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最后一趟班车,车上的人挤得满满当当。站了两个小时后,武祥才有了座位。
武祥接到电话一刻也没停,差几分钟就赶不上这趟车了。任颖父亲在电话里说,任颖已经告诉他了,绵绵这些天整整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前天任颖在学校的卫生室里给绵绵开了三片安定,吃了好像也没什么用,迷糊了几十分钟就又醒来了。最近这两天情绪变得更差,看任颖的眼神都不对了,动不动就央济任颖帮她解这道题,解那道题,解了一道又一道,完全是止不住的样子。有时候任颖半夜里醒来,看见绵绵一个人坐在床上一边背题,一边嘴里咬着笔头。颖颖说,搞得她都不敢在屋子里睡了。绵绵学习着了魔似的,书本一刻都不舍得放下,这两日就是老师说话还听,连班长说话也不管用了。昨天班长悄悄对颖颖说,你快让瑞绵家长来吧,要是再这么抑郁这样魔怔下去,可就麻烦了。这学校里,每年都有学生出事的……
赶到武家寨镇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任颖和绵绵都还没有下课,任颖父亲路途相较更远,还没有赶到。武祥一个人,在寒风中和学校门卫解释了好半天,押了身份证,才算进了学校。
山区的风更冷,地上落着薄薄的一层雪花。立春后的冷,钻心一样刺骨。好像这冷如若不肃杀,就见不到阳春似的。
二十四班的教室门关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到里面有学生。
武祥从后窗悄悄向教室里探望。尽管知道学生很满,但实情显现到眼前时,还是万分震惊。
足有一百多个孩子,挤在这个并不大的教室里。
所有孩子都身贴身地挤在一起,有几个孩子被挤得都挺不起腰来,最后面的一排几乎都站着!
武祥怎么也看不到绵绵,前面、中间、后面都看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前面的几个窗户都看过了,还是没有。
绵绵不在教室里?
武祥有些发愣,绵绵不在教室里,那会去了哪里?她又能去了哪里?
绵绵会不会坐在一个死角,自己没有看到?会不会在教室的对面才能看到?
武祥转到教室后面时,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绵绵在教室外的后面站着!
暮色深沉,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在凛冽的寒风里,绵绵的脸被吹得灰青发紫。薄薄的棉衣,几乎裹不住她瘦弱的身体。可能站的时间已经很久很久了,身上的雪花都不再融化,像棉絮一般落在她的头上,脖子上,衣服上,鞋面上。
绵绵的腰斜倾着,可能是太冷了,她把自己身体的一侧斜靠在砖墙上,手里拿着课本,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正在背诵着什么。
武祥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哽咽地喊了一声绵绵,然后立马脱下自己的大衣,跑过去给绵绵披在了身上。
绵绵愣了一下,像不认识地看着武祥。呆滞的目光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绵绵,我是爸爸。”武祥抓住绵绵的冰冷的小手,急切地说道。
绵绵直视着爸爸,良久无语。
“我是爸爸啊!绵绵……”武祥几乎喊了起来。
“……爸爸。”绵绵好像一下子认出来了,但紧接着,猛地把武祥的手甩开,又把武祥披在她身上的衣服也狠狠推下身去,极度迴避地嚷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武祥吓了一跳,根本没想到绵绵的态度会这么生硬,这么强烈。他有些结巴地说:“绵绵,你听爸爸说……”
“爸爸讨厌!”绵绵猛地打断了武祥的话,依然压低了嗓音嚷道,“走开!”
看着绵绵紧张兮兮的表情,武祥一时不知所措。他突然想起了任颖父亲在手机给他说的话:“……绵绵的情况有些反常,孩子闹不好要出问题!”
“走开呀!”这时绵绵更加坚决地嚷道,“快点!”
武祥又被吓得一愣。他轻轻捡起地上的大衣,紧张地看着绵绵,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绵绵,听话,孩子……”
“走!”绵绵猛地把头在墙上撞了一下。
听到墙上的撞击声,武祥满脸困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此时砰的一声,武祥身后的教室大门突然打开了,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一拥而出。
很快一个轻盈的身影跑了过来,是任颖。
“伯伯吗?”任颖一下子就认出来武祥,“你见到绵绵了?”
