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
钟盈自出事后,公主府又多了几层护卫,钟谦甚至将金吾卫调了一队日夜守护公主府。
只是那日因休沐未曾护卫钟盈的骆丰,李沙迟诸人,也被钟谦降职笞了十几军棍,若不是钟盈百般护着,怕是直接要革职查办。
钟盈这些日子睡得不是很安稳,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马夫捂着喉咙倒在她面前的样子。
那马夫不是邑京人,她只能着人将安抚进送至马夫老家,算作安慰。
但这些根本无法抚平她内心歉疚和恐惧,红旗下长大的少年,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她花了很久的心力才勉强平复了自己的状态。
这些日子里,钟谦只要得了闲就往公主府跑,赏赐更是未停过。
日头渐渐暖了起来,外头柳絮翻飞,桃李从丰至落,春雨绵长,枝叶渐翠,云色暖温。
茗礼用细竹竿将窗子支了起来,外头还落着雨,身上的锦被换了薄的,钟盈已按耐不住下床走动。
“茗礼,外头的桐花开了没?”她探头朝外望了望,有些急急问道。
“昨日冒了花苞,想是过些时日便能彻底开了。”茗礼回着,转身拿过罩袍替钟盈披上,“殿下的身子才好些,只能廊下走两步,莫要多了。”
“徐安哪里怎么样?”钟盈不敢走太快,她怕茗礼再在耳边念叨,便也只敢在廊下停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如今空气湿润,还冒着些许草木腥气,如今满目苍翠,心生舒畅。
待在屋子里看不分明,那桐树上如今是结了些花苞,再过几日,大抵皆能盛放古。
“殿下倒是记挂得紧,那徐安好得不得了,没些日子便健步如飞了,殿下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茗礼在一旁跟着,眉眼都是紧张,但说出的话依然没好气。
“健步如飞?”钟盈皱眉,那日她看到他那脚踝明明伤得极重,如今就好得这般齐全了么?”
“他现在在何处?”
“他书房处理府里杂事,圣人送了这么多东西,都需他一一记录于案。”茗礼答。
“他有好好休息么?”钟盈回过头,“别太伤着身体了啊。”
“殿下倒是记挂得紧,他好着呢。”茗礼答,“殿下若是想见他,我这就把他叫过来。”
“等……”钟盈还未回话,前头有侍从小步跑进院内,对着钟盈叉手一礼,“殿下,卢少卿求见。”
那日郊外,是卢昉救的她,于情于理,她都拒绝不得。
钟盈坐在正堂胡床,茗礼垫了软薄的茵襦,她靠着一侧凭几,试图让自己松散些。
“这么久才来看望殿下,实在公务繁忙,还请殿下恕罪。”卢昉着了深绯色官服,眉目清俊,大抵又因掌刑狱之事,愈衬得萧萧肃肃,俊朗端正。
他身侧还跟着一个书吏,坐于一旁矮凳上,熟练拿出随身笔墨,动作迅速,并无多闲话。
“无妨,还未多谢你救命之恩。”钟盈额首。
当日若不是卢昉恰巧路过,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至今日她扔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刺杀她。
除了自己那位皇帝弟弟对她颇为上心外,原身并不涉权,记忆里也无多恩怨,究竟是什么人要置她死地?
“今日来,除了看望殿下,臣还有些事想问。”卢昉开门见山。
钟盈倒是喜欢此人性格,有话直说,毫无遮掩。
“前些日子,刑部与大理寺追踪到那几个匪人的踪迹,只是可惜,这些人才被抓到,皆畏罪自杀,无一活口。”卢昉皱了皱眉,“有不良人辨认出,这些人皆是江湖匪盗,有些甚至手上还有命案,殿下之前与这些人有接触么?”
钟盈愣了愣,身侧的茗礼回道:“殿下离邑京后,一直居于南山,甚少离观,怎会与这些江湖匪徒有牵扯。”
“是臣冒犯了。”卢昉叉手一礼,“因是按齐律,需受害者口供记录在案,请殿下谅解。”
“无事。”钟盈抬手,“所以,你们还未查出究竟是谁派这些人来的?”
