,大伙也都记着,总不能一出了事,就脚底流脓,头上长疮,坏到底,坏到头上去了,一个人好与坏还能一刀切!好了,不说这些了,你们等着,我马上安排一下,现在就给孩子做检查。”
说到这里,王宇魁朝不远处一个人喊了一声:“喂,你过来一下!”
那个人见是院长,立刻点头哈腰地跑了过来:“院长好,什么事?”
“马上找个安静点的诊室,就说是我说的,让这几个人先安排休息一下。”说到这里王宇魁又看了看时间,用命令似的口吻说,“马上去食堂,打几份好点的菜过来,记着,点最好的,都记到我账上,之后给这几个人送过来。明白吗?”
“明白!”那个人回答得响亮又利落。
等那个人把饭菜都送过来的时候,武祥才猛然发现,这个人就是刚才臭骂他们的那个人!
也许妻子也认出来了,但妻子一声不吭,装着根本不认识。
绵绵悉数看在眼里,下意识地背转过身去。
那个人呢,好像也不记得刚才蛮横嚣张的事了,不停地殷勤地端菜倒水,招呼得又仔细,又亲热。武祥看了一眼这个人的相貌,倒也慈眉善目的,不像个恶人。看他那样子,也许真的是不认识,不记得了。偌大的医院,每时每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有多少,怎么可能都记得清清楚楚。
武祥不禁又想起之前妻子不厌其烦地数落魏宏刚的往事。每次妻子给弟弟讲一些需要知道防范,需要远离,需要记住的人和事,特别是到家里看望过母亲的那些人和事,谁拿来了什么,立即退还了什么,谁留下了什么,又给还回去了什么,做姐姐的,每次都揪着弟弟说个不停,弟弟总是应付来应付去。每次详详细细地给他说过了,下一次再问起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说的是谁,他压根儿没上心记!
后来武祥和妻子也明白了,他们侥幸地安慰自己:一个市委书记每天要遇到多少人和事啊,他哪记得过来!
丁丁这时睡醒了,也吃了一些东西,整个精神面貌都感觉好多了。他叽叽咕咕不时地和绵绵说着话,最后说到陈玉红的时候,丁丁突然不再吭声了。
丁丁的表情既像受了刺激又像是受了启示,连脸上的笑容也是苦涩的。
尴尬的时间很短,还不到一点,就开始给丁丁逐项检查了起来。王宇魁亲自把关,每一项都仔细地问了又问,看了又看。武祥这时才明白,王宇魁其实也是一个好大夫。主管基建,其实他是个外行。
检查到一半,武祥才想起交费的事,就跟王宇魁说:“院长,你看我都忘了,还没交费呢,我现在就去……”
“交什么费。”王宇魁头也不抬地说,“等检查完了一并再说。”
武祥不禁有些惶惑,不是每项检查都必须医师签字吗?不交费怎么在检查单上签字?这个程序怎么就越过去了?武祥本想再说什么,但看着院长四周转来转去地围着那么多人,有打招呼、有寒喧的,也就没机会再开口,他心想那就检查完了一并再算吧。
一路绿灯,所有的检查室丁丁都是第一个进去,第一个检查。护士们早都在那里等候了,丁丁的手推车一过来,两个护士立刻就走上前去,抬的抬,扶的扶,细心而又周到,武祥夫妇在一旁反倒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站着。到后来连手推车也轮不上武祥夫妇推了,来了一个小伙子专门负责推送。
九项检查,不到两个小时全部结束。
武祥如释重负,真是省了大事了,正像刚才那个护士说的,如果让他们自己来,这九项检查,今天一下午能完成一半就不错了。