“……见到了,”武祥痛心不已,“颖颖,绵绵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伯伯你不要太担心,她这几天就是学习得太忘我了,她对谁都这样。”颖颖看到武祥满眼是泪,赶忙安慰道,“老师还在门口等着呢,我马上叫绵绵过去。”
武祥忽然转过身来,大步向教室门口走去。
一个瘦瘦的、个子不太高的中年人站在教室门口。
武祥像咆哮似的低声问道:“你就是刚才带课的老师?”
那个老师看了看武祥,问:“你是谁?”
“武瑞绵的家长。”武祥恶狠狠地答道。
“哦,瑞绵的家长啊,你今天来得正好,我也正想找你们谈谈瑞绵的情况。”老师的温和中带着威严。
“这么冷的天气,为什么让瑞绵站在教室外面?”武祥一步一步逼近老师,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为什么?”
“你听我解释。”老师也感觉到了武祥的异常,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瑞绵今天是她自己要求站在外面的,她是旁听生,我们从来没有罚站过旁听生。”
“我不相信!”武祥继续咆哮着。
“你可以问问与瑞绵同住的任颖,看是不是这样。”老师十分坦然地说道,“我们班里的规矩,凡是作业差错率百分之九的学生,请在教室外罚站。今天全班只有瑞绵一个人的作业差错率达到百分之十以上,我并没有让她罚站,是她自己主动出去的,我让学生叫了她几次她都不回来。她这孩子自尊心太强了,对自己也太严格了,我们谁也没有办法。”
武祥的气一下子泄了,话也软了下来,“真的是这样吗?”
“这也正是我想找你们的原因。”老师继续说道,“瑞绵这几天的情绪很饱满,学习劲头也很大,可是学习成绩也急剧下降。估计是压力太大,思想太紧张的缘故。不过,这在学校里也是常有的现象,离高考越近,这样的学生越多。绵绵的情况比较特殊,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她就压力这么大,你们当家长的要找找原因。在这之前,我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过她,她缄默不语。我离开办公室有事,让她等我,回来时发现她在办公室门前徘徊,如果她真的是一蹶不振也好说,她学习得相当自觉和刻苦,就是心情太糟糕了,这一次也只是一个摸底考试,就心事重重,紧张成这个样子的情况还不多见。你们要和孩子讲清楚,压力越大,情绪越紧张,成绩就会越差。如果真要到了高考,那该怎么办?是不是还要给吓出病来?”
武祥正想说什么,老师转身,对着他身后喊了一声:“瑞绵,你过来。”
绵绵老老实实地站了过来,刚才脸上的不悦和蛮横完全看不到了。
“瑞绵,你爸爸也在这里,我今天当着你爸爸的面再和你讲一遍。”老师很和蔼地说道,“马上就要摸底考试了,你的成绩还可以,平时也很努力很认真,学习态度端正,很有恒心,并能遵守纪律,老师们对你的表现也是看好的。但你的自制能力较差,常常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你说你今天非要自己罚站,老师叫,同学劝,也叫不回来,是不是你对自己的要求太过度了?提高学习成绩只能一步一步来,不可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不论学什么都应由表及里,循序渐近懂吗?你年纪还小,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嘛,只有基础扎实了,才能慢慢赶上来。瑞绵,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老师,我听明白了。”绵绵乖乖地回答,“我一定会努力的,老师。”
“我看你还是没有听明白。”老师微笑着说道,“瑞绵,你真的是太努力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两天,什么也不要预习和复习了,然后大后天过来参加摸底测验。这两天你就不要来学校了,就在家里休息,就一件事,睡觉。什么也不要学,什么也不要背,什么题也不要做。听明白了吗?”
绵绵眼巴巴地看着老师,然后低下头来,有些不情愿地说道:“听明白了。”
“任颖,你和瑞绵先回家吧。”老师又看着任颖说道,“我和瑞绵爸爸再说几句话。”
任颖和绵绵在教室里拿了书包,两个人拥扶着一起走了。
“老师,我刚才态度不好,你千万别介意。”看孩子走远了,武祥一脸歉意地对老师说道,“我刚来,看见绵绵站在那儿,情绪反常,也不知道具体情况。老师你看绵绵的精神是不是有些问题了?”
