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萧虔风一个人靠着床柱坐了一夜,听屋外风声飒飒,等来了东方欲晓。
乐樨丹磨人的药性差不多也到了头,他已经忍耐惯了,随着那些让人几欲发狂的错觉慢慢褪去,心神倦怠才显露了出来,那是一种从紧张到骤然松懈后的身心俱疲。
萧虔风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一些,微晃了一下,扶着床站了起来,背上了剑,推门而出。
伤势已好了个大概,算算日子,他得去布下一局棋了,赶在黑山秘境开启之前。
此时正是九守宗早课结束的时候,白袍的弟子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讨论着修行心得。
近几日的讲课,师父们着重提及了魔物。
“魔物的诞生来自于人心的恶欲。”
“由人而生,借人肆虐。魔物会附身在那些有着恶欲的人身上,渐渐抹去他们的人性,操纵他们为非作歹,使其沦为恶欲的源头。”
“魔修姑且可以算作是心术不正的恶徒,多少还有些人伦情理,也并非所有的魔修都十恶不赦,但是魔物不同,魔物是为天道所不容的纯然之恶。”
“永远,莫要对堕为魔物的人心怀怜悯。”
萧虔风没有惊动师弟师妹们,向着讲课师父行礼后,在末排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也一同听着课。
催生了魔物的人便是魔物的第一份养料,以恶养恶,沦为魔物的一部分,无药可救,可以说当一个人选择堕魔的那一刻起,就已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当然,在魔域也有魔物,他们对那群坏得彻底的家伙同样没好感,但却并不排斥堕魔者。
毕竟魔域唯一奉行的规则只有实力至上,强者为尊。
那份用无尽欲念换来的力量,是一钩甜美诱人的饵,总有人会前赴后继上去一口咬住。
一课终了,萧虔风低调地沿着小径向着山下走,衣摆沾了些花草上的晨露,带着潮气。
几声女孩子的吵嚷自竹林间传来。
“若曈真的当上内门弟子了?”
“哼,她和金家的嫡长子不清不楚,托了关系当然可以让狰律仙尊为她行个方便。”
“可我看她不像那种女孩子。”
“人呐,不可貌相也!她为了这个内门弟子的位置可是手段不少,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呢,你入门得晚怕是还不知道,秦师姐就是被她害死的。”
萧虔风停在林外,并未走近,但是带着灵力的风将他想听到的一切都送到了耳边。
真是可怕的妒意啊,萧虔风如此想着。
“她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丑八怪,会吹个笛子能干啥啊?她啥也干不成!”
“赖在九守这么多年了还在筑基呢。”
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真切。
萧虔风向着竹林深处望去,白色的缎带覆着盲眼,而另一只浅色的眸中静水深流,无情无欲一片漠然。
“清琅兄?”
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麻烦的粘人精又来了。
萧虔风回身,熟练地扬起了笑,一派良善亲和,“凡道友,好巧。”
凡烨刚从山下回来,正好撞见萧虔风一个人站在小径边,他眉头微皱,不太赞同仍在养伤的萧虔风到处走动。
“清琅兄可是要下山为秘境再做些准备?”
“……正是。”
“我父亲给了我不少上好伤药,我分予清琅兄一些。”他说着就开始掏出些瓶瓶罐罐来。
萧虔风懒得编下去了,“不必了凡道友,我师尊亦给了我灵药傍身,不劳费心了。”
他也随手拿出了装着乐樨丹的小玉瓶,在凡烨面前晃了一晃,药丸在小瓶里撞得叮铃响。
凡烨不管,硬是把手里的小瓶小罐往萧虔风手里放,“多备一些总没错的,不要再受伤了,会很疼的。”
萧虔风怔了怔,这句话可是真的稀罕,记忆里好像还没有人如此这般诚挚地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他不要受伤,从来都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更好的战斗状态,来支撑他不断的厮杀。
可今日却有人要他不要再受伤了,是因为他会疼。
不愧是人族教养出来的蠢货。
疼痛会激发血性,疼痛能保持清醒,疼痛能牢记仇恨。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
萧虔风象征性地接过了一个小瓶,笑着道谢,“多谢凡道友,师尊还交代了任务需要我完成,实在不便多聊了,失陪。”
凡烨看着转身欲走的萧虔风,背影潇洒,不知为何心中一悸,浓重的不安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一步,伸手拦在萧虔风的身前,“不如我与清琅兄一起。”
日色明净,清风拨弄着竹叶轻摇,萧虔风压着不耐再度看向凡烨,明明依旧柔柔地笑着,但口中的话却夹着刺,“凡道友莫不是因我境界跌落,正好借机成了新秀第一人,修行便怠惰了?不然为何日日无所事事?”