每项检查结束后,王宇魁都要同主任大夫一起观察,一起议论,小声地说上几句。说完了,院长一摆手,扭头就离开了,对身后跟着的主任大夫头也不回,也不再打一个招呼。倒是武祥夫妇不住地转身道谢,但那些主任大夫们顶多点点头,也不回应什么。
检查完了,王宇魁院长拿着手里的一把单子对武祥夫妇扬扬手说:“没事,挺好的,除了肋骨骨折外,其他都是些软组织挫伤,内脏也没什么问题,目前看也不会有什么并发症。”
武祥夫妇忙不迭地连声说谢谢:“今天真亏了院长了,没你我们不知道排队排到什么时候呢。”
“谢啥呀,这是咱的医院,这些处室的医疗设备,哪个不是我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弄来的?我平时很少求他们办事,他们可是动不动都要来找我。现在的医院,拼的就是好设备好器械,没有好设备好器械,谁来你这里看病,谁还愿意在你这里大把大把地花钱?医院挣不了钱,靠什么发工资发奖金?他们那些主任专家的,又有什么用?”王宇魁轻松地说道。突然,话题一转,“我看是不是再找几个专家给孩子会诊一下?这样咱们心里也能踏实一点儿,如果专家都说没问题了,咱们也就彻底放心了。将来给孩子的爸爸妈妈,我们也有个交代。”
一句话又说得让武祥眼圈发湿,忙不迭地又说了几声谢谢。
这时候王宇魁突然俯下身来,轻轻对武祥夫妇说:“你们看,需要不需要给丁丁弄个轻伤证明?”
武祥夫妇面面相觑,好半天也没弄明白什么意思。武祥急忙问:“我们不懂,您说需要吗?”
“我觉得需要。”王宇魁再次俯下身来,“孩子伤得这么重,肋骨骨折三处,还有锁骨骨折,如果你们要起诉对方,轻伤就可以判他们的刑,至少也能让他们在监狱蹲个一年半载的。即便不起诉,有了这张证明,也能让他们在各方面有所收敛。”
武祥夫妇再次面面相觑,良久,妻子叹了口气说:“算了吧,如果孩子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咱就不追究了。现在我们连只苍蝇也惹不起。”
“那也得给你们备一份。”王宇魁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你们不起诉人家,但万一对方倒咬一口,滋事寻衅咱们不是也得有个提防?”
武祥顿时如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那好那好,这可太谢谢院长了,我们真没想到这一层。”
四十分钟后,一下子来了四个专家。其中还有一个老大夫,足有七十多岁了,王宇魁对老大夫特别恭敬。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大夫是王宇魁在医大读书时的老师。
大家一起看了看,又大致检查了一遍,内科大夫还又听了听内脏的情况。然后就是一遍一遍地看片子,仔细认真地看了刚才的九项检查结果。
那个老大夫,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说这说那:“这些单子都是谁开的?瞎折腾,需要这么多项检查吗?病人再有条件也不能这么搞啊!我们为患者负责,首先就是要合情合理,不能这么过度治疗。都这么干,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太不像话了,我给你们院领导反映过多次了,现在的医疗改革,就看钱了,越改离老百姓越远,再这么下去,在老百姓眼里,医院里还有好人吗?”
