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XXV.水晶杯

“原来如此。”

        那位伯爵这样说着，灰绿色眼里忽然泛起一阵闪动的光芒。他望着地上与先前所见的，别无二致的头颅，思索起周围雾气笼罩的原因。

        他想，其中一定具有某种魔法的作用，以雾气作为媒介，遮蔽人对环境的感触。而这些不久以前死亡的尸体，便极有可能是这种遮蔽的结果。他因此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张先前在旅馆画下的，具有圆形法阵的纸质便签，并用火机点燃，尔后将光芒闪烁的灰烬抛在风里。

        加卡尔站在一旁，听着那位伯爵低声呢喃的咒语，忽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可靠。他想，伊利亚德一定早就预料到此间将要发生的事情，并预备下了许多有力的对策，替他抵挡了许多暗中潜伏的危机。那位伯爵似乎就是这样，似乎就是这样对事物有全然的掌控，就是这样冷静透彻的布施奇迹。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位伯爵脸上冷峻的神情并没有改变，他们此时此刻的处境也并没有得到解决。那位伯爵只是沉默的，望着眼前轻柔浮动的灰烬，并注视着它们随风散落的模样，尔后皱起了自己秀郁的眉头。他看着看着，忽然在加卡尔不明所以的目光里，迈开两条长腿，走到骷髅边上坍塌的罗马柱旁，并在这位南欧青年反应过来以前，一下子坐了下去。

        加卡尔于是意识到事情有些微妙，并忍不住跟随那位伯爵来到罗马柱的面前，向他心怀忐忑的说道：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伊利亚德听了，缓缓抬眼，向他温和的微笑起来，并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尔后拿出烟卷，一面咬在嘴里，一面对他解释：

        “我预料到了迷雾中指南针与地图不起作用的情况，于是做了一个用来寻找魔法残余的道具，然而道具并不往任何方向逸散，无法指示魔法的源头或路径。”

        “那，那怎么办？”

        “实在没有出路的话，只能用魔法扫荡整片区域，但这样做实在太过鲁莽，也太过不近人情。”

        伊利亚德说到这里，掸了掸烟灰，眼中露出一点与话语南辕北辙的，冷酷灿烂的笑意。他又扭过头去，望着加卡尔的眼睛，不紧不慢的说道：

        “我曾推测这里是放大了的尸堆法阵，用迷雾困住进入区域的人类，并将他们的生命转化为别的东西。但我似乎误算了一点……”

        “误算？”

        加卡尔反问着，不明白伊利亚德的用意。但他旋即想到，如果这位伯爵真正感到危险的话，就不会是眼下这副的情形。他于是放下心来，并切实仰赖着伊利亚德的能力，仰赖着吸血鬼屠夫的权柄。他沉默着，听那位伯爵徐徐的解释：

        “这些雾气似乎不是为了夺取人的生命，而仅仅是出于‘留驻’的目的，这就解释了灰烬无法推断魔法的原因。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朱利安又为什么想要‘留驻’呢？”

        突然被伊利亚德提问，加卡尔顿了顿，才想到列车里的另外一丝线索。他于是略带迟疑的开口，并对伊利亚德回答道：

        “也许是为了保护这片土地？”

        伊利亚德听了，冥冥的考虑起来，认为加卡尔所说的很有道理。这片土地上一定存在着某种朱利安无法抛弃的东西，使他不惜设下这样的伪装，也要阻挡时间与人类的侵袭。然而新的问题便此起彼伏的，如海浪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以朱利安一介吸血鬼的身份，实在无法想象会有怎样值得保护的东西。这位伯爵于是顺着加卡尔的说辞，接着追问下去：

        “可是波尔多地区从未发现重要的魔法记录，也很难想象朱利安会为了金钱做这样的事情。”

        加卡尔因他那话语而陷入了长久的沉寂，并托着下颌，极力的思索起来，回忆着从前与吸血鬼有关的经历。他想，这些线索背后一定有所联系，一定存在着不为人知的故事，难以描摹的愿景。他想着想着，忽然察觉到一点诡谲的可能，于是对伊利亚德说：

