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XXX.赌局

朱利安神色兴奋的走到门前，抬起那苍白干枯的手掌，轻轻叩响了门环。一位身穿朴素衣裙的，面目平庸的中年女人，便从门缝里惊惶的窥探。她的双眼是肿的，头发胡乱的盘起，露出雀斑黯淡的脸颊。她凝着那双隐含悲怆的目光，用沙哑干涩的嗓音说道：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朱利安于是缓和了脸色，那副皮革似的脸上，现出某种循循善诱的，充满蛊惑的力量。他用手挡着门板，目光晦涩，俯瞰女人紧蹙的眉心，轻柔的低语起来：

        “夫人，我知道您的处境，我们是来帮助您的。”

        “上帝……”

        女人因他的话语，脸上忽然绽开了喜悦，如春风里绽开的鲜花。但那喜悦却稍纵即逝，转变为更深的疑惑，更多的戒备。她在胸前画着十字，言不由衷的拒绝道：

        “先生，感谢您的好心，但实在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了我。”

        “不管怎样，请您打开门来，好让我们医治您的孩子。”

        朱利安巧妙的说明着来意，显示他预料一切的力量，让女人从心底里相信，他有某种堪比奇迹的办法，能拯救消亡殆尽的生命。女人怔愣起来，旋即神情激动的，为他们打开了大门，并颤抖着双手，来到那一位奄奄一息的少年面前。

        灯影昏黄下，少年虚弱的仰躺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活力，仅剩下枯槁濒死的身躯。这位少年，让朱利安莫名想到了过去的自己。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回想起从前那些无聊的事情了，他不知这是怎样的预兆，也不愿多作探寻。

        女人看了看朱利安与伊利亚德，有些无所适从的，用满是皱纹的手掌，抹着脸上的眼泪。她过了许久，才对朱利安说道：

        “先生，这是卡洛，医生说他得了很重的病……可是主啊，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看着我最亲爱的骨肉去死！”

        女人那摇摇欲坠的绝望，终于随着话语，雷霆般轰然落下。她崩溃的大哭起来，弓着脊背，缓缓坐在被褥单薄的床边。卡洛，她的孩子，却依然竭力的伸出手来，安慰她不要哭泣。但他生命的火光已燃烧到了尽头，使他只能瞪着眼，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伊利亚德的心都要碎了，即便他在大多数时候，都显得那样正确而又残酷。但他此时此刻，却被人类巨大的苦难震撼，忍不住攥紧了胸前的玫瑰念珠。他急速的思索着，希望寻找一条救赎灵魂的道路，一种堕落以外的可能，使这位无助的女人在不幸里有所相信。然而这道路，这可能，又究竟在哪里呢？

        朱利安缓缓的站了出来，并好像怜悯似的，来到那个女人的身边。他伸出指甲漆黑的，带有纹身的右手，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夫人……”

        他说，

        “也许卡洛还有救呢？”

        那个女人掩着面孔，哭得更加大声。她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歇斯底里的回响在房屋里，又如无情的狂风般，拂过每一个人的脸颊。她不愿去想这些残酷的可能，即便她是那样真切的希望，而这希望，却越是真切，便越是刺穿着她的胸膛。

        朱利安看着这个女人，脸上依然带着和缓的，自信的神情。他比任何吸血鬼都更加理解死亡的感受，因他也曾是命运沙漏下挣扎喘息的囚徒。他的话语为此充满了力量：

        “我能够救他，将血滴在他的身上，使他具有长久的生命，能长久的陪伴着您。”

        “夫人，魔鬼提出它的劝诱了。”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轻轻的向前走去。他站在女人的面前，目光依然温柔，依然充满了宽恕，并如圣人沉沉变幻的垂眸般，无声无息的降临。他说：

        “即便您的孩子，依靠吸血鬼的力量延续着生命。但那生命，业已是虚无缥缈的谎言，无法逃离的诅咒。他将永生永世受邪魔驱使，吸食人的血液，成为内心残忍的野兽。夫人，基督的信徒，不该向异端祈愿。”

        女人仿佛被吓住了，立刻停止了哭声。她抬起一双狐疑的，极力思索的眼神，望着昏黄灯光下的来客。朱利安与伊利亚德，他们间隐含争论的话语，在她心里痛苦不安的拉扯。她当然听说过吸血鬼的故事，也想过这一切只是两个疯子的游戏作弄，但她不愿放弃近在咫尺的可能，这是人类的弱点，也是人性的本真。