大家都唯唯诺诺,谁也不说什么。
会诊完了,还是那个老大夫说道,“没什么问题,我看再换一次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都恢复了,年轻人身体再生能力强,骨头愈合能力也好,好了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看可以放心回家了。”
“不用住院吗?”王宇魁小心翼翼地问道。
“住什么院!”老大夫突然生气起来,“住进来还不得把人家再折腾一遍,要是个一般人家,岂不把人家给榨干了?老百姓挣几个钱容易吗?一家子几年挣的钱,来医院一次就让你们弄得干干净净,不觉得亏心吗!我的意见,肋骨骨折、锁骨骨折问题都不大,年轻人,回家躺躺,卧床静养,多喝点儿骨头汤,营养好点儿,不用住院。不住院说不定好得更快。”
王宇魁笑了笑:“就听您的。”
听老大夫这么一说,武祥顿时也长出一口气,刚才他也算了算,要是住了院,谁知道两三万能不能打住。
几个大夫的意见也基本一致,不用住院,回去再开点药。过几天再来复查一下伤口,顶多再换几次药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过上一个月或一个半月拍个片子,看看肋骨锁骨愈合的情况就可以了。
等到会诊结束了,王宇魁并没有按老专家和几个大夫说的那样办,还是给武祥夫妇开了一个住院单,说:“别听他们的,住院怎么着还是要好多了,你们也能省省心。在医院毕竟恢复得快,营养也能跟得上。”
看着院长一片诚心诚意的样子,武祥对妻子说道:“你看吧,孩子的事,你定。”
“王院长,我们不住院了,这已经十分感谢了。”妻子想了想说道,“也不是怕花钱,我觉得刚才的大夫说得有道理,还是回家养息吧,在家里守着这孩子,我们更安心一些。情况不好,如果有什么事了,我们再来麻烦院长。”
“一点儿不麻烦,在这里住院,你们也不用来,我会找个专门陪护的,吃的喝的,吃药换药,洗衣洗澡,什么都会安排得妥妥帖帖,你们尽管放心就是。”王院长仍是一脸的诚意和真切,“还有,一分钱也不要你们花,包括刚才所有的费用,我都给你们处理了,什么问题也没有。”
武祥吓了一跳:“那可不行,麻烦您这一天,我们已经过意不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给您惹麻烦了。现在可不比过去了,我们绝不能让您替我们花钱。”
“你看你们,我说你们实在,你们也不能太实在了。这算个什么事啊,现在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不都是这么办的吗?一家医保,全家看病。”王宇魁很耐心地解释道,“说实话,不让你们花钱,并不是我花钱。现在都社保医保了,我让他们按规定变通地去处理一下,所有的费用就都免了。既不是我个人花钱,也不是医院花钱,走了医保就都办妥了。明白了吗?这一点儿也不算犯错误。大不了就算在你们的医保里面,不就更没问题了吗?”
武祥一时还是转不过弯来,个人不花钱,医院也不花钱,那钱花在谁头上了?想了想仍然坚持说:“不管怎样,这个钱还是我们出合适。万一真有什么事,我们真没办法交代。现在我们一家人天天祈求上帝保佑,阿弥陀佛,真的不敢有事,真的没法交代。”
“给谁交代啊?给我,还是给家里?”王宇魁好像感觉非常奇怪,“我们不需要给什么人交代啊,不就是走个手续吗?你们单位没办社保,没办五险一金吗?你们平时看病不走医保吗?看病买药全部都是自费吗?”
武祥赶紧说道:“那倒不是,我们也都是医保,都有卡的。”
“这不结了!”王宇魁继续解释道,“我们现在这么做,不一样吗?有区别吗?”
武祥看了一眼妻子,还是坚决表示拒绝:“那还是不一样啊,千万不能这么做,也千万不要这么做,现在和过去确实也不一样了。这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的心我们领了,但这钱还是必须交的。交了我们就安心了,也不担心再弄出什么事来。”
“你看,我说了半天你们怎么就是听不明白呢?你现在给我说说,这违规了还是犯错了?”王宇魁继续耐心地解释道,“我们走的是社保医保,就是按国家的规定办事,既不违规,也不犯错,大家不都这样吗?就说社保医保吧,孩子没有,你们总有吧。再说了,孩子他爸不是还没有结论吗?没有结论以前,孩子还算是干部子弟吧,你们也还是干部亲属吧。现在孩子无端地被打了,受伤了,生病了,在医院里进行治疗,做个检查,住几天医院,又是按国家规定,走的是社保医保,这能有什么事?谁会不同意,谁会有意见?合法合规,合情合理,我们搞特殊了吗?还是我们违法乱纪了?现在就可以摆在桌面上,让他们说说到底哪里有问题?