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迷梦1
一片浓浓云雾中苍白铺天盖地而来，
重光手中桃夭呼啸而出，劈出一道宽阔坦然的路途。
既然大哥没有插手，那便是他能应付的。
前方忽然一空，重光施然落地，但见周围梨花满树，纷然如雪，脚下是青石小道逶迤至深处。周遭灵气浓郁却不凝定，似有吞吐呼吸之势，而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心底便觉一阵情绪翻涌。
明明眼前是一片静谧幽凉的景象，整个人却只觉五内俱焚，那些陈年往事在脑内烧灼，重光几乎有一瞬间的站立不稳。
“少爷，喝水歇歇。”
李伯……
“重光，回来了。”
爹，娘……
“你悟性不错，可惜没有仙缘，此乃绝地。”
他没有仙缘……
不对!他已修行，如何没有仙缘？
无数个声音山呼浪涌般滚滚而来，一时间心绪迷离重光握紧桃夭，挥出一道剑光，那些搅扰他神意的幻影随之灰飞烟灭。
他重新镇定心神，才看清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尾白狐。
毛色雪白的狐狸踩着青石小径缓缓踱步到他的面前，姿态极尽优雅从容。
它抬起头，漆黑湿润的眼瞳与他对视着，重光自那双妖冶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错觉一般，狐狸仿佛咧嘴笑了一下。
狐狸的瞳仁里带了一种近乎蛊惑的光，那光仿佛能平静一切心神，方才还教人迷乱的情绪立时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淡淡的晕眩感，想要就此睡去。
重光剑意横转，那白狐还来不及退开，就被一道气机钉死在地，溅起一片血色。
大意了，险些着了对方的道。
重光呼出一口气，忽地感觉身后有了些许动静，不由转头查看。
“重光？”元重华看他气色苍白，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又觉微烫，竟是什么别的力量激荡。
元重华握着重光的手，打算替他梳理内息，手却猝不及防地反被扣住。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极大，但顾忌到重光此时情况，元重华没有施力挣开。
重光的手背上还带着一点未干的血迹，仿佛是才溅上去的，是刚才那只白狐的血。
这等蛊惑人心的妖魅之兽，血液亦有伤心动情之效。
重光此刻气息不稳，溅上此血无异于雪上加霜。
狂风乍起，周遭梨花落尽，场景又一次虚幻。
这一次，与之前却截然不同——不再是荒郊野外或是山水之间，眼前的石阶高台，地面上八卦图更是再熟悉不过，正中匾额上高悬“琉璃阁”三字。
竟然是昆仑山的琉璃阁。
这番场景来得突然，饶是元重华定力了得，仍有些微讶。他还来不及思索，就被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惊醒，抬头时对上的是重光浑浊而发狠的目光。
“重光。”元重华看着那目光，心底忽地一沉，那只白狐或许只是诱饵。
重光勉强找回神智，低下头，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尖。
舌尖与灵台气息相连，这一下，他清醒了不少。牙齿咬破皮肉，涌出鲜血的同时带来深刻的疼痛。
重光整个人被刺痛逼得皱了下眉头，只觉得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栗。比起不足为道的疼痛，真正让他略感不安的是自己微烫的体温。
“大哥……我好像中招了。”重光有些不安。
“放心睡吧，不过一点子歪门邪道。”
元重华召出劈天盖地的火灵，将附近的白雾通通燃尽。他一出手，那些雾气就顺着消散。
“欣三娘，还不出来。”元重华将人护在身后，召出琉璃火。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重华道尊还会记得我这个小小狐妖？”