        她看了看朱利安，又看了看伊利亚德，目光在两人间来来回回的逡巡，并又轻轻的落下泪来。她是那样爱她的孩子，胜过爱她自己，也胜过爱这世界上的所有。她为之不惜一切，不计后果，甚至牺牲所有真诚的愿望。

        她对伊利亚德问道：

        “你说的基督，存在着吗，到来了吗，能够救我的孩子吗？”

        朱利安听了，阴森森的冷笑起来。他一面兴奋的点头，一面划破自己的手掌，让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少年脸上，

        “吾之血即汝之血。”

        少年因这咒语而抽搐起来，嘴里发出痛苦的怪声。他僵硬的伸出双手，皮肤却如浸染般，恢复了健康的血色。那个女人看着少年的变化，脸上的神情渐渐由疑惑变作欣喜。她发现自己卧床不起的孩子，正面对着她，向她不可思议的微笑。她忍不住扑过去，紧紧的抱着少年，诉说对邪恶奇迹的感激。

        但就在这个时候，少年却忽然张开獠牙，咬住了女人的肩膀。女人惊愕的，望着那鲜血淋漓的皮肉，在莫大的悲哀里，发觉了其中残忍残酷的真相。她于是大声尖叫起来，并试图用从前人类的姓名，唤醒那因鲜血而疯狂的少年，但身为拟吸血鬼的少年，只是无动于衷的咬着她的肩膀，痴迷于对生命的攫取，并好像要吸干眼前所有的血液。

        “你永远无法理解，人性里根深蒂固的罪恶，因此你也永远无法救赎。”

        朱利安对伊利亚德这样说着，摆出一副得意的，充满报复的模样。他勾起嘴角，笑容邪魅而又狡狯，并如同宣判似的说道：

        “麦克林，这是我的胜利。”

        女人在他面前神色痛苦的挣扎，殷红的血液淌了满地，使狭小空间内充满了腥甜的气息。她奋力推开了自己曾渴望拥抱的孩子，并终于满脸泪痕的，从床上狼狈的翻滚下来。她拖着几乎见骨的伤口，一瘸一拐的，跪倒在伊利亚德面前。用仿佛求饶的，不可抑制的语调，颤抖着祈祷：

        “主啊，请宽恕我，请一定要宽恕我，宽恕您愚蠢的奴仆，赐卡洛以解脱！”

        朱利安听了，深深的耻笑起来，并在嘴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女人，太晚了，你后悔得太晚了……”

        “是吗？”

        伊利亚德反问，并忽然说出一个无关的词语：

        “谎言。”

        他这话语，这寥寥无几的词句，竟仿佛某种神秘的机关，令时光回溯至朱利安走向女人的瞬息。那些不能预料的痛苦，碎裂心魂的恐惧，都不过这位吸血鬼瞬息间生发的一念，一个幻想的腾挪。

        朱利安因此真正的害怕起来，他意识到，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伊利亚德发动了无人察觉的魔法，偷换了时间，并用想象取代了现实。但法阵呢，咒语呢，这些发动魔法所必须的东西，又究竟都在哪里呢？

        朱利安望着伊利亚德，感到难以理解，感到不合逻辑。但伊利亚德只是缓缓的告诉他：

        “麦克林在这四百年里，致力于精简魔法，并得出用短句提炼咒语的原理，将过去著名的魔法以名称击发。而这种研究的结果，即你一直想要得到的……麦克林的宝库。”

        他说完，无视朱利安僵硬的神情，沉声道：

        “因此我对你说，麦克林的宝库，也不过是一本魔法书而已。”

        朱利安这才把所有事情，彻彻底底的明白过来。他在这个赌局里，实然早已一败涂地，败于伊利亚德的魔法，也败于伊利亚德所包容的人性。

        苍蓝色的火焰于是从他身上腾起，为他带来终焉静默的结局。朱利安受着赌约的驱使，不由自主的，向伊利亚德坦白起操纵一切的，告知宝库信息的主使，他说：

        “维多。”

        话音刚落，这存活百年的魔法师，这梅伦家族最后的末裔，便终于结束了罪恶无奈的一生，归于那应有的，灰黄的沙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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