“主要是休息不好,太紧张。这孩子心太重。”老师看了看时间说道,“我刚才说了,这在学生中间很普遍。来咱们学校的孩子一般都是基础不太好的孩子,农村的孩子和贫困家庭的孩子,大都这样。小时候家庭条件差一些,孩子学习受影响,基础肯定打不好。等到大了,上了高中了,要想很快把前面的补上来,很难。”
“老师我刚才听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觉得绵绵这次摸底考试肯定有问题?”武祥分外着急地问道。
“是。”老师这时给武祥示意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是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武祥一边跟着老师走,一边绝望地问。
“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老师一点儿也不隐瞒地说道,“我是瑞绵的数学老师,对学生的情况我只能实话实说。这几天绵绵的作业问题越来越多,今天的差错率居然达到百分之十七以上。这些作业都还是我讲过的习题,相对还是比较容易的习题。我知道瑞绵是个诚实孩子,不会弄虚作假,更不会照抄偷看。但差错率这么高,即使是紧张,即使因为到新环境压力大,可成绩这么差,也是无法想象,无法解释的情况,只能说明孩子的基础确实太差了。现在的高考就是上战场,就是刺刀见红。什么都能做假,就是分数不能做假。拼分数,拼成绩,这也是这么多农村孩子和普通老百姓的孩子的唯一希望,所以我必须要让家长和学生知道自己的实力。绵绵就是属于很努力,但是基础较差的这一类孩子。我刚才也和瑞绵说了,你应该也听到了。如果孩子自制能力强,情绪平稳,脑子好使,心态稳定,临阵磨枪,投个机取个巧,说不准也有可能考出个好成绩来。但绵绵恰恰是个听话努力的老实孩子,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的学生。越是老实听话的孩子,压力往往越大,一紧张起来,成绩不升反降,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病来。所以,我这几天一直想找你说说,主要是绵绵这个孩子太温顺太让人心疼了,那么听话那么努力,但真的没办法,孩子毕竟还小,不要给孩子这么大压力,明年还可以继续再来嘛。如果你们非要让孩子留在这个学校里,这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个班肯定是进不来了,太挤了。若不得不到差等生集中的那些班,还要交很多的赞助费,到底值不值,这就真要你们自己拿主意了……”老师的声音似乎变得十分遥远,仿佛是在隧道的另一端跟他讲话……
武祥突然明白绵绵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现了,如果她知道了老师的说法和看法,她的压力怎么能不大。但他又不能说老师说得不对,老师实话实说,言之凿凿,实打实地为了孩子好,为了家长好。
但这对孩子实在太残酷了!
绵绵刚才用头撞墙的那一幕,突然从武祥的脑海里闪现出来!绵绵自卑自咎的样子,让武祥再次感到伤心疾首,咬牙蹙额。当学习对于一个孩子是折磨,而非慰藉时,她是在不堪忍受中忍受不堪。
那一定是孩子绝望中的发泄,而父母也许是绵绵目前唯一可以这么发泄的目标和对象。
孩子太可怜了。
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绵绵用脑袋撞墙的画面一现再现。
武祥绝望地思虑着,他迟疑着,犹豫着,直到他强压下自己的哽咽。
学校里的路灯昏昏黄黄地照着,空中的雪花越飘越大,惨白的校园里,一片肃杀。
……
绵绵同意和武祥一块儿回家。
半路上,武祥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他想了想,还是接了。
“你好。”武祥十分客气又十分警惕地应了一声,现在的垃圾电话、骚扰电话太多了。
“你是武祥吗?”手机里的声音放任而恣意。
“是,我是武祥。”武祥依旧十分谨慎。
“你昨天接到居委会的通知了吗?”对方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口吻。
“没有,我在外地,没在家。”武祥解释道。
“那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下午居委会召开你们住宅小区有关搬迁的听证会,你能参加吗?”对方颇为不客气地问。
“你是哪里?你是谁?”武祥仍然谨慎地问道。
“我是你们小区搬迁领导小组的副组长姚一奎,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明天不在家,我现在外地,明天的听证会参加不了。”武祥一边解释一边问道,“你们召开所谓的听证会之前,我们事先也没有收到有关通知,我们也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听证什么?”
“这个没有必要吧,领导事先已经做过了大量调查,并不需要对每一个人都发出通知。”对方毫不客气,“而且我们已经在小区贴了公告,你没看到?”
