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阿姐!」
枯坐在阴暗室内的人似有所感,抬起头,缓慢扫视四周。
刚刚……好像听到呢哝在唤她。
还是她十六岁时候的声音,清甜娇俏,好听得紧。
发呆了好一会儿。
……怎么会是呢哝呢?
她的呢哝,早已死在了十三年前,那个昏暗的牢房里。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些记不清呢哝的脸了……
未出阁时,别人提起她,总会在后面加缀一句程氏小郎主的未婚妻子。
后来嫁入程氏,别人唤她,程氏的母主。
她嫁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身份。
从她一出生,便被刻上程氏的印记,这是家族之间的交易,即便她比那小郎主大了十岁,又如何呢?年龄从不是需要顾及的因素,利益才是。
其实她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好多年都没有人唤过了。
彼女孟姜,德音不忘。
她是王氏嫡女郎德音,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女儿,也是呢哝的阿音姐姐。
「阿音姐姐,我最喜欢你,以后你只和我要好,好不好?」
「明明是她们自己乱跑!却要罚你没有管教好她们,不讲道理!」
「阿姐,能和你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快乐……」
「他们都不偏心你,就是这样,我才要最偏心你!」
……
稚气的,娇俏的,快活的,难过的。笑声,哭声,呓语声。生气时候鼓起的脸,在海棠树下的背影……
那是,她的呢哝啊……
记事起,母亲就教导她,如何做好一个母主,要她知礼守节,要她循规蹈矩。
忠于程氏无错,但也不要忘了身后的母族,这是她的倚仗,也是她的责任。
最后母亲告诉她,德音,你要学会忍耐。
德音知道,母亲都是为自己好。
程氏是隐在黑夜中的庞然大物,即使曾经自断其臂,却反而更加强大可怖。
里面的人都是疯子,一群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的疯子。
王氏与虎谋皮,已无路可退。
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对呢哝,生出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是了,是她二十岁时的那个拥抱,不过是普通的告别,她却为此战栗不已,几近眩晕。
小女郎冲过来,扑到自己的怀里,问她为什么突然要去外家省亲,一去还是两个月。
德音感受着怀里的柔软,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脸上布满红晕,呢哝第一次这般抱着她,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感受。
看着小女郎不舍又难过,她按捺住自己的心绪,柔声安慰她,再等两个月,她就回来了。
那两个月,她日日想着呢哝,为自己有了这样的感情而感到羞耻和痛苦。
更为自己不是个郎君而愤怒。
若她是个男子,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娶她为妻,听她叫自己夫君。
可她不是,甚至自己都处于身不由己的境地。
这样的感情,简直是惊世骇俗,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呢哝知道,不能让她……讨厌自己。
如此煎熬过两个月,终于踏上了回程的路。
德音心里又痛苦又快乐,即便知道感情难以控制,可她仍想再见着那个小女郎,守在她身边。
日夜兼程,回到家却被告知,再也没有裴氏了。
她只觉得错愕,当夜便一病不起。
不过两个月,便物是人非。
父亲问心有愧,裴氏的覆族之祸,他们不曾推波助澜,却也选择袖手旁观。
见她实在伤心憔悴,父亲才愿意告诉她,呢哝被远远送到了颍阳。
德音几乎快要喜极而泣,想要立刻去寻她,再看她一眼,可她忍住了。
是不能,也是不敢。
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自己竟远隔她千里,德音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见她。
可一年后,呢哝却托颍阳令的人给她寄来了书信。
信中提到最多的,便是宋洹宋行川。
她的呢哝,也变成了阿浓。
宋行川,德音知道他,在京陵他也是久负盛名的郎君,是个极优秀的人,年近三十却仍未娶妻,依旧是年轻女郎们仰慕的对象。
字字句句里,全是呢哝对他的喜欢。
即便心里不甘又嫉妒,可她不得不承认,宋洹才是那个能与呢哝相伴一生的人。
自己什么都给不了她,怎么能自私地叫她不爱上别人,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呢。
她的呢哝,娇痴又霸道,偏心得不讲道理,偶尔还任性地发小脾气,可她仍是一个可爱的女郎,连她揪衣角的小习惯都是那么可爱。
只要她好,就一切都好。
后来呢哝又给她寄来三封书信。
第一封信里,呢哝告诉她,自己快要做阿娘。那时候她仍未出阁,得知这个消息,心酸又快乐,她的呢哝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德音借着学裁衣的名头,偷偷为那孩子做了许多小衣裳。不知是个小女郎,还是个小郎君,所以她选了好些不同颜色的布料。
即便这些小衣裳送不出去只能藏起来,即便那孩子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可她愿意爱着他,只因为他是呢哝的孩子。
第二封信里,呢哝告诉她,知弗四岁了,是个健康可爱的小女郎,长大后最想嫁的人是阿爹。絮絮许多全是知弗,她看得出,做了阿娘的呢哝有多快活,这就够了。
她抱着一岁的希明,自己也做了阿娘,她爱这孩子,却并不快乐。
不过没有关系,德音早已习惯了忍耐。
可若是呢哝早告诉她宋行川与程氏的关系,若她早知道宋行川早被安排要死在朝堂上,她绝不会任由呢哝爱上他!
