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人界宗派世族林立,势力错综复杂,但是有两个组织跳脱纷争,多年来遗世独立,不染是非。
其一为天衍阁,极擅观星占卜,推凶算吉,自诩代行天道,门下弟子鲜少露面行走,在百年前天衍阁突然闭山封谷,彻底在人前销声匿迹。
另一则为天道盟,维持着人界公序良俗。这其实并非一个门派,其组成相当严格复杂,所有的成员都来自人界九州各个不同势力,彼此制衡,有仲裁之责。
天道盟的最高权力者被称作执印者,往往由当世正道最为德高望重者担任,如今的执印者为医术无双的兰罩谷谷主长修齐。
而眼下天道盟执印者领着盟内八大长老一同坐在九守宗的主峰云巅大殿。
九守宗各峰峰主与天道盟九人,分坐两侧。
坐在首座的人竟不是代宗主之职的清悦仙尊李玉承,而是那位在九守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少年模样的人。
他端坐高椅,穿着亦不同以往般随意,整个人瞧起来气质卓然,端庄肃然,一身银白锦缎刺绣金莲祥云为底高洁脱俗,腰带缀着一绺浅紫色流苏,外罩暗纹纱缎对襟长衣,长发半披半束,由一支毫无装饰的古朴银簪高高绾起。
单论气韵,丝毫不输年高德勋的兰修齐。
兰谷主以指节点着圈椅的扶手,看着少年人,慢条斯理地说道,“尘微,你我之间大可有话直说。”
少年清了清嗓子,沉声开口,“中域近日频有魔物活跃的踪迹,人界各州也都有报来说魔物动静不小。”
“与此同时,不知道诸位有没有留意到,近十年,有修行资质的孩子越发罕有了,即便是血统纯正的修行氏族也有青黄不接之兆。”
“天地间的灵力日益驳杂,这种变化极其缓慢,在座诸位皆为一方巨擘,身具如山如海的灵力,对这微末之变不易察觉也理所当然,但应该也都有发现门下弟子修行速度日渐迟缓了吧。”
兰修齐微微一愣,转而凝神思索了片刻后,取了身旁一缕环绕的灵力,细致地操纵着一点点分解,返归本源。
去除了所有后天的炼化,他看着本该无形无影的灵力竟如蒙着一层淡到很难发觉的薄灰一般不再完全纯净,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尘微向他点了点头,“很慢,但势不可挡。”
“吾在虔风被魔修偷袭后,便隐约感觉这些事之间似有关联,翻遍了有相关记载的古籍,终于有了一些猜想。”
“暂且借一借佛修典故,诸位,也许末法要来了。”
“届时,魔物横行,恶业无边。战火不休,生灵涂炭。灵脉枯败,万物寂灭。天地逆转,乾坤重演。”
“这亿万众生里会有人燃着薪火,重新点亮那方新乾坤,可是我们几个啊,是支撑旧世界的柱,一个都逃不过,一个也别想逃。”
即使说着让听者遍体生寒的恐怖话语,少年依旧眸色温润,神色平静,视线略过在座的所有人,最后定定地落在兰修齐身上,浅浅天光撒在他的衣角,金灿灿的,像是下凡济世的仙人般无爱无恨,纤尘不染。
兰修齐眼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叩击扶手的指节早已停了下来,悬在半空轻颤。
“尘微,这也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少年并不解释,只是反问道,“修齐,这么多年了,吾错过一次吗?”
“……”
“吾一直在想,那百年前天衍阁的最后一次天衍局里,他们究竟算到了什么,是什么样的天机仅仅窥探一眼就要献上人命为祭,如今想看,也许他们就是窥到了来自天道的告死书。”
少年微微低下了头,额前的银饰轻晃,神情有一瞬闪过难掩的悲意,但是很快他就打起精神,拍了拍手掌,“总之,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搏个一线生机吧道友们。”
白洁的大殿内一片寂静,角落的香炉里燃着香木,青烟托举着暗香萦回缭绕。
兰修齐在静默中合眼沉思,愁丝缠上了霜白的鬓角,他像是一下子又老了不少。
他点了点额头,问道,“张宗主呢?”
“我们已经派人请了宗主回来,但是两界的封印大阵并不稳定,宗主一时半会难以脱身。”
兰修齐又问,“如果真如你所说一般,大劫将至,道法崩解,那萧虔风这种应运天时而生的先天道体又是怎么回事?”