“那你还找我干什么?你们直接定了不就行了?”武祥不禁有些愤懑。
“既然这样,我也就算再一次告诉你,你不来参加听证会,就表示你同意了我们的拆迁方案。”
“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同意了?”武祥反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来参加听证会?”对方也强硬地质问武祥。
“我不是不参加,而是参加不了。我现在在外地,回不去。我的意见是什么,在没有看到你们所谓的方案前,我不会也不可能表示同意和不同意。”武祥真的生气了,确实太不讲理了。
“我们的听证会,可不会因为你一个人不能参加而推迟,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的意见而搁置我们的拆迁方案。实话跟你说吧,如果不是我们组长非让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我们根本就用不着征求你的意见。”
“你们的组长是不是叫贾贵文?”武祥突然问道。
“是。怎么了?他是我们市规划局副局长。”
“难怪呢!”武祥顿时血脉贲张,怒火攻心,“姚一奎你听着!你一会儿就去告诉贾贵文,我就是武祥,威武的武,不祥之兆的祥。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什么东西!如果他敢这么胡作非为,横行霸道,那我就再次上他家的门,剥他一家的皮!你明明白白告诉他,我与他有十年未报的血海深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只要他整不死我,我活一天,就跟他一天没完!不信就让他走着瞧!我死都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里,武祥不管手机里的人如何回应,径自挂断电话,久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多天的闷气,好像不吐不快,终于一下子全都释放了出来。如果那个贾贵文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会冲上前去,奋力与他厮杀一次!
这些不把老百姓当回事的贪官污吏、腐败分子,实在太让人愤恨了!真是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与他不共戴天,世世为敌!
……
武祥的怒吼和咆哮让绵绵的心头一热,她紧紧地挽住了爸爸的臂膀。
武祥回到租住的房间时,任颖的父亲已经赶到,正在忙忙碌碌地洗菜做饭。
武祥告诉自己必须坚强起来,将来有的是时间哭泣!
大概是屋子里有了大人的缘故,绵绵又坐在那张小小的课桌前静静地复习着。武祥不时地想看看绵绵,但绵绵的脸埋在一大摞厚厚的课本和作业本里,武祥看不到绵绵的任何眼神和表情。
武祥进来时,绵绵一动没动,仍然头也不抬地坐在那里。任颖悄悄向武祥招了招手,算是打了招呼。任颖父亲大呼小叫地亲热了一番,但武祥感觉得出来,任颖父亲是在有意缓和着屋里紧张的气氛。
晚饭很丰盛,凉菜热菜好几个。武祥本来还想再买一瓶酒,但想想上次喝醉了,让绵绵一夜没睡的情景,还是决定不买了。
饭菜摆好了,武祥叫了绵绵几次,绵绵都不过来。“爸爸你们吃吧,我不饿。”
武祥走过去,温柔地摸着女儿的头顶说:先吃饭吧,孩子。绵绵摇摇头,听任武祥在摸她的头顶,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武祥在做什么,她不关心任何事,只是在学习。
“你们先吃吧。”绵绵的话很软,表情也很正常,武祥看着绵绵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这会儿至少不像刚才那样,狂躁的情绪让人望而生畏。
最后,还是任颖父亲笑哈哈地诙谐地说着自编的童谣,把绵绵拉了过来:
小鸡小鸡不吃饭,母鸡母鸡不下蛋。
小鸡小鸡要吃饭,公鸡公鸡会下蛋。
“哈哈,你这孩子,叔叔和爸爸大老远的来了,也不一起吃个饭?过来过来,看看叔叔今天的手艺怎么样。你爸爸说你爱吃西红柿炒鸡蛋,这一大盘子可是专门给你炒的哟!吃饭就要奋不顾身,就要一马当先懂不懂?过来过来,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睡得好,吃得好,才能学得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
武祥突然发现任颖父亲真是个有心人,说了一大堆,一字也没提摸底考试的事情。
吃饭时几乎就是任颖父亲一个人在饭桌上唱单簧,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连绵绵也被逗笑了两次。武祥感激之余,不住地想,绵绵要是生活在任颖父亲这样的家庭里,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压力,有这么多烦恼和愁绪。
任颖更是乖巧,也不像上次那样,叽叽喳喳欢快得像只小鸟。说话谨慎多了,学习上的事,摸底考试的事,一句也不说。
绵绵吃得很少,只吃了一小碗米饭,夹了几次西红柿炒鸡蛋,其他的菜基本没动筷子。武祥小心翼翼地问了几句还要不要添饭了的话,其他什么话都没跟绵绵说。绵绵吃得很慢,有一口没一口的,头也始终不抬。一眼也没看爸爸,好像身边没有武祥一样。倒是任颖父亲给绵绵夹了两次菜,但看到绵绵瞅着那些菜空洞的眼神,任颖父亲后来也不再夹了。
大约四十分钟,重逢后的第一次饭总算吃完了。
武祥准备洗碗的时候,尽量放松地和绵绵和任颖说了一句,“你们晚上就早点休息吧,别再复习了。”
任颖答应了一声。
绵绵什么也没说,径直坐回到课桌旁,自顾自地又看了起来。
洗了碗,武祥把屋子里打扫干净了,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趁任颖父女在一旁说话的当儿,走过去悄悄给绵绵说道:“绵绵,出去走走吧,爸爸和你说说妈妈的事,好吗?”
