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
钟盈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竟将手就放了上去,荀安微一恭身,她撑着他的手缓步站定了脚。
才至湿泞地面,抬头便见前面着绯袍的杨继朝前一拜,他衣衫有些湿,大抵是等得有些时候了。
钟盈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整齐一排的少年,也都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杨公这是?”钟盈不明。
“圣人为了恭贺殿下乔迁之喜,特意从梨园给殿下挑了些随侍,殿下看着哪几个小子合眼缘的,便可留下来。”
钟盈头一蒙声,一时惊愕。
她视线不自觉地瞟向那些锦衣少年,如今细细看过去,察觉个个皆俊朗神秀。
这是挑随侍?这是挑男宠吧!
怎么说,这里也是个道观,自己那弟弟究竟是怎么想的?
“劳烦杨公与圣人说,这些人还是退回去。”钟盈勉强镇定情绪,匀声道。
“这……”杨继面露尴尬,回头看了眼,“殿下是不满意奴选的人么?若是不满意……”
“杨公,我并无这方面的想法,劳烦杨公告之五郎,莫要再塞人给我了。”钟盈恳求道。
“殿下折煞奴了。”杨继躬身,青年低头时余光有意无意微微扫过钟盈身后的荀安。
“圣人还言……若殿下拒绝了这些人,便让奴再选一些容貌妍丽的郎君……”杨继压低了声。
“杨公?”钟盈看了眼杨继的神情,恍然意识到他方才视线似在荀安身上有短暂停留。
钟盈这才知晓了钟谦的意思。
大抵是以为她喜欢荀安这类容貌的,若她这次拒绝了,定会再选与荀安类相似的少年来。
“杨公回去与圣人可直言,徐安便是徐安,我留他,是因为他值得留,任何人都不可替代。”钟盈耐心解释道。
她特意抬高了声量,她希望荀安也能听到她的话,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肯定。
“是,奴知晓了。”杨继不再答话,低下头一礼。
“圣人还着奴准备了些贺礼,殿下莫要再推辞了。”
“好吧。”钟盈叹了口气,钟谦的心意不能都拒绝了,她回头想唤茗礼,荀安向前了一步,“杨公,贺礼交予我即可。”
行礼规矩,毫无出错。
杨继抬头看向荀安,视线细细掠过,也一拱手:“劳烦司丞了。”
邑京郊外,树木愈发郁郁葱葱,空气倒是很好。深林可闻鸟鸣,檐前可见青溪,比之公主府更多了一派雅趣。
因考虑长公主安危,元盈观不面百姓,除却前头的三官殿,三清殿……等诸大殿,皆有女冠们日常打扫整理,钟盈多时都于后山的别院中,此处比之邑京城里府邸再大一些,更多些清幽静色,极利于养心。
钟盈选了靠桐树的一侧,荀安的院子置于她旁,恰好元盈观中大半桐木皆植于这两处。
桐木上有些已经开了花,紫白相依,因生于山野间,已然有元气淋漓之感。
只是近于清明,这般热烈之景,却是三春将尽的序曲,不免有些伤感。
钟盈站在桐花下,抬头望了一会,她有些疑惑。
春日的盛极与落衰都与这花有关。
为何荀安会喜欢这样的花?
“殿下,殿下。”骆丰对着钟盈叉手一礼。
“怎么了?”钟盈问。
骆丰有些迟疑,四处扫了一眼,确定周边无人才道:“殿下,徐司丞在戏场等您。”
元盈观中也修了戏场,只是这观不开放,又没什么伎乐班子,就这么空着。
“现在?”钟盈疑惑道。
“是。”骆丰叉手一礼。
钟盈看了眼骆丰,忽而想明白为何他这般紧张。
“放心,茗礼去膳房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茗礼看不惯荀安,连带着看不惯与荀安有牵扯的人,她自然是能察觉到的。
“殿下。”骆丰抬手擦了擦汗,露出松懈的憨笑,“这就好。”
钟盈抿唇微微一笑,抬步朝戏场走去。
早日里下了雨,地上铺了湿叶,空气尽是草木腥气,远山雾岚层叠,绕至庙观之顶,遥似仙境。
钟盈至那戏场前,见前头已经布好了行障,撑了顶,还放着一张垫了软茵的胡床。
台上空无一人。
钟盈抬头看了眼骆丰,骆丰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她便迟疑地坐了下来。
忽而,不知何处有一声金刚杵铃的声响,钟盈寻声望去,见四下并无一人,视线回至台上,却见荀安已着了身宽松素袍立于中间。
有风而过,衣袖盈盈随风而展。
第二声金刚杵铃响起——
少年打了个旋,腰身轻轻一转,宽大的衣衫似流云般旋风而起,惊起山间静谧。
接而有钟磬声腾空而响,似于山顶辽旷处而降,随后少年寻着磬声的气口,脚步渐而增快,如莲花般迅速绽放,在这天人之乐里,又急急聚拢不可侵犯。
金刚杵铃声再起——
少年的身影也随之起伏幽缓起来。
身姿旋转时带起的衣袖,自如浮云而散,如至山巅坠落,而最终归于虚寂。
铃声渐而消失,少年站在台中,看着台下的钟盈。
他在喘气,胸口的起伏带动了素袍,桃花眼水汽微泛,若雾岚间的临枝花朵,触手可及,却又怕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钟盈看得有些呆了。