尘微直视着那饱经风霜仍锐利如初的眼,心里暗叹了声这老鬼头一把年纪脑子怎么还这么活络,半点不好糊弄。
“实不相瞒,吾也不清楚。”他摊手耸肩,“可说起来,西域刀宗的小凡公子来了我们九守宗,我是觉得这位小凡公子更怪上一些,他根骨绝佳不假,但怎么可能追得上为合道而生的先天道体呢?”
“偏偏事实便是,他从未落下过虔风太多。”
兰修齐跟不上他的跳脱的思绪,不明白在尘微口中,这位小凡公子又与他问的先天道体之间有什么关系,拧着眉头问了句,“所以呢?”
“你不好奇吗,他怎么做到的?”
今日,凡烨又赖在萧虔风的小院里,陪着守简峰弟子一起煎药,可还没来得及盯着萧虔风全喝下去,便被几位弟子好声好气地请来云巅大殿。
兰修齐上下打量着凡烨。
上次见着还是在天宫比试上,一晃十年,来自西域大雪深处的小少年已经成长为了高大稳重的天才修士,那身冰冷的风雪亦步亦趋,被仔细打磨、被濯洗沉淀,变得华贵庄重,不露锋芒。
尘微轻咳了声,“这几日也多谢凡道友为我们虔风操劳了。”
凡烨有些疑惑,大殿上灵力厚重,在座者不经意间泄出的威压都让他心跳急促,仅是为了说上几句客套话真的需要如此排场吗?
“都是晚辈该做的。”
“玉承,给凡小公子准备的谢礼呢?”尘微摆出姿态,扬了扬下巴,侧头问坐在他下座的李玉承。
李玉承听了气得差点跳起来。
什么谢礼?
谢什么礼?
哪儿来的礼?
不就是随便找了个由头好把人叫来给人看看,凭什么要他来备礼!
人前不好发作,老头咬牙切齿抓着扶手瞪了尘微一眼,从腰间的储物袋里取出了一只有着精美雕花的白玉小盒,挥袖送入了凡烨手中,强颜欢笑道,“极北境的玄冰根,配小友的功法刚刚好。”
尘微似是在努力模仿着谁,别扭地做出抚掌大笑状,“好好好!玄冰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如此一来,凡小公子突破元婴必是又多一分把握!”
凡烨捧着白玉盒,其中之物的冰寒气透骨,只是一丝一缕流出的气息便让他全身的灵力都不由自主地活跃了几分,如冰山消融后大河汇流,浪涛汹涌,奔流不息。
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物,凡烨也没有客气,恭恭敬敬答谢,只是临走前他用余光看了眼坐在李玉承对面的白发老者,那个方向始终有着一股藏匿得极隐蔽的灵力在窥视他。
没有恶意,并无攻击性,像是一株人间田野最常见的藤蔓,攀着他寸寸爬过。
不过他无心计较这些了。
他在走前对已经熟悉了一些的守简峰弟子说过,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如果赶来迟了也请他们务必要亲眼看着萧虔风将药喝下去再离开。
他得回去盯着清琅兄喝药。
黑袍的青年来去匆忙,转眼便消失在了云巅。
尘微转头看向兰修齐,似笑非笑。
那一向稳重自持的老人已经乱了气息,他撑着扶手一下站了起来,“尘微!这是龙气?”
“什么?!”
“修齐你说什么?”天道盟的长老瞪大了双眼。
这下整个大殿都乱了。
“很淡,你也感觉到了是吗?”尘微在一片混乱中安静地支着头。
“先天道体与龙,修齐,熟悉吗?你说这会是我们的一线生机吗?”
兰修齐不可置信地看着少年,沧桑的眼中迸着光,他似是从时光长河中的不知何处一下子获取了力量,有一股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在这具迟暮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会。”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燃着火光。
“尘微,这次我,我一定,我们一定可以做到的。”
殿外天高云远,草木葳蕤,有鹤高唳,声透云霄。
凡烨赶回萧虔风的小院时不算晚,两位煎药弟子正好熄了炉火。
而萧虔风矫健轻盈的身影在小院中演练剑招,天地间的灵气在其周身自如地旋转流动,他练的是九守宗的正经剑法,修的也是九守宗的正经功法,可施展开来却总有些违和感,杀伐气太盛而缺了些稳重。
连着练了五六遍,最后一式萧虔风变换了方向,剑刃追着梨树下一片飘落的花瓣而去,一剑探下,在它落地之前剑光连闪,迅捷如风,快得几乎数不清这究竟一共斩了多少下。
终于,花瓣落地,完完整整的白洁花瓣在落地的瞬间,碎成了粗细均匀的一丝一丝,纤细如发,怕是都可穿针而过。
凡烨看着已经归剑入鞘,立于院中的萧虔风,这就是先天道体。
明明他伤得比自己重上不知多少,可不过短短五日的时间,除却丹田内伤还未好全外,肌体已然无碍了。
萧虔风注意到他回来了,扶着梨花树,温柔地向他笑了笑,连眉梢都是一片柔和。
“宗里找你过去什么事?”