绵绵良久无语,好像没听到一样。
武祥又说了一句:“妈妈的情况很好,爸爸跟你……”
绵绵突然硬梆梆地呛道:“别跟我说妈妈的事,我不想听!”
武祥吃了一惊,愣了半天,悄悄走开了。他实在感到担忧,害怕绵绵又像刚才那样发作起来。武祥已经从绵绵的蛮横中发现了她心中深重的一个孩子所不能承受的痛苦,他觉得女儿突然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他感到不祥而又沉重。
要是妻子在这里就好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武祥的心像碎了一样,突然感到是这样的剧痛和无奈。
……武祥冲动地把女儿搂入怀中,但他发现女儿的身体是僵硬的!他没注意到女儿的泪水,他沮丧地放开了,绵绵也竭力掩饰情绪,机械地又学习起来。
晚上,武祥和任颖父亲一起在外面走了走。
春雪中的山区深夜,风卷着雪,料峭刺骨。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间昏暗的小吃部里坐着人。让武祥诧异的是,晚上人气最高的地方,竟然是十几家麻将馆。收费不高,一小时五十元左右,还有茶水供应。
没地方去,就在麻将馆里坐坐吧,权当喝茶。
麻将馆里烟雾缭绕,呛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十几张桌子,几乎坐得满满当当。有摸麻将的,也有打扑克牌的。
老板很热情,听说是只来坐坐看看,就很爽快地找了个略为清静的空位置,并拿来一个茶壶两个杯子:“不要钱,第一次来的都免费。喝茶随便,坐吧坐吧。”
“好家伙,怎么会这么多人啊?”任颖父亲问道,“老板生意好啊!”
“嗨,一阵一阵的,哪有什么好不好。”老板笑笑,“来这儿的都是陪读的父母,闷了、烦了就玩几把、散散心。”
“真玩儿假玩儿?”任颖父亲四处看着,也笑了笑,明知故问。
“假的谁玩儿?”老板四周看看,悄悄说道,“多少自己定,我们不管,也不抽成。出了事是自己的,我们也不负责。”
“不怕警察吗?”任颖父亲说。
“警察吃饱了撑的?倒霉的事还管不过来呢,还顾得上管这些事?”老板俯下身来,“其实早放开了,没事,放心吧。”
“要是玩大了,闹起来了怎么办?”任颖父亲又问道。
“这你就扯远了不是?都是些陪读的父母,基本国情懂不懂?有钱有势的大老板大小官人能让孩子到这里来念书?”老板一边给他俩倒茶,一边说道,“晚上孩子都在复习,没地方去,这地方又没可玩儿的去处,押个小钱赌两把,时间不知不觉就打发过去了。穷人不就是个穷热闹,玩大的,谁来这里玩儿。”
武祥看着任颖父亲的样子,好像跃跃欲试,也想来那么两把。
等到老板走了,任颖父亲拉下脸来,很认真地说:“要不是你家绵绵那样子,我今晚上还真想拉你玩两把。我告诉你,绵绵是个大问题,你要当回事啊,孩子确实有些不对头了。刚才回屋里的时候,她好半天都没认出我来。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面无表情。几天不见,整个换了个人一样。你老婆呢?其实前几天她可以来看看孩子的,这会儿当妈的比咱们大老爷们管用。”
“老岳母病危住院了啊,马上就不行了,离不开啊。”武祥想了想撒谎说道。武祥觉得眼下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就算任颖父亲再是个忠厚实在的人,他不和别人说,还能不和任颖说。任颖知道了,又怎么能保住班里的学生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如果绵绵最终还得在这个学校上学,总被人家指指戳戳的,孩子的压力岂不更大。只能说假话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怎么啥事都聚在一起了。”任颖父亲叹了口气说,“绵绵是个好孩子,可千万别把孩子给毁了。听颖颖给我说,绵绵就是心事重,压力大。觉得爸爸妈妈不容易,什么也想走在人前头。说实话,这个学校他妈的也真成问题,你收钱就收钱吧,还要摸底考试,这不是害人吗!现在下面这些地方,就知道穷人好欺负。要是有点关系什么的,能这样吗?他们敢这样吗?”