        “如果朱利安想要保护的，是吸血鬼呢？我曾在巴尔干听说过眷恋某地而无法离开的吸血鬼，并且波尔多地区的目击者们也曾提到过关于‘幽灵’的说法。”

        伊利亚德默默的听着，脸上现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他因此愉快的笑了起来，并从罗马柱上站起，对加卡尔说：

        “那不如我们立刻验证一下。”

        他说完，便从随身携带的匣子里倒出银粉，在地上构筑了一圈直径数十厘米的法阵。银粉与水晶在雾气里泛着微光，发出一点冷冽高洁的气息。加卡尔看着他的作品，意识到这是从前在佩罗讷使用过的，索敌法阵的简略模型。诚然，如果朱利安是为了保护吸血鬼的话，索敌法阵将显示那被保护了的，吸血鬼的位置。

        伊利亚德站在索敌法阵面前，解开煤黑色的西装外套，并动作敏捷的俯下身去。他又说起了古老延绵的咒文，又伸出戴有紫晶权戒的右手，指着地上线条簇拥的法阵核心。法阵中央银白色的光芒于是蔓延开去，笔直的升腾在夜空里，化作一道宏伟的光柱，又渐渐收束，渐渐凝结成锁链的形状，奔向雾气中未知的一处。

        “找到了。”

        随着那位伯爵的，醇厚低沉的嗓音，锁链呼啸着穿透迷雾，如锚定似的绷紧。在锁链的另一端，便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充满愤怒的惨叫：

        “不要过来！”

        加卡尔的心弦紧绷着，随记拔出了银色的法皇眼配枪，并朝着锁链的方向，预备消灭造成一切的凶手。但他却忽然看到了，忽然在夜雾消散里看到了，人偶般精致纯洁的稚嫩脸庞。一位六七岁年纪的女孩，正因被锁链套住了脖颈而痛苦的匍匐在地。她身上穿着镶满珍珠的丝绸睡衣，温柔蜷曲的金发散乱在地上，缠绕洁白圆滑的双膝。

        加卡尔看着女孩充满惊恐的双眼，看着她粉色脸颊上坠落的泪滴，双手便不由自主的颤抖，并迟迟不能扣动扳机。他呆呆的站立着，焦急的驱使着自己，却只能收获一阵莫大的抗拒。

        在女孩怀里，还抱着一只水晶雕成的透明酒杯。酒杯有着郁金香形的杯口，四面羽毛花纹的底座，而在那底座上仿佛刻着某种标记，某种好像法阵的印痕。水晶杯倒映着云彩流动的天空，在深蓝夜幕下，随着女孩的呼喊，发出一阵神秘而又深邃的光芒。

        迷雾在那光芒里剧烈的扭动起来，尔后变化成一支又一支长矛般的尖刺，扎向伊利亚德的心脏。那位伯爵于是极力躲闪，并在雾气形成的枪林里穿行，枪尖扫过他灿烂的金发，又贴着西装下摆直刺进土地。

        数秒以后，伊利亚德仿佛一阵狂风般来到了金发女孩的面前。他从侧身的枪套里，拔出了錾刻圣经的银色□□。枪身流转着光芒，翻腾起波浪，又投射下一点残酷的，四伏的锐利杀机。伊利亚德把枪口对着女孩的眉心，嗓音沉稳如祷钟般响起：

        “人有一死，你也不能逃脱。”

        他说完，便一枪打向女孩的头颅，一枪打向盛满月光的酒杯。而随着两声炸裂的枪响，苍蓝色的火焰瞬间腾起在土地上，腾起在夜空下。四周的迷雾又逐渐散去，逐渐如浪潮退却，现出了破败倾颓的景象。

        加卡尔看着一切，缓缓垂下了手臂，并出神的望着夜色下沉默的光景，他忽然听见那团火焰里的灰烬叹息了一声：

        “呵，月色伴我长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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