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武祥整夜都盯着卫生间门口,静静地守着。
早晨快五点的时候,绵绵才打开门,从卫生间里默默地走了出来。她似乎没看见武祥,或者视武祥如空气,漠然回到了自己的小桌旁。
也许是昨晚睡了一两个小时,绵绵的神情还算自然,脸上既看不到疲倦,也看不到焦灼。
任颖的爸爸煮了六个鸡蛋,两个孩子一人两个,大人一人一个。新鲜的牛奶,街上刚炸出来的油条,每人一份。绵绵吃得也算可以,除了少吃一个鸡蛋外,其他的都吃了。
吃饭时,没人说话。任颖和父亲也都知道了绵绵一夜没睡的情况,屋里的气氛格外令人不安。
吃了饭,绵绵拿起书包就走。任颖赶忙说,“绵绵,老师昨天不是说了,我们今天不去学校,都在家里复习吗。”
“不行,我的作业今天还得让老师看看。”绵绵不由分说,径直往外走去。
“绵绵,绵绵,老师说了,今天不判作业。”任颖在绵绵背后追着大声喊道,“老师昨天也没有给我们布置作业,昨天晚上你做作业了吗?”
“我做了,是班长发微信告诉我的。”绵绵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绵绵,班长的微信是群发的,不包括咱们。”任颖有些着急了,“老师昨天专门说的,你爸爸也在场,我们今天不用去上课。”
“我不用你管。我不需要休息, 我只需要复习。我还有几道题没做出来,我要去问老师。”绵绵加大步子,走得更快了。
这时任颖父亲急忙递给任颖一个眼色,机警地说道,“颖颖,你也快去,陪着绵绵,可不能让绵绵一个去学校。”
任颖听了,急忙背起书包,也跟着绵绵跑了出去。
天晴了,依旧很冷。一夜的大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干干净净。沿途就有农田,乌鸦在收割后的农田上翱翔,在犁沟中搜索,嘎嘎的叫声像在抗议一无所获。
九点半左右的时候,武祥找到了学校的医务室。
武祥没想到一个中学的医务室还挺大,挺全,竟分了好几个科室。诊断室,治疗室,换药室,值班室,紧急抢救室,药房等等,医务室外边居然还停着一辆救护车。
如此有备无患让武祥喉咙发憋。
可能时间还不到吧,医务室里并没有几个人。除了门口的一个晒太阳的老头和药房里有一个工作人员以外,其他科室几乎看不到人。医务室很冷,室外的太阳光刺亮亮的却打不进来。
武祥问门口坐在小凳上的那个老头:“大哥,这里面的医生呢,是不是都还没来?”
太阳光下,老头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武祥:“你要干什么?”
“问问孩子的病。”
“你的孩子?”
“是。就在咱这学校里念书,二十四班的。”武祥有意拉近乎地说。
“你孩子呢?”老头头也不抬头地问。
“在上课。”
“你孩子有什么病?”
“……你是?”武祥忽然感觉出来点什么。
“我就是值班医生,你说吧。”
“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您就是大夫。”武祥顿时手足无措,一脸歉意地说,“大夫您贵姓?”
“姓陈,叫我老陈就行。”
“陈医生您好,您是哪个科室?”
“哪个科室都是,我是全科大夫,你就说吧,孩子什么病。”陈医生依旧头也不抬地说道。
武祥赶忙蹲下来,向陈医生大致讲了讲绵绵的情况。讲完了,武祥很恳切地说道:“陈医生,孩子现在的情况我也觉得非常危险,是不是需要采取一些紧急措施?我们现在实在没办法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不要那么大惊小怪的,考完试就好了,什么事情就也没有。再过些日子,学校里的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每年都这样。也没什么好办法,这叫高考综合征。”陈医生依旧慢悠悠地说道:“不过你这孩子得的这个高考综合征也确实有些早,情况也确实有些严重,且不到时候啊。一个摸底考试就慌成这样了?不应该啊?”
“孩子的压力太大,学校的、家里的事情给孩子的负担太多太重,一定是孩子承受不了了。”武祥尽量详细地给医生分析着,“陈医生,你看孩子是不是已经成了抑郁症了?”
“哪有的事,离抑郁症远着呢。”陈医生抬了一下头,斜看了武祥一眼,紧接着又被刺眼的阳光压了下去,“这个孩子嘛,就是让考试给闹的,好胜心强占一部分,恐惧心理有一部分,这就导致了内源氧缺乏,如果不及时救治,会形成恶性循环,你做父亲的,要给孩子调整好心态,让这些症状无机可乘。话说回来,考完了估计就好了,没事。”
“照您说的,现在就啥也不用管?只须苦口婆心就行了?”武祥有些着急。
“明天不就开始摸底考试吗?”