“这些人于死前高喊,说是因知自己手犯命案,被抓住必难逃一命,因而想劫一次大的,以此要挟官府给条生路。”卢昉答。
“劫大的?”钟盈皱眉,这理由听起来虽无漏洞,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卢公的意思是,他们早早就看准了要抓我?”钟盈问,“可那日,卢公知晓的,他们招招是对着我们命门砍,若不是卢公仗义出手,我必死无疑。”
卢昉神情略有迟疑,低了头,作揖道:“回殿下,此事,臣也觉奇怪,还需臣再细细斟酌。”
“那麻烦你们了。”钟盈点了点头。
“自是应该的。”卢昉低头看了眼那书吏。
见方还空白的纸张上,已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书吏面无神情,把供纸拿起吹了吹,抬手递给卢昉。
卢昉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又把供纸递还回去。
钟盈方想再问几句,抬头看到骆丰从院内走近,他先对着钟盈一拜,又对着卢昉一礼。
“外头卢公随侍有话传。”骆丰说话的时候看向钟盈,在等钟盈的反应。
钟盈点头,他才道:“金吾卫的兵曹参军事于家中暴毙,尸体已由邑京县移至大理寺。”
“什么?”卢昉大惊,扶案起身匆匆对着钟盈行礼,“殿下见谅,臣先告退了。”
檐廊下因雨势落了些叶子,已经铺上了薄薄的一层,踩至上面有簌簌声响。
这些日子钟盈翻遍了原身记忆,其间并无任何与人结仇的信息,究竟是什么人想杀她,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她觉得,无论是什么原因,定然不会是那些匪徒死前说得那个理由。
如今金吾卫的兵曹参军事死了,而现今任金吾卫大将军的,正是当年荀安的父亲,河西节度使荀朔的麾下——哥舒垂。
自她遇到荀安,就好像有什么密密的网朝她渐渐伸张开,她在不知不觉中已深陷棋局之中。
她扣着凭几,思绪混沌,站起身走至散水处。忽而耳畔有响声,抬起头,见到那几株梧桐下,正站着方才她所思量的人。
细雨密密,菘蓝如同酝于水墨间而不得缓缓润泽。
他背对着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钟盈恍然觉得,几步之遥的那个人,又成了初见时那不可散去的薄雾,即使近在咫尺,也没有人看清他的心思。
“殿下?”荀安注意到钟盈,回过头。
疾步往前,站至钟盈身前,少年叉手道:“殿下伤势才好,莫要吹风久了。”
他才说完,身侧的茗礼冷哼一声,对着钟盈一礼,便先进了屋。
荀安并无影响,继续道:“殿下,这些日子我理府中库存时,发现很多东西都需重新归纳……”
他似乎注意到钟盈望着他的失神,便凑近些,唤道:“殿下?”
钟盈回过神,抬头眼到荀安,这才略迷茫点头:“啊?”
少年的脸靠得很近,桃花眼微微睁大,俊秀的五官因这情绪倒更多了些生动。
“府中……府中的事,皆你做主就可。”
钟盈别过头,但只避开了他的眼睛,却避不开少年身上的冷冽水气。
余光里,她看到桐树间有雨滴顺着叶子缓缓而落。
“元盈观旁种了大片桐树,你想不想去?”不知怎的,她听到自己声音响了起来。
明明那日血腥气漫天,可匆忙逃跑间,她仍瞥见那元盈观旁大片的桐树。
遮蔽天日,葳蕤翠碧。
那般慌乱里,心中却无端想起,那日离开前,他清清浅浅的那句“喜欢桐花”。
他若能日日看到桐花,应当会高兴的吧。
荀安听到身前女子的问话,他有些疑惑,接而看到钟盈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女子眉宇间一派认真,唇齿微张,清楚吐露出一句话:“我们住到元盈观看桐花去。”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邑京城有许多庙观,那些琉璃高檐的观宇里供着各种天女像,或怒目,或冷漠,或敛眉,或额首……
可如今檐廊下的这个,头戴上清芙蓉冠,玉色道袍于身的女子,抬眸看他时,明明百色交织,最后落在他眼里,皆成慈悲。
少年目光随着女子进了屋舍,待纱帐将那女子身影渐渐湮没,他的神情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侧目看了看那几株桐树,上面结了细细的花苞。
慈悲?
他敛了眉,低头看被雨打落在地,碾成泥沙的花苞。
即使那些观宇再华丽,神像再优美,终究所有一切会归于寂寂。
而他本身,就已经是一片残垣。
他只是比那些俗世之人,先到了彼岸。
……
钟盈从公主府迁至元盈观,钟谦几乎要调整个皇城的护卫都来护送她。
惹到大半邑京百姓们皆来看热闹,她坐在马车里很不习惯,除却外头兵士的甲胄金属之声,便还有百姓们窃窃私语。
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她心中不停念叨着这几个词,强忍着情绪垂着头在马车里假寐,想将这些心思辟远一些。
荀安被她安排在后面的马车里,茗礼随她一辆。
待出了邑京城,外头才稍稍安静了些。
今日有重兵护卫,钟盈却还是情不自禁想到那日刀刃寒光,血光泠泠之景。
阴霾仍在,心有余悸。
“殿下。”外头车夫唤道。
钟盈点头,由着随侍拿过矮凳,视野里伸出一段菘蓝衣袖,姿势平稳,似在等她。
钟盈略有疑惑抬头。
见荀安正望着她,微微额首道:“才落过雨,殿下小心脚下。”
他声音轻柔,倒是尾音转了转,带起一个好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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