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往事难解

燕儿在药庐遇到前来求医的人时，常常觉得命运不公，但当今世道艰险凌乱，那些身心俱苦的人也不过是无数飘摇欲坠之人中的一个，连她自己也一样。

        燕儿十岁时，沽县遭遇了数十年难遇的旱灾，可官府别说赈灾，连苛捐杂税也未少半分。

        没有粮食的人就去抢别人的粮食；抢不过别人的人，就要报团一起去抢；最终因为想要活命而报团的农民演变成流窜的山匪，反而去断绝别人的生路。

        山匪一路抢到燕儿的村子时，燕儿的娘亲正怀胎数月无法跟着其他村民一起逃跑，燕儿的父亲同其他几个力壮的男青年举着钢叉挡在屋子前面，燕儿则被母亲藏在了床底下，被反复叮嘱道：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动，不要出声，权当自己是个死人！”

        燕儿就这样捂着耳朵闭着眼睛蜷在床下一动不动，连大脑也放空，神游天外，尽可能地无视掉这片狭小又黑暗的空间外的惨叫声、暴喝声、撞击声……

        等她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是官府组织的乡勇来村里处理后事的时候发现燕儿母亲的尸体死死扣住床沿，搬开已经僵硬的尸首才发现了躲在下面的燕儿。

        失去的倚靠的燕儿被官府的慈幼院收养，可慈幼院里已经聚集了大量的流民，施粥的时候食材单薄瘦小的她往往都要排到最后，甚至还要被已经领过一碗的人插队，最后捧着空碗在施完粥拖着空桶的人后面苦苦跟着。

        很快燕儿发现不只是她，其他孩子也经常打不到粥饭，但是他们倒没有像燕儿一样时常饿的眼泪直掉。

        燕儿忍不住想，这帮人每天成群结队的，除了慈幼院肯定是有什么其他法子讨饭吃。真相来的比想象的快，没过几天就有包子铺的老板揪着最大的那个孩子的耳朵到慈幼院来闹，看大家都往门口去，燕儿也跟过去凑了个热闹。

        “我让你偷！狗娘养的东西！”包子铺朱老八脸上的横肉都飞起来，拿着擀面杖往那个孩子身上就是一顿招呼，打得砰砰作响。

        那个孩子身上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还嬉皮笑脸的上蹿下跳，燕儿认出来这个就是慈幼院孩子们的老大，陈猴子。

        “打死人啦！打死人啦！”皮猴子找准机会从朱老八的擀面杖底下窜了出来，捂着耳朵放狠话：“朱老八！你还好意思说！你那包子我吃着拉肚子！你是不是用的什么死猪肉啊！”

        “我呸！我包子是死猪肉？！怎么没吃死你这个血口喷人的小兔崽子！”朱老八气的一擀面杖飞过去，吓得人群唰一下散开，正巧砸到了赶来和事的阿嬷脸上，给阿嬷砸得一倒过去。这下可炸了锅了，人群又唰一下合起来，发出一片“啧啧啧”的声音，把阿嬷和朱老八围在中间。

        燕儿没心思去看朱老八又是怎么向阿嬷道歉的，她好像明白陈猴子每天带着慈幼院的孩子们都干嘛去了。陈猴子这回溜的可快，明明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可燕儿小跑都差点追不上，可追上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搭话才好，就这样跟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跟了一会，陈猴子终于忍不住了，回头问燕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跟着我到底干什么。”燕儿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猴子脸颊一鼓，白眼一翻，新来慈幼院的孩子都这样来烦他，但他毕竟是孩子们的“大王”，不管怎么样都要负起“大王的责任”来。今天偷包子的也不是他，是王二狗，要是王二狗那憨憨被抓到了，肯定要被吓得半死不活，只能他这个武艺高强的“大王”出面去应付朱老八。

        他打量了一下燕儿，瘦，太瘦了，比他还瘦，就从怀里摸出了王二狗塞给他的包子递给燕儿。燕儿用手缴着衣服，没有接。

        “接啊，怎么不吃，不是想吃饱饭吗。”陈猴子又把包子往前递了递，燕儿不是不想吃，但是娘亲的教导让她觉得拿偷来的赃物是不对的，总觉得吃了这个包子，就要被朱老八用擀面杖撵着一样。

        陈猴子也看出来了，把手收回来三两下吃了包子，一边吃还一边砸吧嘴，“香，真香唉，偷来的包子就是香！”吃完嗦两下手指，不屑地跟燕儿说，“你看不起我吃偷来的肉包子，我笑你连稀粥都喝不上。偷！谁不偷！我跟你说，朝廷给慈幼院配给的粮食布匹多的是，不也被那帮狗官偷了！他偷他也偷，你不偷就饿死去！”说完在裤子上擦了把手就瘸着腿走开了，燕儿也没有再跟。

        夜里，燕儿饿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开始有点想念那个偷来的肉包子，想着想着口水都流出来了，可把口水咽下去，胃里只会更酸，更痛。虽然拒绝了陈猴子的包子，但是她已经要妥协了，明天得跟着陈猴子他们找点吃食。

        果然，第二天陈猴子王二狗他们就悄悄翻墙溜了出去，这一次他们是到了晚饭后的点才出去的。燕儿缩在墙角，听到王二狗问陈猴子：“老大，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出去啊，街上没收摊吗。”

        “笨！”踩在王二狗肩上打算翻墙的陈猴子踹了他一下，“说了让你留意街上的动静，容隐戏社今天开锣了！看戏的人那么多，有的好吃的给你捞，就是地上捡捡也够你吃一顿的。”

        王二狗憨憨地笑起来，“老大，真的假的啊，是那个梅芳怀的容隐戏社啊？能到我们这种穷地方来？”

        陈猴子拖着伤腿终于爬上了墙头，闷声道：“穷地方，穷的是咱们罢了。”说完拉了王二狗一把，几个孩子你拉我我拉你，很快都翻过了墙头。

        燕儿也不马虎，她从小爬树翻院墙什么的都很在行，娘亲也经常开玩笑说，“我们家燕儿，真的轻的跟小燕子一样呢。”她踩着墙角的石头，蹬在墙上，反手就利落地翻过了院墙。

        可翻过院墙才发现街上人来人往的，陈猴子他们早就不见踪影了，好在人流是往一个方向去的，燕儿就顺着人流往前走了。

        燕儿一边被人流裹挟着向前，一边张望着，寻找陈猴子的身影。慢慢听见前方有着紧密的锣鼓声，中间还夹杂着清亮的嗓音，应该就是他们讨论的隐容戏社了。

        “恍惚惚玉碎珠沉辞呀——阳世，荡悠悠行踪飘渺步履颠连。”

        顶上传来清亮婉转的声音，燕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这一眼就再挪不开目光。

        台上佳人身着华美的红色戏服，将白色的水袖高高抛起；回身一舞，藏在袖下的粉面似衔泪含恨，多少凄怨尽在不言中；绣鞋一旋，柳枝身段似弱不胜风，一腔心绪表露无所疑。朱唇微启，便飞出扣人心弦的腔调：

        “凄凉凉啊，丧荡的孤魂身无依呀——，密匝匝见满天的星斗乌啼叫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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