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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戚宁


(九十一)

        内城酒楼,凉风习习。俯望东南,街道平直宽阔,商贾繁荣,四方来会,熙熙攘攘,人潮东西分流。远眺西北,十里湖光,山外青山。落日沉落,霞光迭射,景、物、人,染上琥珀红。

        竹藤编织分隔三四个雅间。每两间一簇。靠窗一抹窈窕剪影,端饮杯中物,纳景入心中,痴痴望着晚景已然许久。忽而听到一片吵嚷声,伴着急匆匆的脚步,上得楼来,离她更近了。

        那声道:“什么贵客?忒霸道!”他边走边笑,“都说这江南八景之一十年难得一见,凡人穷尽有生之年,也不得见全,凭她一人就包了楼上全部雅间,哪有这样的事!”

        那人说着,脚步已踏上阁楼,背后小二告罪:“戚将……戚小姐,这人非要上来,掌柜不在,小的实在拦不住……”

        “无碍,让他过来吧。”

        来人一揖,嘴角绽开两个笑窝:“打扰姑娘了,我就道喜欢这江南八景的必然知书达理,心胸开阔。”他斜睨一眼身侧的小二,“小二哥,你可是错了,这样的姑娘怎会责难你?”

        店小二期期艾艾,嘴里嚼着话,抬眼觑了眼上首的人。

        “我不会责难你,这位公子你拦不住的,下去吧,有事儿再叫你!”

        店小二弯腰作揖,匆忙下了。

        负屃检查了随身着装,想不通素不相识的凡人如何看出店小二拦不住他,诚然,从结果上来看,是这样不错。

        静谧,他悄然走到阑干处。湖面碧琉璃,少顷,落日偏西,粼粼碎金,鼓楫者众。他心道:传闻中的江南八景,也不过如此。

        “他们倒是很怕你。”负屃偏身笑了笑。

        日将晼晚,眼前景浓艳昳丽,那女子融入红光中,“君是来观景的,还是来闲话的?”那人也笑了笑。

        “美景不常有,来了,自然是为了赏景。”晚风掀帘幕,他余光瞟过,对面女子的面容重归纱帘后。

        “今年落日西沉得快,闭眼睁眼的功夫。”那女子放下手中杯盏,起身欲要离去。

        “姑娘喜欢山水与落日?”负屃快步跟上,“我知道一个地方,景色昳丽胜过此地万倍。”

        “何处?”胡服女子,束发利落,她偏过一半脸来问。

        负屃笑道:“我的故乡。”

        那女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叫戚宁。”

        负屃兀自沉吟这两个字,转眼间,人已不知去向。

        他跑到一楼大厅,跑出酒楼,冷清的街市找不到她踪影。他又赶到大堂,拦住店小二:“诶,你知道,楼上那位戚宁姑娘是哪里人氏吗?”

        “这、这我不好说……”店小二回应一句身后客户,为难道:“她呀,是城东戚将军府的……”

        “小二,我的‘带骨鲍螺’呢?”

        “马上来!”店小二又回应一声,看着负屃,小声叨叨,“客户,我该答的,已经答了……”

        负屃本来想再问上几句,心里又念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戚将军府……知道地儿就行!”

        “去吧!”他笑道。

        走在大街上,负屃打听戚将军府怎么走,不意青鸟飞掠,盘旋头顶,街上行人寥落,见者无不感慨神奇。

        负屃取下绑青鸟爪上一封信,打量信上印戳:“……六哥?”

        *

        戚宁回到将军府,满面春风,扔了马鞭,与迎上前的管家戚伯打了声招呼。戚伯面有难色,戚宁疑惑,视线移向门内,父亲戚卫平拾阶而上,魁梧板正的身躯,负袖立着。

        戚宁下意识低了头,眸光不敢直视:“父亲。”她拱手、欠身,行的是军中副级觐见直接上级的拱手礼。

        “到练武场来。”戚卫平淡淡抛下一句。

        父亲脸上神色辨不出喜怒,戚宁心中惴惴。

        来到练武场,戚卫平抛来一柄红缨枪,淡淡下令:“拿着枪,和我对打。”

        戚宁瞄了眼兵器,锋刃锐利,寒光凛冽,是她战场上随身的一丈威!她不由拧了眉,道:“父亲,我们自家人平时练的都是没开刃的兵器,刀枪无眼,若伤到了您……”