“是。明天上午两门,下午两门。”
“四门课?”
“是。语文政治,数学英语。”
“够狠的。”
“就复习了这短短的半个月。”武祥也有些埋怨地说。
“等考完试再说吧。”陈医生这时给他递过一个名片来,“我在镇上有个诊室,孩子再有什么,你直接到我诊室里去吧。一般我晚上都在,药品全,费用也比这里便宜好多。”
武祥看了看名片,发现陈医生的头衔很多,最令人瞩目的是:市中学校医协会副理事长。原来这个陈医生还真有来头!武祥急忙问道:“是不是今天晚上再让孩子继续吃点安眠药?”
“昨天晚上睡了有一两个小时?”陈医生问。
“差不多。”
“那就再吃点。估计效果不会太大。”
“孩子半个月都没睡觉了,明天一整天的考试能坚持下来吗?能熬过来吗?”武祥忧心忡忡地说。
“熬不下来也得熬,考场就是杀场,谁也跑不了,是学生都得挨这么一刀子。”
“要是没考上呢?那该怎么办?”
“那就再考呗,谁也没办法。”
“孩子的病呢?再考一年,家长没问题,孩子要是病好不了怎么办?”
陈医生这时抬起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着武祥,大概他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种问题。上万名考生,每年考不上大学的不是少数。考出了病,还没考上,这样的孩子也不是少数。这样的孩子如今都去了哪里?肯定都不在武家寨了,都各回各家了,而这一茬一茬的孩子如今都怎么样了?陈医生摇了摇头,他并不介怀地说道:“只能听天由命了吧。考不上,死心了,也许病就好了。”
武祥也叹了口气说:“那你看我家孩子的情况呢,明天考完了,有没有可能好转呢?”
“我看没事,常见病,这种孩子我见多了,别太当回事。”陈医生宽心似的说道,“考场其实就那么一道窄门,考生一进去,情绪一下子就会松下来,血压不高了,心也不跳了,马上就不紧张了。考完了,出了考场,有的孩子倒头一下子能睡一天一夜,然后过两天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再看看吧,你要是不放心,明天考完了就给我打电话。如若还不行,就先在我那里挂个点滴,说不定挂着挂着就睡着了……”
……
武祥在街上走走停停,他似乎在驻足聆听,寒风似乎在对他倾诉。
下午不到三点绵绵就和任颖一起回来了。任颖悄悄和武祥说了绵绵今天在学校的情况。二十四班的班主任老师今天很生气,说绵绵太不听话了,不让来非要来,严重影响了班里大多数孩子的正常学习。因为班里又来了几个旁听生,根本坐不下来。因为明天就要摸底考试,班里也根本没有安排绵绵和任颖他们几个旁听生的座位,但绵绵坚持要挤进去坐,班长也没办法,于是报告了班主任,班主任下午亲自过来冲绵绵发了一顿火,绵绵才离开教室怏怏地回来了。
任颖还说了绵绵别的情况,眼下绵绵的情绪更不好了,总是攥着拳头,不时地还哆嗦,越是没人的时候越紧张,只有当她坐在人堆里,才会变得安静一些。其实整整一上午,任颖都在外面站着,教室里根本挤不进去,挤进去也没法坐。任颖这一拨旁听生有九个同学,现在这一拨居然来了十一个同学。也是半个月以后摸底考试,二十四班将来肯定留不下几个,学生太多了,估计连那些差等生班也快挤不进去了。
绵绵回到屋子里依然一言不发,一直趴在小桌上复习功课。武祥也不敢多说什么,悄悄给绵绵倒了两次水,绵绵每次都喝了,但每次也不抬头。看绵绵那样子,任颖父亲也不再嘻嘻哈哈地说什么了。两个大人都默默地坐在一旁,屋子里只能听到两个孩子翻书的声音。
下午五点刚过,武祥和任颖父亲借口买菜,一块儿走了出来。
天空雾霭蒙蒙,云层暗淡无光。
任颖父亲一走出屋子就长长嘘了一口气:“天啊,真把我憋死了!”
武祥有些歉意地说:“委屈你了,老任。”
“委屈什么呀,我是看着孩子太可怜!”任颖父亲有些伤心地说。
“任颖还好,心理素质比绵绵强多了。”
“强什么,你看到两个孩子都紧张成什么了,半个身子都在发抖,后背发僵呼吸都不对了,肯定心跳得厉害。再这么下去,过几个月高考,还保不准再出什么问题。”
“今天校医室的医生告诉我,说过了明天就可能好转。”武祥像是安慰自己似的说。
“你信吗?反正我不信。摸底完了还有一模二模三模,还有高考呢,吓不死也把人愁死了。怪不得大人都去摸麻将了,吓的,愁的!”任颖父亲又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咱们那会儿考试有这么怕人吗?怎么越来越厉害了?这不折磨孩子吗?一次考试卷子就有五六张,别说思考了,就是不停气地抄也抄不过来呀,那些出题的老师,你家没孩子吗?还让孩子们活不活了?”