她知道,呢哝一定会跟着宋行川离开。
那知弗要怎么办呢?还有……自己要怎么办呢?
第三封信在知弗八岁的时候来了,那时候她已然成了程氏的母主,终于能触到程氏的皮毛,但也仅是皮毛。
她没想到,这竟是呢哝的绝笔。
知弗被托付给了她,呢哝说她早知是这般结果,可她不后悔,只是放心不下知弗。
信是宋洹亲自送来的,德音看信时,他在程憺的书房。
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一切。
呢哝死的那一天,她没有哭,这是她从小受到的教导,在人前流泪是件不体面的事情,所以她极少哭。
她只是带着希明,等着她的知弗。
可直到晚上程憺回来,都没有见到那孩子的身影。她没有资格要求程憺改变他的决定,即便她已是程氏的母主。
所以她还要继续等。
德音想,自己等得起的,她当初妄想再能见到呢哝的时候,也是这样等的,就像她知道呢哝已经死去,不会回来了,可她仍在等她一样。
呢哝没能尝到的桃酥,知弗一定要尝到。
等了又等,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可等回来的,却是阿织。
她看着那孩子对程憺抗拒又依赖,如同伤痕累累的小兽,敏感,惊惶。
这是她的知弗。
是她等了十二年的知弗。
看见那孩子的一瞬间,德音的心都要碎了。
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恨意,从前他们抢走了她的呢哝,把她变成了阿浓,如今同样的路数又在知弗身上用一遭,把她的知弗变成了阿织。
或许从裴氏覆族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在恨着这个偌大的程氏,只是这些年愈发地憎恶,为了她的母族,为了孩子们的以后,她不得不忍下。
德音知道,知弗想要嫁给想她阿爹那样的人,所以她让希明读宋洹的策论文章,练宋洹的笔锋字迹。
能有一点点像就好了,一点点就够了,她会看着知弗和希明幸福地在一起,生儿育女,白头偕老。为此德音数十年如一日,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架空祖老,终于成了程氏真正的母主。
可是她的知弗却被抢走了,她恨程憺,恨这个自私冷漠的程氏,原本说好了,叫两个孩子在一起的,不是吗?
生平第一次,德音动了杀意。
不能急,要慢慢来,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程氏可以算计别人,为何别人不能算计回去呢?凭什么别人要乖乖站着任由他们耍弄!
他们就真的以为,她天生便是逆来顺受的吗?只要自己能一直忍下去,总能找到机会的,总能让知弗和希明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这好像已经成为她的执念。
可是一切结束得猝不及防。
她的知弗死在了登基大礼那一日,死在了希明怀里,可原本,原本在德音的计划里,她的知弗合该长命百岁,她的知弗,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的……
再有三天就是她的生辰,她本该迎来她的二十一岁,而不是永远地留在了二十岁。
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知弗走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甚至不知道死去后,该以如何面目见呢哝。
明明答应过呢哝,要让知弗快乐无忧,健康顺遂地过完一生,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到,她背诺了。
是她太自以为是,忘了这五十七年来,祖老一直都是那个下棋的人,五十七年的光阴没有叫她混沌,反而愈发独断。
为了母族所谓的体面,德音忍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苦涩击碎了最后的甜梦幻影。
突然就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后来德音被软禁在慈元殿,程憺的胸口多了一条三寸长的伤疤。
被关在皇后的居所,是程氏给她最后的体面。
他们竟以为,自己稀罕吗?
希明已经成了储君,她没什么好顾忌的,德音唯独惋惜那金钗不够锋利,只伤了程憺皮肉。
她不年轻了,昨日梳头,又发现自己多了几缕白发。
不过没关系,她会一直念着呢哝和知弗,慢慢熬着。
因果循环,她已经为自己的愚蠢与软弱,日日遭受愧疚的折磨。其他人,也别想心安理得地站在日光之下。
她会熬到所有人都付出代价。
呢哝,呢哝……
阿姐去后,就不来找你了。
只盼下辈子,我投生成个郎君,早早地遇见你,守着你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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