“……你师尊给了我一截玄冰根。”
萧虔风一愣,那个老东西怎么会舍得?该不会……
“玄冰根倒是稀罕东西,萧某还从未见过,凡道友介意给萧某也开开眼吗?”
临近傍晚,日头西斜,檐外玉辦零落,凡烨看着萧虔风有些出神,青年面颊仍旧有些苍白,可唇色如火,似是含着血,鲜活生动,他浅笑的时候就像是此时犹带寒意的春日微风,好看得教人移不开眼。
凡烨也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恍神,但他很快清醒,将那只白玉小盒递给了萧虔风。
太奇怪了。
萧虔风用掌心细细感受着,可一切都很正常,正常的玉盒,正常的玄冰根,正常到有些不正常。
“多谢。”他将玉盒交还给凡烨。
“清琅兄想要吗?”
“啊?不必了,我不修习极寒的功法,玄冰根于我之修行而言益处不大。”
“嗯。”
萧虔风奇怪地抬头看了凡烨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凡烨好像在他拒绝后有些失落。
“大师兄!药好了!”在一旁煎药的师弟端着一只金边白瓷小碗向他们走来。
凡烨闻言立刻紧绷了起来,他握紧了刀,抱胸站在萧虔风身边。
他看着那殷红的唇凑近白瓷,黑褐色药汁自唇齿间流入,皓颈高昂,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滑动,直到饮下最后一滴为止。
萧虔风还扬了扬眉,向他展示了一下干净的空碗。
“辛苦两位师弟了。”
“大师兄说什么话呢!大伙都盼着大师兄快些好起来!我们还要一道去黑山秘境呢!阿虎天天都来我们守简峰问大师兄伤势,生怕大师兄错过秘境,阿虎哥是真的喜欢大师兄啊!”
萧虔风笑着又道了声谢,送走了两位师弟。
“凡道友还不走吗?”他回头看着还杵在原地的凡烨,正大光明地下着逐客令。
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温柔地提醒了一句,“凡道友也要好好养伤才是,不少沉疴旧疾就是因为一开始疏于疗养才落下的。”
“好。”凡烨低低应了声,脑海中还是萧虔风仰头喝药时露出的雪白的肩颈,越想越觉得有些心慌,耳朵有些热,哪敢久留,一转眼也走了。
把一屋子的人都送走后,萧虔风嘴角的笑意渐淡,他转身回了小屋,照旧随手将剑一扔。
那日情急之下整整五粒乐樨丹,硬生生将他的状态推至极限,所有灵力挥霍一空后引爆金丹,激活魔种抓住吕宴。
这五粒乐樨丹助他求仁得仁,但也让他始终努力维持的平衡被打破。
经脉还未彻底恢复,他每时每刻都感觉身体里有着无穷无尽的小虫正在一口一口啃噬,一点点的痛,一点点的痒,一点点的麻,无休止,不停歇,难受得他想用剑剖开自己的身体来好好看看是不是他的内里真的已经被爬虫占据。
最后的理智牵着他不要义无反顾踏入疯狂,不让他真的做出自伤之事。他还需要这具完好的身体来应付李承下一次的涤祛魔气,他按着心口,自己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暮色四合,最后的光亮穿透云雾照在墙上,萧虔风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墙上那副印着窗外树影婆娑的青竹飞瀑山水画,死死压着心底源源不断嘶吼着要做出最疯狂选择的自我。
每熬过一次就会轻松一些。
即使他生来就是舍弃了自我的献祭品,可无论他的生死有无意义,只要一日他还活着,他便是九天的鹰,便是逐风的狼,他当然不会去做对李玉承言听计从的狗。
他李玉承,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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