        “若伤到了我——”戚卫平声音大了起来,“那是我年事已高,本事不济!来——!”戚卫平另挑了柄红缨枪,锋芒向前,摆开了阵势。

        戚宁告罪一声,握枪挺身攻上,戚宁身为女子,论力量比军中男子稍逊,步法更偏轻灵,缠绕圆转,灵活多变,善出奇招、善用巧劲。戚卫平稳如泰山岿立,见招拆招,腰肩、腿脚的力道合为一体,经验老道,攻守兼备,游刃有余。

        戚宁拼杀速度越来越快,几次绕到戚卫平背后,均被他避开。戚卫平的眉毛越拧越紧,他脑后像长着眼睛,臂力强大更兼灵巧,戚宁虎口疼痛,有些握不住兵器。

        一丈威被挑飞,戚宁旋身向后,想随意捡起练兵场上一面盾牌或刀刃。

        “嗡——!”寒刃破开空气,戚宁立马翻身离开,原地赫然扎着一把铁枪,未曾开刃的红缨枪没入泥地,枪杆兀自嗡嗡颤动不止。

        戚宁喘息不止,她连忙直直跪下,酡红发汗的脸颊满是肃穆,眼帘下垂,遮去泛滥的惶恐。

        “何德何能,戚宁,你当得上这一句将军!”戚卫平肃然道,“我原以为,你戍守边塞多年,又勤于练习,比之两年前,当进步不少!戚宁,这两年,你是不是被一声声的‘将军’的尊称冲昏了头脑!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我没有!”戚宁悚然,她尽量平静地开口,双唇在打颤,她抿了抿唇,复开口道:“业精于勤荒于嬉,戚宁一直恪守父亲的教诲,鸡鸣时分晨起练武,白日操练兵法、阵型,入夜研习地理水文星象,每夜入睡前练习一个时辰的混元功!我……”

        “那你这两天在干什么呢?看上去,似乎很努力,可远远不够!”戚卫平不假辞色,厉声道,“你的敌人不会为了你这些哭诉,而饶你一命,在战场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你,你连自己的兵器都拿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儿哭!”

        戚宁抹了一把汗水浸润的脸,不知何时,脸上已布满了泪水。

        戚卫平叹息一声,不复多言,他把自己手上那柄红缨枪插回兵器架,沉默着离开了。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戚宁委屈不胜,两年对敌作战连连获胜,军中无一人能与她单独对战,她原以为自己起码能赶上父亲的一半了,可是,事实告诉她,她连父亲的衣角都碰不到!

        父亲年老,退回幕后,西北戍边重任交由戚宁长兄戚扬、二哥戚英,三哥戚燮自小从文,协助两位哥哥处理军中庶务。戚扬、戚英战死后,从小跟在父兄身边的戚宁接过重任,因作战英勇机敏,屡建奇功,受封正六品承信校尉,在皇帝亲征时,斩杀突袭的外敌轻骑,破格提拔为镇戍参将,加封从四品宣武将军,以女子之身封官,前朝虽有先例,却多为文职,武职升至从四品,且职掌实权,史上罕有!朝中众臣各怀心思,见到戚卫平,拱手称赞一句:“戚总兵,虎父无犬女啊!”

        戚卫平、戚宁都顶了非常大的压力。戚卫平心里在想什么,戚宁多少能猜到一些。

        “父亲!我明天就起程,回去戍边!”戚宁恢复得很快,她转身告诉远去的戚卫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戚宁捡起地上的一丈威,眼神坚定,摆枪,呼喝一声,重新练习起来。

        练到浑身酸痛,戚宁喝了口水,月色朦胧,府中灯火燃起,她酸痛的手握不住枪,勉力将一丈威擦拭干净,插回兵器架。她揩拭汗水,准备到小厨房吃口剩饭,填填肚子。经过大厅,戚宁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戚卫平的同乡,现任云州府知府的缪道友。

        云州府,治所设临海,辖管集云镇、延馨镇等。云州府知府,正四品。

        缪道友似乎遇到了难事,在那儿发牢骚。长辈说话,她不该偷听,戚宁脚步加快。

        “集云镇”、“修士”,几个字遥遥传来,步伐慢慢停驻,戚宁反身,轻轻走到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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