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XXIX.赌徒
夜色漆黑,侵染着天幕下行走的人影,也侵染着朱利安与伊利亚德的愿景。月光斜斜的照射,照亮他们的眉眼,却永远不能照亮他们灵魂深处的命运。他们以吸血鬼的道路,以人类的道路,彼此走出了太远太远,并在这岁月遥远里,失去了可供回首的归宿。
朱利安拖着身上的黑色长袍,布满纹身的双手便怀抱在胸前,如一团黑影似的游弋。他是安静的,没有说话,也没有一点呼吸的声音。他借着清冷的月光,注视起那位身穿煤黑色高级西装的伯爵,看他英俊的容貌,坚毅的神情,与手上那灿烂的黄金戒指。
诚然,这位伯爵已获得了许多令人羡慕的力量,许多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地位,许多巍峨山脉似的荣誉。他在这浑浊的人世里,如圣人般救赎,如圣人般凝望,如圣人般行使着莫大的奇迹。他深受爱戴,并富有敬仰,是麦克林的领袖,法皇眼的英雄,是所有扫荡一切的,温柔降临的希望。
但对于朱利安来说,他所羡慕的,却仅仅是这位伯爵短暂而又真实的生命。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也曾有这样的机会,也曾有平淡度日的机会,是否还会选择今天的生活,又是否还会选择这样漫长如地狱的岁月。
在数百年前,梅伦家族也曾享有与麦克林同样的荣光,也曾是主宰权威的大师,也曾诞生了许多精妙绝伦的魔法。但他们却在历史的长河里,无可奈何的衰败了下去,不为愚蠢,不为怠惰,只为他们无法摆脱的怪病。
梅伦家族的人们,被某种他们难以掌控,难以摆脱的疾病诅咒,在成年后毫无缘由的失去精神,失去行走的能力,并会在四十岁以前,死于脏器衰竭或窒息。在常人看来,这本就是极残酷,极痛苦的事情。然而在代代相传的魔法家族里,一切却更像是命运使然的毁灭际遇。
每一个梅伦都怀抱着死亡的觉悟生存,争分夺秒的学习,如同被追赶似的传承。他们极力延续祖先流传的魔法,极力挽回濒临灭绝的智慧,但死神依然公正,依然好像永不差错的机器。他们挣扎着,挣扎着,却从来没有可供慰藉的结局。他们在与麦克林的论战里失败,三代人仅与一代人交锋,最后流亡至无可流亡之境,在赫尔墨斯座前绝望的恸哭。
朱利安是梅伦家族的末裔,在身为人类的时候,便已见证了许多撕心裂肺的失去。他的家人,他的恩师,乃至所有带着梅伦血液的人们,都最终难以逃避。
他早已料到了终焉的模样,却从未真正的低头,甚至在重病将死的时候,也依然孤身一人的,疯狂的写着手稿。劳累和病痛折磨着他,让他大口大口的咯血,让他难以抑制的流泪。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下对魔法的追求,不能抛弃真正热爱的生命。血液覆盖了新书的墨迹,在他眼前升起燃烧般的猩红。
他的脸上满是泪痕,第一次感到宿命是那样庞大,那样当头落下,那样不可战胜。他伏在地上,思维剧烈的逸散,让他回忆,让他悔恨,让他不惜一切的祈祷。
他在缺氧造成的昏困里,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刻下自我堕落的法阵,吟唱投身黑暗的咒语,并以鹅毛笔刺破喉咙,刺破皮囊对灵魂的包裹。血液便有如泉眼,自枯死的管脉里喷溅流溢。他于是缓缓死去,并沐浴着火焰,亲吻撒旦的脚背。这样,他那躯壳,便在撒旦的宽许下,又从血海地狱里活了过来——尽管似是而非的活了过来。
这些故事,明明久远得仿佛无关自己,久远得仿佛一场幻梦。但当朱利安凝视着伊利亚德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将其中一切全部回想了起来。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那种失去救赎的痛苦,让他久违的,体会着难以重来的过去。
朱利安想到这里,又想到伊利亚德残忍无畏的神情,竟忽然感到一阵莫大的啼笑皆非。他因这啼笑皆非,紧紧的抱着胳膊,鼓动僵硬如面具的皮肉,露出一个充满嘲讽,又仿佛蕴含悲惨的笑来。他在月光下,冥冥的提问:
“麦克林,你不能理解是吗?”
伊利亚德听了,无意与他回应,只是默默的向前走着。因即便他出于魔法师身份的制约,参与了朱利安性质恶劣的赌局,他也从未希望明白吸血鬼的意图,考虑吸血鬼的感情。
朱利安于是笑得更加分明,他语调尖刻的指摘道:
“你不能理解人性,或者说,你实然理解了,却刻意装作毫无知悉。”
他说完,又侧着眼睛补充:
“麦克林,这就是你虚伪的地方!”
伊利亚德渐渐明白了,朱利安那些冷笑鄙夷里的含义,但他依然无意解释,无意对吸血鬼作可有可无的说明。他很清楚,自己在理解人性方面颇有缺失,企盼从未存在的,完美无缺的正义,甚至否认人的欲望,否认那些普世皆有的自私自利。但他是神的奴仆,他要寻找分割是非的凭据,因他无论如何,都要做正确的决定。
朱利安并没有停下他的揭露,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
“你该承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你一样,仿佛圣人般过活的。更何况,你伊利亚德也不是圣人,我有说错吗?”
伊利亚德听了,终于好像忍无可忍似的,神色复杂的转过头来。他望向朱利安,看着他脖颈上缠绕的黑色纹身,忽然有些奇妙的感慨,他说:
“麦克林的宝库……也不过是一本魔法书而已。”
“我为魔法而死,为梅伦而死。”
朱利安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又忽然缓和下来,露出一点阴森摄人的笑容。伊利亚德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四周寂静的空气里,一间矮房的灯光如晨星闪烁。他在心底里意识到,这就是朱利安与自己打赌的对象。他不能消灭这赌局所产生的罪恶,但他与此同时,又必须参与进来,因只有他参与进来,才能真正的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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