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Ⅸ.再调查

暮色四合，在灰紫色天空下翩然围聚，为沙特尔静谧无声的土地，覆盖一层薄如蝉翼的夜雾。远处山丘上，大教堂的罗马塔尖与月色辉映，并落在厄尔河的波涛里，汇流向山脚的万千灯火。浪花，群星，曼妙舞动的光芒。水里的银河，天上的清泉，就这样如生命似的，奔腾不息的流淌。

        伊利亚德站在沙特尔车站的月台上，看着与夜色对抗的寂寞风灯，忽然感到一阵奇妙的温柔。他从巴黎支部的行动记录里，了解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列夫·巴特勒，他那在卧底调查中殉职的部下，似乎曾对沙特尔地区的事件有所怀疑，并用折角的方式，在行动记录上留下了标记。但这些标记，这些标记背后所隐藏的信息，却都随着列夫的死亡而葬身沉默无言的秘密。

        伊利亚德承认，在他内心某处，实然充斥着冷酷无情的个性。即便列夫·巴特勒或许是为了他们的理想，为了揭露鲜血淋漓的真相而死，他也毫无为之复仇的愤慨。他只在乎他的原则，只在乎法皇眼的规定，在乎这原则与规定是否被真诚恳切的执行。

        虽然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们以人类的身份同吸血鬼战斗，以渺小的愿望同人性根深蒂固的邪恶战斗，本就是如同烛光之于无边无际的黑夜，沙砾之于鲸波万仞的海洋。但他们依然战斗着，依然凭借血肉之躯抵抗着，因这战斗，这抵抗本身，就是人类生存的意义，是人类永不屈服的仰望。因此他绝不能在此处后退，也绝不能在任何困难的境地里后退。

        伊利亚德这样想着，步履轻缓的走出大门，离开了夜幕下的沙特尔车站。他在车站门口找到了一辆白色的出租汽车，并凭借波诺瓦给他的部门地址，来到了一栋布满常青藤的，红砖搭建的老式别墅门前。

        他看着别墅草木茂盛的庭院，忽然回想起不久以前，巴黎支部成员们的反应。他对沙特尔的调查引起了许多恐慌，几乎所有人都面带惶惑的看着他，以为他将要裁决某个犯了错的，命运不幸的同僚。伊利亚德对此不期望任何辩解，只是态度和缓的，婉拒了波诺瓦安排行程的提议，并告诉他这不过是流程必需的地方考察，尔后便独自踏上了汽笛轰鸣的列车。

        他的调查，迄今为止，仍不能向任何人解释，也不能被任何人知晓。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工作，习惯这样不被理解的使命。他因此沉默着，快步向悬挂红灰旗帜的老式别墅走去。他身上穿着罗马总部的制式外套，是一件过膝的，有红色皮革包边的长款风衣。风衣肩上装饰着红白两色的丝绸绶带，绶带末端则悬挂着许多法皇眼标志的金属吊坠。而在那风衣里面，他穿着件雪白的棉布衬衫，十字模样的拼花领带，以及一条有襻带装饰的直筒长裤。他那步伐矫健凌厉，风衣的丝绸绶带便因此在夜风里火焰般的吹拂。

        别墅的木质大门上，装饰着法皇眼荆棘日冕的眼状标记，但门锁却空挂着，露出一道黑暗深幽的门缝。伊利亚德察觉到了其中的异样，于是从风衣外套里拿出錾刻圣经的银色□□。他快步检查了别墅周围的情况，发现红灰条纹的绒布窗帘紧紧包裹了室内的一切，掩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现场。他于是决定走进别墅，并拉开□□的保险，将圣水洗礼的子弹上膛，尔后推开了沉重的木制大门。

        然而大门内侧，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在伊利亚德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冰冷潮湿的夜风。地上满是散落的断肢与残骸，浸没在血泊中，带着黄色的，破絮般的脂肪与惨白的筋膜骨骼。伊利亚德屏着呼吸，走过一具具横斜的尸体，看他们脸上绝望痛苦的神情，看他们被生生剖开的胸膛，暴力折断的脖颈。