娇媚的嗤笑声自高处响起，这一次不再飘忽虚渺：“有趣，有趣，上次见你的元神还是完整的，这次怎么……”
元重华抬头看去，但见梨花繁盛的一处枝头上坐了个红衣身影，欣三娘笑得得意，眉眼间自然流露出一段风情。
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周围灵机涌动，波澜妖冶。
元重华细细探查四周气机，发现那道身影果然是幻象。
欣三娘头发极长，坐在枝头时垂了一身。
她侧着头，似极有兴趣地打量着元重华：“道尊抵制妾身魅术时面不改色，妾身着实佩服。只是不知，您的神识是被谁咬了一口呢？”
那个‘咬’字在她唇中半吐半露，拖得老长，若是心智不坚者，早软了骨头。
“妖器‘迷梦’，我倒是不知道你和青丘之主有联系，既不是邪道，自己退去。”元重华面色平静。
欣三娘咯咯地笑了起来：“可惜三娘向来记仇，这次好不容易借了至宝过来。可不能就这样放过你。
道尊上次拒绝得绝情，着实伤了妾的心。这玲珑狐本为你准备，倒是阴差阳错钓到了你后边那个。
不过没关系，我今日便要看看，重华道尊是否有那番坐怀不乱。”
元重华面色不变：“不敢当，倒是阁下一而再再而三费了不少心思。”
欣三娘眨了眨眼：“这次我可没想做什么，是有人……呵呵。”
她偏过头想了想，复又笑道：“妾今日不过从旁推了一把。道尊，你若到时乱了道心可莫要怪妾身呢。”
元重华听着却也不为所动，他的神识与重光融合过一瞬也不过是意外，不似她说得那般不堪。
欣三娘见他这般冷静，挑了挑眉头：“你倒是八风不动，却不知我们狐族总能将心照个通透。”
她将身体向前倾了倾，指了指重光：“那个小郎君，倒是个傻的，玲珑狐的血竟然只是有些热。要是一般人……不过，这样冷傲不通人事的小郎君也别有一番风味。”
元重华心中微怒：“我二人志在大道，恐怕要辜负好意了。我上次便说过，今日你又来犯，即使你是青丘狐族我亦不再留情。”
“先别忙着拒绝哦。”欣三娘笑着抬手向前一勾，一树梨花便随之拥簇而来。
“你不妨看看你那小郎君还在不在？还亏得你伤的不轻，省了我们不少功夫。”
元重华急忙回头一探，重光所在的地方化为朵朵梨花，竟然不知是什么时候成了幻象。
“小郎君模样倒是好，就是锐气了些，一身杀伐气。不过倒也不打紧，我们狐族这里有的是法子。”
无数飞旋的细碎梨花间，火焰灼灼升起，滔天盖地的琉璃火掀起一地梨花，花香间藏着极危险的气机。
欣三娘眨了眨眼，蹙起眉，她背着手，踩着半空的花瓣，红裙翻飞，长发起落：“道尊，你既然认识迷梦，便该知道——青丘至宝，不破幻境是出不来的。”
幻影飞身到元重华面前，嬉笑无方：“但以道尊现在的近况，入了七情关，怕是要心境大跌，道心动摇呢。”
元重华却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盘旋在他身边的梨花被逼退，他平静地四处探查。
既然妖器还在运转，欣三娘就一定在附近，唯今之计唯有先破了幻境，再抓住她。
满树梨花如大雪漫天，绕着他四散飞舞，将元重华团团围住。
七情关，喜怒哀惧爱恶欲。
他自入山门一路行来，有过挫折，有过欣喜，有过失去师父的哀伤，亦有寻得挚友的喜悦，还有对元溱的悔意。
念及元溱，元重华眉眼柔和了一些，那丫头早年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头。
后来虽说不必再吃那些苦了，他总归觉得心中有愧，凡事便都由她自己做主，结果反倒误了她。
但最重要的便是他修行多年的向道之心，那些场景一幕幕闪过，却又立马被他一一破除。
最后慢慢变为最初的场景——琉璃阁
元重华不紧不慢走进陈设简单的内殿。
既然是幻境，总会有蹊跷，一卷经文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那是上面记了些心得体会，那些字迹倒是字如其人，一笔一画尽是锋芒凌厉，行云流水间收放有度。
他抬头注目半晌，忽然明白了，衣袖一挥间卷起那方玉简，束之高阁。
那种感觉很不好，他一贯是心念不为外物所动，最不喜这种不为所控的恍惚感。