……
让武祥急火攻心的是,绵绵晚上的情况更糟。
绵绵晚饭什么也没吃。听任颖说,中午就在学校食堂里吃了个菜包子,一碗大米粥也没喝完。
晚饭的时候,他和任颖父亲做了一桌子菜,绵绵却怎么叫也叫不过来。绵绵说她不饿,不想吃。绵绵那一张歉意的脸对着武祥,武祥更是心疼。
片刻,武祥给绵绵端过去一碗面条,绵绵看也不看:“端走,我不吃!”
武祥愣了一下,又默默地把饭端了回来。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越发紧张。
武祥自己先吃了几粒救心丸。
任颖父亲一直默默地坐着,也没再过去把绵绵强拉过来。大概现在才感觉到自己昨天晚上的举动实在太冒险了,今天晚上无论如何是真不敢了。
任颖也没怎么吃,一碗面没吃完,也转过去开始复习了。
武祥本来准备把碗洗了,但任颖父亲坚持要自己洗,说什么也不让武祥插手。
想了想,武祥一个人走了出来。
山里的气候依旧很冷,冷风飕飕地直往衣服里灌。
武祥杂乱的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
他看看时间,八点多点。掏出手机,慢慢搜索出一个名字来。
延中宁校长。
对着这个名字,武祥默默地看了好半天。
他早就想打这个电话了,但每次拿起手机,找到这个名字,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没能把号码拨出去。前前后后好几次了,武祥都忍住没打这个电话。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真不想也不敢打这个电话。
宁校长的话,在他最难挨的日子里,常常会莫名地在耳旁响起:“以后有了什么事情,特别是孩子的事情,比如碰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或者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一些问题,就直接给我打电话。只要不是走后门托关系的事情,我都会尽力想办法解决。”
这几日武祥眼前打着滚儿地滚来滚去的都是宁校长微笑亲和的那张脸,他不相信宁校长给他抄的这个号码和他说的那些话都只是在应付他。
今天,武祥确实觉得有点走投无路了,禁不住又搜索到了这个名字。武祥再一次默默地看着这个名字,心里突然一阵突突猛跳。
宁校长会接他的电话吗?
终于,武祥用发颤的手指,摁在了拨号键上。
手机里嘟响了一声,传来的竟然是手机常常能听到的日常语音:
——您拨打的用户已启用来电提醒功能,您的来电我们将以短信方式通知对方,感谢您的来电,请挂机。
武祥愣了一下,一直等到手机第三遍播放语音时,他才慌忙挂断手机。
对方关机。
他发僵一般站在山谷的寒风里,久久一动不动。
十分钟以后,他又拨了一遍,传来的仍然是语音。
半个小时以后,他再次拨了一遍。
一个小时以后,他第五次又拨了一遍。
手机里依然是语音。
武祥原本想,八点九点是打电话最不打搅对方的时段。七点新闻联播,七点四十是天气预报,这以后应该是最放松的时刻,一直到九点,只要在家都不会有太多的事情,此时打电话,也最不让人厌烦。
但没想到,宁校长的手机一直关闭。
宁校长和他说了,这个手机知道的人不多,只要他还在学校,这个手机号码就不会变。
但没想到这么早,手机就关了。
也许宁校长很少用这个手机,也许宁校长也很少看这个手机。
也许,只有到了重要的时候,比如中考时,比如高考时,宁校长才会启用这个手机。
宁校长平时肯定不用这个手机。
而平时用的手机宁校长并没有给他!
武祥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办法,所有的路都断了,只有自己靠自己,什么也别指望了。想到这里,武祥有些绝望地看着冷清的夜空,也只能这样了,该来的就都来吧!
大家都在走的路,为什么你不能走!
大家都在过的日子,凭什么你就不能过!
晚上快十一点的时候,武祥才悄悄地回到屋里。
绵绵和任颖依旧在灯下沉溺般地复习,两个孩子几乎把半个身子都埋在那一堆书里。
夜深了,武祥给绵绵端过一杯水,拿过去一粒药,轻手轻脚地说:“绵绵,咱们休息吧,你把这片药吃了,争取能……”
“我不吃。”绵绵的回绝没有余地。
武祥压低嗓音尽力和缓地说道:“绵绵,不休息怎么能考好啊,你得听话啊……”
“爸爸!”绵绵猛的一声大叫,整个身子都在战栗。
屋子里的人全都被吓了一跳。
任颖和任颖父亲大概从来没见过绵绵这种样子,都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
屋子里绝望一般地死寂。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从一个梦境醒来又沉入到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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