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家里没有孩子没有父母?刚才那位老大夫发牢骚,其实他的亲属来了不也一样吗?再深一步说,像这样的事,别说是医院的领导干部了,就是现在医院的专家大夫,包括那些一般员工,他们的家属来了不也都这样?病有所医,让群众享受更多的免费医疗,这不是国家和政府制定的政策吗?现在市里区里,政府机构,人大政协,大大小小的单位部门的领导和家属,不都这样?包括市里绝大部分的干部职工,不也都是这样吗?他们违纪了,还是违规了?不都是按现在的政策规定办的?如果你们坚持要交钱,我这里让下面按程序走,一算出来肯定无法合账,下面的人肯定会说怎么会多出这么多钱来?多出来的钱还要再打回你们单位的账上去。到了那时,岂不更麻烦,岂不更让人疑神疑鬼,说三道四?说实话,我现在在医院,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自从出了那事,我什么也想明白了。第一,我绝不贪。第二,谁也别想让我贪,医院的好处我一分钱也不沾。第三,不管是谁找,也不管是做什么,咱都公开透明,全都摆在桌面上说话,私下里我谁也不见,我绝不会再为了别人的事让自己背黑锅,犯错误。第四,埋头苦干,老实做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这倒好,他们现在谁都怕我,谁都说我好……”
听了院长这番话,武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不住地说道:“我们就是怕牵连你,怕给你惹麻烦。这些钱真不是个小数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太过意不去了。”
“根本不需要感谢我,要感谢就感谢现在的社保医保,说实话,确实是国家的政策好啊。”王宇魁依然一脸真诚地说道,“咱实话实说,现在这个社保医保,老百姓还真受益。不过你要说没问题,那也不实事求是。你出发点再好,确实是为了老百姓,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些好政策,就像现在的各种各样的医疗改革,到下面一执行,就让一些歪嘴和尚给念歪了。里面的文章,里面的猫儿腻,多得很。驴粪蛋外面光,看上亮亮堂堂,里面却弊端多多。现在怕是中央还腾不出手来,一旦腾出手,问题大了……”
武祥夫妇最终还是没出了钱,一分钱也没出。但坚持不住院,丁丁也坚决不住院。
临走,开了一箱子药,各种各样的药。武祥看了看,什么药都有,连感冒药、健胃药、安眠药,甚至丹参滴丸、硝酸甘油、眼药水、创可贴都应有尽有。武祥明白,这里面好多药都不是给丁丁开的,都是给他和妻子开的。想得真周到,连安眠药和救心药都有了。大致算了算,不算这些药,不算会诊费,来这一趟医院至少省了两万块。但不知为什么,武祥的感觉一直很差,揩了国家的油的感觉让武祥挥之不去,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拉丁丁回家的时候,王宇魁居然叫了一辆专门服务领导的救护车。外表看上去与其他的救护车没什么两样,但里面却宽敞舒适,豪华明亮,各种叫不上名来的急救器械一应俱全,服务器材也完全不同。因为武祥和妻子刚刚坐过120,才能明显感觉到这里面的差别。
这样的救护车,武祥和妻子曾坐过一次,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那是去年妻子老母亲来城里时突然生病的那一次,都是魏宏刚的秘书给安排的,账也是秘书结的,武祥和妻子只是跟着来陪护。那时候老母亲也做了好多项检查,在医院里还住了好几天,而且还是一人一间的干部病房。今天想来,这里面省的钱也多了去了。老话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此前你魏姓一家人得到了你本不该得到的,如今你就得乖乖地吐出来,天理就是这样公平,你享受时享受得那么决绝,你遭殃时遭殃得也是那么决绝!武祥开始回想,整个人陷入沉思。
跟王宇魁院长告别的时候,王院长嘱咐了一遍又一遍:“你们千万别见外啊,下次来一定提前告诉我!”
车开了,武祥和妻子双目平视,不住地给院长招手挥别,院长也一直等车拐弯看不见了才离开。
看着院长远去的身影,武祥久久沉默着。
他和妻子下次还会找人家吗?武祥忍不住问妻子:咱下次还会麻烦人家吗?
妻子长叹一口气:肯定不会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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