“是啊,老任。”武祥默默地听着任颖父亲发完牢骚,说,“我现在也看出来了,绵绵再这么下去,真的要出大事。可你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领她回去?这书不读了?”
“别呀,熬日子吧,熬一天算一天。”任颖父亲摇摇头无奈地说道,“唉,没办法,也只能熬过后天摸底考试再说了。”
“老师今天和我说了,绵绵摸底考试肯定过不了。你说熬过了明天,如果后天摸底考试成绩确实不行,要是留不下来又该怎么办?”武祥实话实说。
“是吗?”任颖父亲吃了一惊,“老师怎么能这么说,这绵绵不更完了。”
“老任,你说我现在还让孩子待在这里有意义吗?”武祥愤愤地说道,“你说我现在真能强行把孩子拉走,不让她在这里上学了?你说说,我能这样做吗?”
“那可不行!”任颖父亲立刻很坚决地说道,“老武你可别做傻事,要是这会儿把孩子领回去了,这孩子这辈子都恨死你了。再说,要真让绵绵这会儿回去了,孩子一准出大事。”
“可孩子的压力那么大,精神也完全垮了,按老师的说法,情绪这么紧张,肯定考不好,成绩肯定差。言外之意这个班肯定留不下来,要留,就只能去那些差等生班,老师的意思,差等生班也得交那么多钱。想交不想交,愿意不愿意,你们看着办。”武祥喝着杯子里苦苦的劣质茶水,像倒苦水似的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我看颖颖也够呛,两个倒霉蛋碰到一起了。”任颖父亲像喝酒似的把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谁让咱是平头百姓呢?”
“这还让人活不活了?”武祥想了想,就这么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小二十万就花出去了,而且好多还没算进去。怎么老百姓的钱这么不经花!还以为家里存了百十万,挺有钱的,哪知道花钱就像流水一样,上个学,看个病,二十万就没了!再联想到绵绵的情况,悲愤交加,越想越伤心起来,“老任啊,要是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有脸再这么活着?”
“老武啊,你可千万别这样想。你现在可是家里的台柱子,你要是也垮了,你这个家不全垮了?再说了,你好歹也比我们强,夫妻两个人都有固定工资,有医保社保,也有住房。你们要是都活不下去了,天下的老百姓还咋活?”任颖父亲说到这里,拿出一个小纸盒子来给武祥说道,“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强力安眠片,吃一片至少能让孩子安睡四五个小时。我刚才已经给了颖颖一片,今晚她会让绵绵吃一片。明晚再让孩子吃一片,至少保证孩子考试前能睡两个安稳觉。我问过大夫了,说这种安眠药起效快,副作用小,醒来后不会有困倦、昏睡的后遗症,脑功能和精神马上就能恢复,不会影响学习。这东西我可是走后门弄出来的,听大夫说现在寻短见的人多,这种药医院里一般不给开。我估计你没时间准备这些,所以我给你备了一些。一共七片,这里头还有六片,你保存好,咱们晚点回去,等孩子睡了,咱们回去了不会吵醒孩子……”
武祥和任颖父亲一块儿蹑手蹑脚地回到屋里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
两个孩子都睡了,家里静悄悄的,也很暖和。
幽幽的灯光下,武祥看了一眼绵绵,确实睡得很香,居然还发出微微的鼾声!