        伊利亚德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别墅的墙上没有弹孔，而这些人们也没有丝毫反抗的痕迹。他于是又想起了卢瓦尔河畔见到的木盒，那带着幻术的，装有眼球的木盒。他彼时便有所确信的推测，如果魔法的目标是投影，那么绝不止眼前一个被投影了的装置。

        也就是说，沙特尔部门所经历的事情，极有可能与卢瓦尔河畔的吸血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伊利亚德目前，还尚未明了这联系的实体。说到底，他实在是个很独特的人，能在这样一片血海地狱里冷静透彻的分析，能在这样常人无法正视的惨状里淡然屹立。

        他似乎已习惯失去，习惯了其中无法挽救的生命，并以灰绿双眼里的目光，注视着人人皆有的结局。伊利亚德想到这里，从风衣外套的领口下，拿出一串模样古老的玫瑰念珠。他俯身向着地上的尸体，合上他们的双眼，替他们作可有可无的践行：

        “愿主，我们的天父对你仁慈，原谅你的一切罪恶，让你跻身荣耀之地……”

        他这样说着，忽然听见左侧的办公室里，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相当细碎的响动。伊利亚德于是飞快的架起□□，并小心翼翼的，向办公室的房门接近。室内还是漆黑一片，仅有一点忽隐忽现的轮廓。但伊利亚德还是从窗户的反光上，察觉了响动的来源，察觉了一道行为戒备的人影。

        他于是向着不远处说道：

        “法皇眼调查需要，举起你的手，从门后走出来。”

        而随着他那话语，窗户里的人影缓缓移动，并高举着双手，站在了他的面前。伊利亚德维持着举枪的动作，一把拉开了绒布窗帘，月光于是瀑布似的倾泻，照亮了黑暗中的人们，照亮那执着对视的，湛蓝与灰绿的双眼。

        伊利亚德感到有些错愕，他罕见的，真正惊讶的反问起来：

        “加卡尔？”

        是的，在他对面，此时正站着那个橄榄肤色的黑发青年，站着那个手持银荆棘与铁蔷薇的巴尔干猎人。伊利亚德忽然觉得整件事情堪称玄妙，但就在他发问以前，加卡尔却率先以某种坦诚的，毫无掩饰的笑容迎接了他。

        “我受沙特尔当地人的委托，寻找一系列失踪案的受害者。当地人认为事情和吸血鬼有关，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加卡尔这样说着，并用闪闪发光的双眼望向伊利亚德。他的身上没有血迹，显然与这位伯爵同样，是在屠杀发生以后才来到这里。伊利亚德与他对望，并收回了自己的银色□□，忽然听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因此拿起听筒，一把纤细的女性嗓音便对他说：

        “沙特尔部门，这里是巴黎支部，听到请回答。”

        伊利亚德顿了顿，意识到这是秘书长卡丽卡的声音，于是对她说：

        “巴黎支部，我是伊利亚德，我已到达沙特尔部门。”

        “伯爵……那部门里的人呢？他们之前向秘书处窗口打了电话，但立刻就挂断了……”

        “卡丽卡，虽然我不情愿这样说，但沙特尔部门似乎已没有半个活人。我需要你立刻派遣一支行动队到现场来，我会用以法皇眼徽章为钥匙的魔法封锁这里，之后的消息向……”

        伊利亚德忽然捂住听筒，转头问加卡尔：

        “你住在哪里？”

        “厄尔河旅馆的三零五室。”

        “之后的消息向厄尔河旅馆的三零五室联络。”

        伊利亚德这样飞快的说着，并听见卡丽卡在震惊与沉默以后，语调坚定的回复：

        “我明白了，伯爵。”

        伊利亚德于是放心的点了点头，又向加卡尔说道：

        “这里不是谈论事情的地方，我们去厄尔河旅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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