他说得很轻,尾音轻扬。
凡烨无措地睁着眼,张口想要解释,可面对萧虔风刻意的质问,心急之下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若没有别的事,还是就此别过吧。”
两人擦肩错过。
凡烨实在没有再拦下他的理由了。
萧虔风独自回了守仁峰上,坐在小屋里,将李玉承给他的传讯玉牌摆在了桌上,给自己沏了壶茶,耐心等着。
天底下除了他自己,怕是没有人会比李玉承更清楚先天道体自愈的能力之离奇,今日他跟了节课,又在山上走了一圈,李玉承想必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正当他饮下第二杯时,玉牌亮了,半空中三个小字逐一浮现在。
“来后山。”
萧虔风举杯的手停在了原地,垂首看了许久,明明四下无人,却依旧露出了那常挂在脸上的属于九守宗大师兄的温驯笑容。
终于来了。
他是九峰的师兄,无论境界修为都会带队前往黑山秘境,而这黑山秘境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因此,李玉承一定会在他出行之前再邀他“单独指点修行”一番,以确保他不在的时日里自己灵气干干净净,不出纰漏。
“最后一次了,之后……就该送他上路了。”萧虔风低声对自己说着。
他前脚刚走,凡烨后脚就来了。
凡烨无法与心头的惶恐不安和解,心脏的搏动像是钟鸣,轰隆作响,那些在脑海里零碎残破的记忆随着心脏的鼓动一一浮现。
凡烨踏进了小院,他便看到萧虔风小院里的小梨花精坐在树梢上仰着头,他也不自觉地抬头望去。
是清琅兄御剑而行的身影,速度极快,转眼就已经消失在云海。
注意到了凡烨,似是也知道他想问什么,梨白便主动交代了:“阿爹要去后山,清悦仙尊有事找他。”
清悦仙尊?凡烨皱了皱眉头。
“仙师明日再来吧,阿爹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
凡烨只信得过自己的直觉,他要留在这里等萧虔风回来,他要亲眼看到萧虔风好好地回来再走。
天色有些暗沉,不远处乌云压境,今晚少不了一场大雨。
小雀在枝头啼啭,偶尔蹭着满枝白花,扑腾出白雪飞扬,凡烨坐在萧虔风的梨花树下打坐,等着人。
最后,还真让他在暮景残光里把人等来了。
飞剑破风呼啸,停在院中,不安的预感被证实,印入眼帘的一幕叫他全身发寒,一时间像是被长满尖刺的荆棘缠住了四肢,呼吸间肺腑都有冰冷的刺痛感。
萧虔风跌跌撞撞地自飞剑上落下,衣衫凌乱,双手撑着地呕出一口血来,那身如雪的白袍云纹也沾满了血污。
似是直到这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唇角还挂着血的青年微微侧头,长剑转眼间飞回掌心,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持剑挡在身前。
长剑上的灵力不是往常的白色,反而染着不详的紫黑色,黑白交相辉映,纠缠在一起。
萧虔风抬手捂着自己看不见的右眼,另一只眸子看着凡烨的方向,咧开嘴,笑出了个森森然的无边戾意。
冰冷的杀机锁着凡烨,像是毒蛇亮出了剧毒的獠牙,他本能地拔出了罪衍,但很快松开了刀柄,他没有着急上前。
“清琅兄?”
萧虔风意识昏沉,气血翻涌,视野里一片暗蒙蒙,什么都看不清。
他只知道他不能被人发现这一身伤。
至少现在不能。
如果有人看到的话……就杀了他。
“清琅兄?”凡烨又轻轻唤了一声。
迎面就是一剑,寒光刺目,只抵眉心。
凡烨凝神看着,不闪不避。
这一剑全无力道,根本无需防备。
还不等他稳住萧虔风,青年已经握不住剑,半跪了下来,又呛咳着吐出了血。
莹白的长剑摔在地上,可萧虔风还在挣扎着向着剑的方向伸出手去。
凡烨看不下去了。
他把人扯了回来,压制在怀中,掌心翻转扣在脉门,灵力小心地探入了对方的经脉。
“别碰我!”萧虔风低吼着挣动,但是困住他的臂膀执拗坚决,分文不动,一手将他压在怀里,一手强硬地控制着他的手。
“别动。”
贸然将灵力探入他人的经脉本就是一件险象环生的事,更何况是这种其主人还在不甘愿地反抗的情境。
但是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他的灵力进入之后就像是水滴汇入大海,没有任何的抗拒。
怀中的人疼得闷哼了一声,阖上了眼,将头无力地搁在了揽着他的青年的肩膀上。
紧扣脉门的手细细颤着,他没有感应错,那经脉裂隙中分明是红得发黑的魔气,也正是因为它们的缘故,灵力与魔气彼此缠斗不休,不断破坏着这具身体。
“清琅兄,这是……怎么回事?”凡烨猜想萧虔风已经不太清醒了,唇角擦过萧虔风的长发,压下心口的闷痛,像是哄受惊的小兽一样轻轻问道。
他等怀里的人回答等了很久,久得他都想放弃了。
是啊,他不过是个外人。
兴许这是九守宗的辛密。
兴许这是清琅兄不想让人知道私事。
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想,哪怕清琅兄在此刻说他其实是杀人如麻、血孽深重的魔修,他都觉得没有关系。
他好像只是想和他待在一起而已。
就在他颓丧地从突如其来的冲动果敢里清醒过来,打算松开手的时候,怀中传来了低低沉沉的笑,就在他的耳边,震动心弦。
刚才的暴戾杀意还未完全消散,萧虔风夹着血腥气,以气声低哑地说道:“抱我去里面。”
“我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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