武祥慢慢走过来,静静地看着绵绵,也记不清有多少年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椭圆形的脸,清秀,端庄,单眼皮,不大不小,鼻子翘翘的,肤色白皙透亮。魏宏刚在她小时候就常常举着绵绵说:“你就是这个小鼻子让人看不够,没有你这个小翘鼻子,你就是个丑小丫喽……”
女大十八变,武祥平时觉得女儿还可以,至少不丑。但今天晚上好像才第一次发现女儿竟然这么漂亮,漂亮得让他心疼和悔恨,自己平时对孩子关爱得实在太少太少了。这样的女孩子,如果没有这么多烦恼,这么多压力,就这样生活在人世间,即使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也一定会快快乐乐,自自在在。绵绵的学习成绩不好,与自己的家庭环境息息相关,责任最大的恰恰是自己。这些年,自己在内弟的荫庇下,不自觉或自觉地自附于豪强之家,以求荫庇,对绵绵的学习不闻不问,自己过着虚荣,轻浮的生活,不劳而获的投机心理在绵绵学习问题上反映得最突出,也最直接。他不禁又想起了丁丁在信里的那句话,“……他们出事了,我却要为他们背黑锅……”绵绵又何尝不是!
看着绵绵额头上又青又紫的皮肤,他两次想起了绵绵下午那种激烈的反应。孩子那样子,就像魔怪附身了一样,无论如何挣扎,也让孩子无以逃脱。
孩子活得太苦了。其实是孩子什么都明白了,甚至可以说她已经惨烈地明白,其实她的亲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她毁了,把她耍了!
武祥鼻子一酸,眼睛又止不住地湿润了起来。
任颖这时醒了,披衣过来,悄悄给武祥说道:“伯伯,爸爸的药很管用。绵绵吃了不到半小时就睡着了,现在至少睡一个多小时了。快十天了,绵绵还从来没有这么睡过。学校里给的安定片,先是能睡四五十分钟,后来就只能睡半小时不到,前几天一次吃两片一分钟也睡不着了。绵绵脾气不好,就是睡得太少了,这下好了,能睡着了,大概就没问题了。”
武祥悄悄说了声谢谢,摆摆手,让任颖赶快回去接着睡,之后他一直在屋子里默默地坐着。一直等到任颖父亲也睡着了,他才和衣轻轻躺下。
……
武祥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似的,猛地一下子醒了。
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十分。
屋子里依然很静,任颖父亲和任颖都睡得很沉。任颖父亲的鼾声有规律地在屋子里轻轻弥漫着、扩散着。
武祥突然感觉到有些异样,一转脸,绵绵的床上是空的。
绵绵不在床上!
武祥一下子坐了起来,完全清醒了。
绵绵呢?
屋里很小,没有绵绵的身影。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灰暗的灯光从门缝里淡淡地映射出来。
绵绵去洗手间了?
但门为什么虚掩着?
武祥静静地坐着,心里突然紧张起来。
良久,绵绵仍然没有出来。
足足二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
武祥突然听到卫生间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什么在颤抖,又像是什么在翻动。
绵绵在卫生间里!
既不像是在洗澡,也不像是在上厕所。
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出来?
卫生间里再次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听清了,是翻书的声响!
绵绵在卫生间复习功课!
这就是说,任颖父亲带来的强力安眠药,也只让绵绵睡了不足两个小时!
武祥慌忙站了起来,轻轻地踮脚走了过去,到了门口,武祥又静静地听了几分钟,确实听到绵绵在卫生间里背诵英文单词。
武祥担心吓着孩子,先轻轻叫了一声绵绵,然后才慢慢把门打开。
绵绵站在洗浴的龙头旁边,拿着一本书,胸脯一起一伏地,正在痴痴地斜视着武祥。
“……绵绵。”武祥轻轻地喊道。
“爸爸干吗?”绵绵的嗓音有些嘶哑。
“孩子,你得休息啊……”武祥乞求般地说道。
“爸爸,你不要管我。我要学习。”绵绵的声音不高,但很强硬。
“绵绵,你听爸爸说……”
“出去!”绵绵猛然低吼了一声。
武祥看到绵绵眼里闪出豹子一样的凶光,他打个激灵,身不由己地退了出来。
两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武祥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眼前的门哐的一声被关住了。
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武祥浑身战栗着,像被什么箍住了一样,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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