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XXVI.扭曲

随着雾气消散，四周零落的人群围聚起来，向着苍蓝火焰的中心。他们惊疑不定的望着月光下的一切，试图寻找破解事件的原因。然而那位伯爵只是扭过头去，看着人群脸上的神情，尔后从西装内袋里拿出法皇眼的二折证件，让加卡尔去安顿这些不知所措的人物，并通知波尔多部门来记录经过。

        他做完这些，又捡起地上散落的水晶碎片，注视着碎片上残缺的三角法阵。他从脑海里深深的思索着，这一定是朱利安三角魔法的作品，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举动的目的似乎并非收集血液，也并非与人类你死我活的对决。也许朱利安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谋，又也许从头到尾不过吸血鬼的无心插柳。

        他于是又想起了女孩的双眼，想起了那瞪视着他的，澄澈无辜的双眼。那双眼里弥漫着恐惧，弥漫着哀求的神色，却全然不能打动他的内心。或许对于伊利亚德而言，从来都不在意世人眼中的区别，也从来都只有名为杀死的慰藉。

        他想到这里，忽然自眼前夜色里查觉到了一丝温柔，一丝沉默，一丝微妙的熟悉。他已在这夜色里，见证了许多无法挽回的失去，见证了许多血与灰里结局。他明白，这夜色终将笼罩他的命运，也终将与他同生共死，伴随他扣动象征毁灭的扳机。

        这是他的意志，是他被过往缠绕束缚的使命，也正因他曾舍弃一切的消灭，他才不得不时至今日依然做毫无根据的舍弃。他生来就是为了战斗的，尽管温和，尽管仿佛圣人似的微笑，他的生活也永远只有一种模样，永远只有一种回应期许的模样。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加卡尔忽然来到他的面前，并看着这位伯爵手里的水晶碎片，回想起不久以前女孩怀抱酒杯的情形。痛苦与愧怍的心绪便感染着他，使他忍不住向伊利亚德开口，询问道：

        “这是朱利安的魔法道具？”

        “是的。”

        伊利亚德点头，并缓缓站起，看着加卡尔神色复杂的双眼，对他作耐心细致的说明：

        “这是用来实现愿望的机器。”

        加卡尔听了，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虽然他明白伊利亚德魔法师的身份，也见识过魔法超越常理的能力，但无论如何，“实现愿望”这四字里所透射的诱惑，都使他无法冷静的展开分析。他于是忍不住细细端详起伊利亚德手里的酒杯残骸，尔后皱着眉头，追问道：

        “难道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能存在呢？说到底许愿机也好，问答机也好，都是摆弄因果制作的产品，都是人类向上帝的愚蠢探寻。虽然就麦克林派系而言，禁止对世界法则的研究，但这并不代表其他派系从未产生过与之相关的东西。”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把手里的水晶碎片放在资料袋里，并拿出银盒里的高级烟卷，侧过脖颈点燃。橙红色的火光徐徐闪烁，令那灰绿眼里的神情有了许多跳动的心绪。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从另一方面来说，问答机也就罢了，许愿机对手段的选择并不可控，其中蕴含了结果与过程的对立，是相当危险的东西。举个最实际的例子，你先前所见到的，以‘留驻’为目的的雾气，就是吸血鬼对水晶杯许愿的结果。她不愿孤独的存在，不愿孤独的面对生命，于是极力挽留涉足废墟的人群。”

        加卡尔因伊利亚德的话语而莫名伤感起来。他想，以吸血鬼的身份过活，固然可以免除死亡的审判，可以免除人人皆有的末路，但无能为力的痛苦，灵魂深处亘古的寂寞，却永远存在，永远在时间流淌里分外鲜明。他并非有意为吸血鬼开脱，也并非怀抱虚假懦弱的同情，他只是在那个瞬间，体会到了一种孑然百年的，苍凉悲怆的心境。

        加卡尔想要说些什么，却在发出声音以前，看见了伊利亚德手臂上的伤口。那是被雾气尖棘所划伤的，并不严重的伤口，此时此刻却仿佛印刻在他的心里。他又回想起自己的犹豫，回想起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并为此深深痛心。如果他能够果断的扣动扳机的话，如果他能够杀死那尽管外表幼小的吸血鬼的话，这位伯爵就不会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就不必那样不顾一切的战斗。

        伊利亚德意识到了加卡尔目光里的犹豫，并仿佛心有灵犀似的，猜中了这位南欧青年的感情。他于是沉默着，从脑海深处调动起许多尘封已久的回忆，并对这位善良温柔的黑发青年说道：

        “加卡尔，你不必为此挂怀，我也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一样扭曲。”

        “扭曲？”

        “是的，虽然人们称之为觉悟，虽然人们称之为残酷，但这实际也不过是从前旧迹里生发的扭曲。”

        伊利亚德面带微笑的说着，眼里的神情却冷得像冰。他望着四下里无处不在的夜色，目光便忽然飘得很远，飘到许多旁人无法知晓的角落。他略带迟疑的向加卡尔问道：

        “你知道‘屠夫’这个称号的来历吗？”

        “因为您曾与吸血鬼毫无宽恕的战斗？”

        “并不全是。”

        伊利亚德说完，又抿了抿嘴唇，有些无所适从的说道：

        “十五年前，我十六岁的时候，法皇眼组织了对波兰什切青的远征。我作为麦克林家族的一员被编入部队，旨在增加一些旁人期许的阅历，而我所在的阿尔法第九小队，也是整支部队里相对平和的单位。我们沿着什切青港的奥德河行进，却在半路遭遇了吸血鬼的伏击，大部分成员都被转化为拟吸血鬼，与自己曾经的同僚厮杀。长官也好，副官也好，都在袭击里阵亡……我知道自己必须下定决心，必须承担杀死的责任，于是对战友扣动了扳机。”

        伊利亚德说到这里，又点燃一支烟卷，并垂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他似乎不愿被人察觉眼里的神色，也不愿祈求那些可有可无的宽慰。他咬着烟卷，语调便含混起来，充满了颓然落寞的追忆：

        “这之后赶来的支援部队，因为见到我站在血海里，身旁是无穷无尽的尸体，所以将我称作‘屠夫’。”

        他说着，忽然抬起眼来，与加卡尔默默的对视，又仿佛看穿了后者温柔近乎软弱的魂灵。他许久没有说话，眼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感情，直到波尔多部门的长官来到现场，直到穿红灰色制服的人们展开调查，他才握着加卡尔的右手，对他语调轻缓的坦白：

        “加卡尔，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让你理解，也不是为了让你效仿。而是我从心底里觉得，从心底里希望，对你作好像补偿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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