修道之心，讲究清明如一，坚决如铁，不可动摇，亦不可懈怠。
长久以来，他也确实如此，没理由只是因为那场意外……若说最近他心境有失之处，便是因为那场意外了。
他们师徒二人都一心求道，老天倒是会开玩笑。
元重华抬手按了按额角，皱起眉，屏息凝神，决意排遣这些杂念。
闭上眼，让灵台重归一片清明，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他专注入定，一颗心不动如山。
然而这一次的入定却又不同往日，他阖着眼，起先只觉心绪凝定渐归平静。
不知不觉间，意识却像是堕入极炽热的烈焰里，那火灵不知是什么，比他的琉璃火还霸道，那种无能为力仿佛似曾相识。
却又是如此古怪。他扪心自问，以自己的心性，断不会有如此无力之时。
他没有急着从入定中醒来，反而放任神识去感受这一刻心绪的细节——毫无疑问，这必是他曾经历过的记忆。太过可疑也太过熟悉，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些许端倪。
意识越堕越深，几乎开始逼近死亡的概念。
然后一道光破开漆黑冰冷的深水，如剑亦如梦，来得突兀却又如此恰到好处。
有某种力量将他自火焰中捞出，带了些无可奈何，有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微弱得难以分辨，却带着坚决。
“你不该死在这里。”
元重光蓦地睁开眼，才惊觉自己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僵在中途。
那个声音太微弱，也太飘渺，转瞬即逝，怅然所失……那是重光的声音吗？为什么他会不记得在他的神识说过这句话？
那样的失态只是极短暂的一个瞬间，他修道数百年，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方才那样起过波澜了。
那点情绪像是一簇看似微不足道的火，却能在眨眼间点燃五脏六腑，七情六欲。
但他顷刻间便沉静了下来，整个人端坐不动，稳如泰山。
许多事，若想来无用，那又何必多想？对与幻境，向来是堵不如疏，一切顺其自然便可。
神识融合的那一刻不过是瞬间，那种心也被□□裸地剖了出来的感觉……
元重华阖上眼，没想到这样的感觉在迷梦中会无限延长。
迷梦是天狐至宝，是世上唯一不看修行，只看心境的宝物。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件妖器下折几戟。
明明知道只是假象，哪怕修道中人亦有双修之法，此情此景仍教他无法游刃有余。
他此前从未与他人……所以那时的感觉太过刻骨，导致被这幻镜拿到了短处。要是过一段时间等他心境回复，这东西便应付不了他。
但现在，他略微苦笑了一下，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追本溯源本是常理。
此等滋味并不好受，元重华只觉得自己很久未如此狼狈过，有一种近乎可怕的感觉在蚕食着理智，神识被某种诉求驱使着想去牢牢紧握。
元重华看到了一袭蓝衣的重光，双眸明亮，灿若星辰，他在桃树间舞剑,他便在不远处望着。
那是他的过去,也是重光的过去。
那个跌跌撞撞的少年，一路走到现，会意气用事,也会寻找自己真正的道路。
元重华看着这一幕，突然沉默。
桃树下舞剑的人,此时回过头一望,眉目在花间衬得柔和。
元重华垂下眸，呼吸有些急促。
他却只觉惭愧，只不过是一点后遗，连重光都没有受到影响，自己修行几百年，难道还要输给自己的传人？
“大哥？”重光的气息仿佛更近了，气息完全笼罩了他的四面八方，断去了他一切后退的可能。
那样一个人啊，既坚韧，也骄傲，还是他的传人。
是假象，元重华告诉自己。但是一贯被他收敛得沉稳的灵气却开始溃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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