她关于大齐的舞蹈的知识,都是来自原身记忆。
可这些记忆,皆不如今日所见,甚至比之那日在慈恩寺的更惊为天人。
“殿下喜欢么?”钟盈听到身前少年问道。
他不知何时从台上至台下。
“那日在慈恩寺殿下所见的舞,诸多人都只见过一半,这才是全部。”他眉尾的红痣随着他的言语一同呼吸,贴着皮肤嫣红显目。
钟盈怔在原地,方才太过震撼而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少年忽然咳嗽起来,他低下头平了平呼吸。
随后缓缓抬起头,声音缠连喘息:“这支神舞,我只给殿下一人看。”
少年人声音自带蛊惑之意,琉璃色瞳仁如化深潭,要将钟盈溺进去。
钟盈捏了捏袍袖,试图让自己思绪回神,她避开荀安的目光,余光四下望了一眼。
方才还在身侧的骆丰不知去了哪里,这戏场,便只有他与她两人。
“为什么,今天要跳舞给我……给我看?”钟盈的声音有些结巴。
“殿下对我来说是无法替代之人,”荀安声音很轻,几乎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想要靠近殿下的人太多了,安害怕殿下会有一日对我厌烦。”
“因而我想了许久。我周身无一是处,唯这神舞是献给神的礼物,我把它,献给殿下。”
远处的鸟鸣突然清晰,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少年。
少年的表情毫无晦涩,眼睑微垂,低头注视她的眼睛。
钟盈有些失神,那些鸟儿扑着翅膀,羽毛与羽毛细微摩擦,轻轻掠过心口。
荀安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了?”钟盈慌而站起身。
之前张司医说过,他这身子需好好静养着,神舞极耗心神,想来又是牵到哪的伤口。
“我看过一次就好了,”钟盈扶住他,“你的身体才是最重要。”
“殿下,咳咳……”荀安摇了摇头,“殿下,我无事的。”
“说的什么话,赶紧回去好好修养。”钟盈有些急。
“我这就回去。”荀安面露无奈,拗不过钟盈,只得点了点头。
“我扶你走。”钟盈拉过少年,不由分说。
少年倒也听话,没有拒绝。
待被钟盈强制着躺下,又替他掖好被子,钟盈才道:“以后不准你跳舞了,你身上这些伤,都该好好养着。”
荀安点了点头,身子缩在被褥里,难得乖巧。
“你休息着,朝食我待会让人给你端进来。”钟盈顿了顿,又道,“那些药你都需好好吃着,不可落下。”
钟盈吩咐完,转身正要离开。
荀安却唤住了她:“殿下。”
钟盈回头。
“殿下究竟为何,对我这般好?”
“你已问过许多遍,”钟盈倒是没有不耐,烛火照亮了女子的半张脸,清冷轮廓镀了层暖意,“因为你值得,就是这般简单。”
“殿下之前,根本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不是么?”少年又淡淡问道。
钟盈却摇了摇头,她唇角起了微微幅度,转瞬即逝。
“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样的你,我都会尽我所能护你。”
“先睡会吧。”
钟盈说完话正要转身,衣袖却被拉住了。
“那请殿下不要离开我,”少年重咳出声,“只要殿下在身边,任何伤口都不会痛了。”
钟盈脚步凝涩,她缓缓转过身,将少年的手收进被褥里。
“我去给你端药,很快就回来。”
她察觉不到自己言语里不经意的温柔,就和窗外的桐花一样,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清晨开放。
门轴轻轻一碰,身影与声音一同消失。
荀安半面脸背光藏于黑暗里,看不清什么情绪。
他想到自己以前做乐人的时候,从那些郎君们的府邸出来,他兜里都会多些钱财,不过是用这张皮相和随意拨动几下的乐器换得。
然后他会去邑京城最南的的那破落道观里。
与元盈观相比,那道观甚至称不上一间屋子,漏风落雨,还藏着许多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他会把自己兜里一半的铜钱放在小乞丐的破碗里。
小乞丐们一哄而上,抢个精光。
有些甚至想往他身上扒拉。
他也不恼,又把买的胡饼扔了过去,没抢到钱的小乞丐们纷纷拜他,很是谦恭,像是对着那些神像一般。
可那些神像明明就在他们身侧,悄无声息的,铜铸的脸上,生了些青苔,日复一日垂着眼,显得可怖。
但可怖又如何,无人去看,便无人觉得可怖,还不如观察那些小乞丐脸上的表情有意思。
人之本性,大抵是天生喜欢看别人讨好于己,而自己被奉若神明高高在上的样子。
讨好于人,又要不惹人厌,那精密的谄媚要恰到好处。
这是他最擅长的部分。
静谧的空气中。
有人冷嗤了一声——
烛光又灭了下来,外头归于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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